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九
下午的時候,馮氏帶着阿梨一道去了城西的小河邊,那裏有一片郁郁蔥蔥的柳樹林。已是二月底,草長莺飛時節,河裏水也開化了,不時有條黑色魚兒張着嘴躍出來,濺了阿梨滿裙的水。
馮氏笑着看她忙不疊撣裙子的樣子,道,“等天頭再暖和些,便就來這裏撈兩條魚,回家裏炖了吃。這河裏鲫魚最鮮,肉嫩的入口即化,配着白蘿蔔最好,又補身。”
阿梨擡臉道,“豆腐也好吃。”
馮氏笑得更開。
春日剛抽芽的柳條極為柔軟,上面還只有嫩嫩的芽尖,枝條上覆一層茸茸的皮,遠看養眼新綠。從樹下走過,鼻端底下都盈滿了泥巴和草葉的味兒,馮氏在阿梨前面,手裏拿着劈刀,教她要如何去砍,“刀尖要亘在枝上最鄰近樹幹的地方,手腕往下頓一下,劈開一道小縫兒,再将刀嵌進去,左右晃晃,那條間隙就變大了,這時候便就可以用手去扯,也不會費多大力。”
阿梨力氣比馮氏小了許多,這事說着簡單,但真做起來,沒砍下幾枝便就乏累了。馮氏知她比旁人體弱了些,又看見她鼻尖上涔涔的汗,便笑着擺擺手道,“你莫要做了,到一邊歇着去,做的慢不說,還要妨我的路。”
阿梨有些不好意思,握拽着一條柳枝道,“阿嬷,我還能再堅持多一會的。”
馮氏推着她肩膀往前送了送,道,“我這用不着你,你便背着你的小簍到那邊去坐着,咱們還能早回家些。”
見她這樣說,阿梨也不再拗着,乖順抱起地上的竹簍走到一邊去,眼盯着馮氏方向,看若是柳條積的多了,就颠颠跑去拾起來,規規整整在簍裏列好。
阿梨坐的地方是一棵百年榕樹,樹根遒勁蜿蜒着突出地面,雖只是初發嫩芽,但仰頭看枝莖繁密,也能擋住大片日光。
她端正坐着,精神頭本還是飽滿的,但微風徐徐,實在催人發困,沒多會便就往後靠着打起盹,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馮氏已經做完活兒,正抱着一叢枝條往她這邊走。阿梨“呀”一聲,知自己貪睡誤了事,撐着地便就想起身,剛站起來,卻聽“撲通”一下,有什麽東西從她懷裏落到了地上。
阿梨低頭,見那裏竟伏着只巴掌大的黃毛兔子,一雙茶褐色眼睛半睜不睜,懶懶瞧着她,天不怕地不怕樣子。
阿梨恍然覺得,這兔子長得分外像薛延。
馮氏沒幾步走過來,瞧着阿梨腳底的東西驚呼一聲,道,“這是哪兒來的?”
阿梨搖頭,将那一團兒抱起來,“我也不知曉,許是趁我睡着時偷跑進我懷裏的。”
馮氏也伸手揉揉它腦袋,說,“倒是緣分,家裏就你一女孩子,陪我待着也孤寂,便就留着養吧。正開春了,地裏苣荬菜多的是,咱家也不差這一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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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欣喜點頭,道,“謝謝阿嬷。”
馮氏問,“那你給它取個甚麽名字?”
阿梨躊躇好半晌,最後小心翼翼問,“叫阿黃好不好?”
馮氏笑了,“這名兒像是給狗取的,但也不妨事,便就叫阿黃吧,倒也好記。”
阿梨喜色更勝一分,她把阿黃放在地上,又擺好了小簍裏的柳枝,輕快背在背上,阿黃倒是安然,懶肥肥的,也不怕生,跑都不跑半步。馮氏啧啧道,“這甚麽兔子,沒見過這樣的。”
阿梨抱了阿黃到臂彎裏,不時掐掐耳朵和屁股,一路上都彎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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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回家時候,阿梨正坐在竈臺邊上看着火,手裏拿着個舊漏了的籃子,往裏添茅草葉給阿黃做窩。
懶兔子和一群雞鴨卧在一塊,相處倒是和諧的很,它還小,馮氏說也就剛滿月,院裏有只紅頂黑毛公雞,膘肥體壯足有一尺半長,兩者趴在同一處,阿黃瞧着還沒人家的屁股大。
薛延叉着腿在旁邊看了好半天,還以為那公雞下了個長毛的蛋。
阿梨察覺到外頭動靜,歪身喚了句,“怎的不進來,站在那裏做什麽?快洗洗手,就要吃飯了。”
薛延擰着眉頭過來,看着她手裏鋪得軟綿綿的籃子,問,“這什麽東西?”
