8 章八

薛延這一走,又是許久也沒回來。

馮氏在快晚飯時候進家門,喜色滿溢,還帶回了一小油紙包的糖球,興沖沖塞到阿梨口裏一顆,笑道,“沒成想那陳家姑娘竟那樣大方,足給了一錢銀子,我剛才去了趟縣裏轉轉,買些零嘴兒來,也給你解解饞。”

芝麻糖球,甜裏帶香,幾乎入口即化,軟糯的不行,阿梨眉眼彎彎,從包裏再捏出一顆,喂給馮氏。馮氏笑着吃下,而後往屋裏方向看看,問,“薛延又不在家?”

聞言,阿梨身子一僵,緩緩搖了搖頭。

馮氏看她神色,一瞬就明白過來,沉聲道,“又和那些人出去鬼混了?”

阿梨沒說話。她心裏隐約覺得,薛延這次出去,并不是和以往一樣的原因,侯才良邀約時,他眼裏分明是閃過一絲抗拒和厭惡的,她甚至覺得,若不是迫不得已,薛延不會去。

馮氏嘆口氣,張張口,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擺擺手道,“罷了,吃飯吧。”

這一餐飯食不知味,二人都沒動幾口,草草收拾了,便就各自回了屋子。今日天氣晴好,夜幕已至,天邊竟還閃着幾顆星星。隴縣已經有幾分春意了,夜風也融融起來,阿梨翻來覆去躺在炕上,竟覺熱得很,索性披件外襖起身,到窗邊坐着。

院裏靜悄悄的,她把窗子打開,風迎面撲在臉上,立時便就清爽許多。

薛延回來時候,阿梨正撐着頰靠着窗框,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薛延又是醉醺醺樣子,只比昨日好了一點,他本是往着炕邊去的,剛要往後躺下,就瞧見那邊阿梨影子。

她比最初來時豐潤了些,下巴沒那麽尖了,帶些肉兒更覺好看,月白亵衣外罩一件煙青小襖,長發柔順鋪在背上,月光襯映下,不施粉黛也白皙的驚人。

自幼生在京城勳貴世家,薛延什麽樣子的美人沒見過,但阿梨與那些都不同,她五官也沒多驚豔,可畫在一張臉上,就是舒服得讓人移不開眼。輕輕柔柔的樣子,連發絲裏都溢着恬淡的女兒香。

薛延呆立了半晌,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腦裏嗡嗡作響。他鬼使神差走過去,駐足又瞧她一會,最後竟掐着阿梨的腰将她抱起來,放到炕上,還不忘扯角被子蓋給她。那一身熏人酒氣讓阿梨驚醒,睜眼時薛延正從炕角往上爬,襪子脫一只剩一只,腰帶扯得足有二尺長,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她坐起身,輕聲喚了句,“薛延?”

那邊撲通一下仰倒,鼻裏“昂”了一聲。

聽着聲音阿梨便就知道,這人又醉鬼模樣回家了,她抹把困倦眼睛,掀了被子便要下地,道,“我給你做些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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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眼疾手快扯住她袖子,道,“別弄,我吃過了,不餓。”

阿梨回身,看他神情沒昨晚那樣難受,心放下些,又探身過去,用手摸摸他胃脘位置,問,“痛不痛?”

一問一答,薛延乖的像個孩子,他說,“不痛。”

阿梨笑了,給他掖了被角,又說,“我早給你煮了些蜂蜜水,你喝點罷,祛祛胃裏酒氣。”

薛延這次終于松了手,在炕上躺了會,等阿梨端着杯子回來,又坐起來,乖乖飲下。

“好了。”阿梨傾身幫着他解了外衣疊放在一邊,又脫下襪子,柔聲道,“睡罷。”

薛延迷迷瞪瞪的,恍惚間覺得阿梨說話像是唱歌一樣,他架不住困意,不知不覺睡過去。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他聽見阿梨似是和他說,“以後別再這樣晚回家了,也少喝些酒罷。”

他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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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一家人終于齊整坐在桌邊,一起吃了餐飯。

再見到薛延,他又是副清醒正常樣子,馮氏顯得十分歡喜。思及薛延昨日沒好好吃什麽東西,又有胃病,阿梨煮了稀粥,又将趙大娘送的豆瓣醬挖些出來炒了,配着腌花生一起吃。雖然簡簡單單,但極為下飯,薛延餓得很了,一連吃了兩碗多。

院裏雞鴨吵鬧,廚房飯菜飄香,倒是難得有些家常氣氛。

馮氏免不了又啰嗦許多,但她不好對薛延直說什麽,只旁敲側擊,好在薛延今日脾氣極好,間或點頭應一聲,半點臉子都沒撂。馮氏便就更高興,連知曉昨日薛延與侯才良出去的陰霾都散了不少,臉上一直挂着笑。

吃罷飯,薛延收拾了東西去書院,阿梨擦擦手,出門去送。二人一前一後離了半步距離,走得安靜,眼瞧着要到門口,薛延忽然停住,阿梨反應不及,差些撞在他背上,被薛延抓着胳膊扶穩。他身量高,阿梨瞧他,要仰着頭看。

薛延手仍在她臂上,捏了捏,皺眉道,“太瘦了。”

以前和薛延親近,是他醉時,今日第一次離神志清醒的他這樣近,阿梨兩手交疊放在腹前,唇張着說不出話。她微揚着臉兒,頰邊躍上一絲紅,羞怯怯小女兒情态。

薛延眉峰輕挑,擡手捏她下巴一下,又道,“以後多吃些。”

這動作親昵異常,阿梨呆住,而薛延完全出自下意識,話出口後,也愣了。兩人面對面吹了半晌風,最後還是薛延先緩過神,他若無其事捏了捏鼻梁,甩了書袋到肩上,說,“走了。”

阿梨“啊”了一聲,看他推門出去,也跟着往前走了兩步,輕聲問,“那你今晚要回來吃飯嗎?”