“窩。”阿梨說,“你剛進門時,沒瞧着有只兔子?”
“兔子?”薛延重複一遍,又轉身折了回去看,他左右瞧瞧,最後拿着燒火棍捅了那公雞一下,阿黃這才終于露了面。他颠着棍子又戳戳阿黃屁股,倒是樂了,回頭看向阿梨,問,“你要養這個?”
阿梨靠着廚房門站着,道,“不成?”
“成啊。”薛延挑起一邊眉梢,“這兔子瞧着不錯,若是再長大些,會好吃。”
阿梨怔了一瞬,問,“什麽好吃?”
薛延說,“肉啊,要不還能什麽。”
他說得神色自然,把棍子提回廚房,又掀了鍋蓋看看裏頭煮着的倭瓜,再扣上時才看見阿梨欲言又止模樣。她臉色漲的緋紅,眼裏水亮亮,好久憋出一句,“不能吃。”
“為什麽?”薛延一臉認真道,“能吃的,你許是未吃過,兔子肉又瘦又嫩,還補身子。紅燒或者烤了吃最好,清蒸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料放的不對,會有腥味。”
阿梨現在也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麽好了,她怕若是和薛延說“我是想養着這兔子陪我的”,薛延會立時就答一句,“不若我們今晚就把它吃了罷,滿月時候最嫩。”
薛延今日看似心情不錯,洗了手後坐在旁邊凳子上,胳膊肘拄着膝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阿梨聊天。他說,“你不吃這個,莫不是聽了什麽傳言?說吃了兔子肉,以後會成豁豁嘴。”
阿梨手指攥着裙擺,沒說話。
薛延道,“那都是屁話,當不得真的,我從小至大吃了得有幾十只了,現在不還好好的。”
阿梨終于忍不住,說了句,“咱就不能好好養着嗎?”
薛延正忙着剝花生往嘴裏塞,聽她這話,手一抖将殼塞進了嘴裏,咔吧一聲嚼個稀爛。
“養着?”
在薛延的印象裏,母雞用來下蛋,公雞用來孵崽兒,剩下豬羊牛及兔子,都是用來吃的。為了扳正他這個觀念,馮氏與他叨念了好久,終是勉強讓薛延松口。
可看着他冷眉冷眼盯着阿黃瞧的樣子,阿梨只覺得心驚肉跳。
現在這個時節,晚上還是有些冷,阿黃才巴掌大,在外頭難免凍病,阿梨便就将那個窩給搬進屋裏,放在炕腳的位置,又往籃子裏放了幾根下午回來時順路采的苣荬菜。薛延盤腿在一旁坐着,看她小心翼翼伺候的樣子,撇唇道,“你這用心勁兒,好似在養孩子。”
阿梨低聲說,“可不就是個孩子。”
薛延一噎,撥了撥頭發擺手道,“随便你去。”
阿梨也不再與他多說,又摸摸阿黃柔軟肚子,等揉夠了,才下去吹了燈。
夜晚靜悄悄的,就連翻身時衣料與被面摩擦的聲音都分外清晰。阿梨睜眼瞧着房頂,她是困的,但是腦子卻異常清晰,怎麽也睡不着,折騰好久,最後側了身沖着薛延方向,輕聲問了句,“睡了嗎?”
薛延手臂搭在額上,過好半天才回話,“睡了。”
阿梨笑起來。
她聲音輕輕的,伴随着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甜香氣,一股一股流水兒似的蹿進薛延心裏,攪得他心神不寧。他便也睡不着了,索性撐了身子坐起來,恨恨吼了句,“阮梨初。”
許久沒人這樣喊她名字,阿梨怔了瞬才緩過神,低低答了聲,“嗯。”
薛延說,“你若是再不睡,便就抱着那只蠢兔子一同出去罷!”
阿梨便就噤聲。可再過一會,見他沒別的反應了,忍不住又開始碎念起來,“我今日和阿嬷去了河西柳樹林,砍下好些柳枝,又回家編了好幾個柳籃,漂亮極了。我琢磨着,再過幾日便就能攢夠二十只,那時候也到了三月三,縣裏有場熱鬧集市,我們去賣。”
薛延鼻裏嗯了聲,也不知是不是對此事的回應。阿梨沒糾結這個,她覺得眼睛有些澀,擡手揉了揉,想起什麽,又喚了句,“薛延?”
那邊不給回應,但氣息紊亂,阿梨知道他還醒着。
“隴縣哪裏最熱鬧,人最多,你知曉嗎?”
薛延煩躁翻了個身,粗聲道,“燈市街口。”他翹起一只腳,又說,“你若是有事,能不能一次說完,別啰裏啰嗦半天,你不睡我還要睡。”
阿梨“哦”了聲,說,“燈市街口,你以往常去嗎?”
“廢話。”薛延擰着眉扯開被子,大喇喇躺着把大半個身子晾在外面,道,“要不然我怎麽知道那裏熱鬧的。”
阿梨問,“是和侯才良那些人一起的?”
那邊呼吸滞了一瞬,久未回答,後終于傳來聲低吼,“睡覺!”
阿梨知道她剛才許是說錯話惹得薛延不悅了。她把被子拉到下颔,閉上眼,也不再言語。
她本就不是多話的人,這晚卻總是忍不住拉着薛延扯這扯那,阿梨覺得,這許是因為馮氏給她的那只镯子,有了那镯子,她便就下意識覺着自己合該是薛延的親人了,也或許,是因為馮氏的那句“少來夫妻老來伴”,讓她對她與薛延兩人之間更多了幾分期待。阿梨苦慣了,所以面對着這些好似觸手可及的溫暖,總是禁不住汲取些,再汲取些,與薛延親近些,再親近些。
但她也知道,在薛延的心裏,她或許什麽也不是。
這一晚,她夢見遠在揚州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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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那天,天氣極為晴好,馮氏從箱底裏翻出兩個大草帽,自己戴一個,給阿梨一個。阿梨想着那晚薛延說的話,與馮氏早早便就去了,尋了個街口臨着榕樹的位置,把攤子擺好。
燈市街果真是極為繁華的,今日集市,路上人熙熙攘攘,大多是來采買種子和鋤頭的,也有不少婦人帶着孩子來買風筝。阿梨随身帶了包南瓜子,與馮氏邊賣邊吃着,倒也不覺得無聊,若有客人來了,她便也分些過去,笑着回個禮。
不知是不是因為南瓜子炒得太香,籃子賣得比想象中快了許多,午時剛過,便就只剩下兩三個了。馮氏數了數到手的銀錢,足有五十幾文,她眼角紋路都笑出來,拉了阿梨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撥了十五個銅板給她,道,“去買些小米面來,家裏還剩些幹棗,咱們回家做了棗糕吃,也解解饞。”
阿梨抹把鼻尖上汗,問,“買多少呢?”
馮氏道,“小米面一斤三文錢,買上兩斤便就夠了,剩下的與你自己留着花,女孩家總要買些零碎東西的,以後每賺些錢,阿嬷都給你些,你攢着,喜歡什麽便就買,不用知會于我。”
阿梨受寵若驚捧着那些還帶着溫熱氣的銅板,笑着道,“謝謝阿嬷。”
糧店就在下個巷口拐角的位置,離這裏不遠,但正好被一戶商鋪擋住,看不見。阿梨不想讓馮氏等太久,搓了些面兒挑挑看看,選好了,便就拿着布袋開始稱。屋裏陰涼,客人也少,只有兩三夥計靠在一起調笑打鬧着,倒也算是清淨。
阿梨動作快,正拿着葫蘆瓢舀最後一勺,身後忽湊上個油頭粉面男子,油膩膩喚了句,“喲,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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