“回啊,不回家我去哪兒。”薛延側身,手指沖着院裏點了點道,“進去吧。”

阿梨笑起來,手指抓了抓裙擺,連連點頭。

見她妍俏樣子,薛延勾起一邊唇角,直直往前走,也不再回頭。

見他背影隐在轉巷處,再也不見了,阿梨終于轉身。她小心繞開腳底圍着她轉的雞鴨,輕快往屋裏走,可再擡頭時,竟對上馮氏笑意盈盈的眼。她就抱着個笸籮站在廚房門口,也不知看了多久。

阿梨怔住,她腳步一頓,剛落下去的那抹霞色漸漸又浮上來。

馮氏倒是沒提別的,只說,“我剛才随手翻了翻,竟瞧見牆角豎着好大一袋子南瓜子,趁着今日天頭好,咱娘倆給它曬曬,過三日就能炒了吃了。”

阿梨自是應着。她先到廂房裏拿了張席子到院裏鋪好,又趕了雞鴨都進籬笆裏,便挽着袖子幫馮氏一起将南瓜子灑在上頭。

南瓜有癟子,要一邊灑一邊挑,馮氏帶着阿梨坐在席子邊,閑聊着做活兒,倒也不覺得多累。

癟子都扔在旁邊一堆,等着待會收起來喂雞。馮氏弓着身,撥撥翻翻看裏頭有沒有漏掉的好子兒,忽然想起什麽,問阿梨道,“我以前有沒有與你說薛延他家中原來是做什麽的?”

阿梨手裏還捏着顆南瓜子,搖搖頭道,“沒有。”

馮氏說,“薛家以往是做官的。”她拍拍手,站起來道,“你等等。”

阿梨瞧着她邁過席子,掀了簾子到屋裏去,沒過一會又出來,只手上多了兩本書,遞給她。阿梨接過來,本不明所以,卻在看見那書名字時頓住。

《資法通史》、《前朝集要》。

她雖為女子,多讀些詩經楚辭之類,但這兩本,她還是知道的。出自前丞相薛之寅之手,集前朝史料于大成,是部難得佳作,為趕考學子所追捧,她弟弟也曾多次與她提及這部書。只是後來薛之寅因遭人誣陷叛國通敵被斬首,這書也就成了□□,雖說後來也算是平反,但書禁未解,薛家的所受的苦難也無人顧及,原為泱泱大族,最後枝葉盡散,死病過半。

國君昏庸,為顧及面子,往後時日對此事只字不提,遑論慰問,可憐薛家一代清貴世家,便就此消散了。

馮氏似是想起往事,也有些感傷,過許久才道,“著了這兩本書的人,是薛延的親祖父,名喚薛之寅。”

這消息讓人震驚,阿梨眼也不眨地看着馮氏,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以往只道薛延矜貴,性子驕橫些,卻沒想到他竟出自如此勳貴世家,又在少年時經歷如此波折。阿梨忽然覺得,薛延對讀書之事的厭惡,許就是緣于此。

馮氏說,“薛延自小便就是我看着長大的,說句不敬的話,我一直都是将他當親孫兒待的,自家孩子,怎麽瞧怎麽好,我對他也一向縱容,但只逼過他兩件事,一是送他入書院,二是留下你。”她嘆氣道,“阿梨,我是真的怕薛延走上歧路。”

阿梨抱着書,心中隐隐察覺到馮氏為何在此時與她挑明這番話。

馮氏拉過她的手,說,“我與薛延雖身份上懸殊,但大事上,他能聽進我的話,且我瞧着今日,他對你并非無意。你是好孩子,我一直都看在眼裏的,我本還怕着你覺得日子苦,會不願留下,但現在瞧着,我是多慮了的,我們阿梨是頂好頂好的姑娘。”

阿梨咬着唇,輕輕喚了聲,“阿嬷,”她擡手,用指腹抹去馮氏眼角的淚,道,“日子好好的,您哭甚麽。”

馮氏說,“梨兒,你不知道,現在這樣日子,對我們娘倆來說,來得到底有多難。”

阿梨環住她的肩,溫聲道,“浪子回頭金不換,薛延本就不是壞人,咱們信他定能學好的。”

馮氏含着淚笑,她垂眼在袖裏摸了摸,不知怎麽就變出只镯子來,探身戴到阿梨手上,道,“這是薛家夫人臨走前托于我的,是傳家寶,世代傳于兒媳,今日我便就做主,将它予了你了。只是要委屈你,婚事要再耽擱些時日了。”

阿梨伸指摸了摸那镯子,觸感溫潤,油翠欲滴,是難得好玉。

馮氏撫了撫她臉蛋,道,“少來夫妻老來伴,你們以後,便就一起好好過日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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