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十二

那個小巷子的尾端是一家酒樓的後門,緊緊關着,旁邊堆滿木箱子那樣的雜物,檐上懸着一盞大紅燈籠。但即便燈籠再喜氣洋洋,也照不亮付六一臉的慘白,阿梨覺得,看他那副驚懼樣子,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來。

但無若換成是誰,被人抵在牆角,脖頸間橫着一把亮閃銀刀,許是都會如他一般的。

薛延背身對着巷口,只瞧得見勁瘦腰型,他不知把外袍甩到了哪裏,僅穿着一件白色裏衣,微弓着背,與付六狀似輕言慢語地說着話。夜風把每一字句都送到阿梨耳邊,周遭依舊喧嚣吵鬧,但那句話卻聽得甚為清晰。

“以往有什麽恩怨,打打殺殺,那是你我間的事,但你沖我家裏人來算怎麽?我今日将話撂在這裏,你若敢動她們一下,我便就敢剮了你,若不信,你便就來惹我試試!”

付六仰頭看着薛延,手捏着刀柄位置,生怕利刃傷了自己,話音都在顫,“我……我和你講,薛四你可不要得意,你知道,你知道我爹爹是誰嗎?”

薛延湊近了他的臉,惡狠狠道,“你爹爹是我!”

付六整個人都軟了,汗涔涔靠在牆邊,眼神躲閃,下巴往下滴着水兒,“我爹爹是主簿,你若是傷了我,你全家都要進大牢的,誰也不會好過!”

薛延一笑,“反正都要蹲牢的,我總不要虧着自己,那我就先抽了你的筋,剝了你的皮,炖了你的骨,再燒了你家房子給我陪葬好不好?”他手捏着付六的下巴搖了搖,“等以後到了地底下,咱們哥倆還有個伴兒,算不得寂寞。”

聞言,付六真的哭出聲了,他身子往下滑,抱着薛延的腿道,“四哥,我錯了……”

薛延冷聲問,“錯哪裏了?”

付六說,“我不該逼着你去賭坊,你不去還要出言羞辱,我也不該當街仗着人多勢衆與你打架,更不該逮着空欺負你家小媳婦,還說要拿你家人洩憤……”

他抽抽噎噎的,說的聲淚俱下,“四哥,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薛延眯眼,刀尖抵着付六喉嚨,本還想再說什麽,眼光一瞥,卻瞧見站在巷口的阿梨。她抱着臂,瑟瑟站在風中,臉頰都紅了,見他目光瞧過來,猶豫一瞬,而後便小跑着到了他身邊,在離付六還有三步的地方站定。

阿梨看着昨日還趾高氣揚對她出言調笑的男人現在哀戚戚跪着,仍有些緩不過神。

薛延眼中意外之色明顯,“你怎麽在這?”

阿梨支吾了一下,而後提了提手中食盒,說,“我怕你漏了飯會胃痛,便就去書院找你。”但找不見,便又順着燈市街來尋,找了許久,才見你在這裏與人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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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那些,她沒說。

薛延定定看了她半晌,那眼裏情緒複雜,讓人讀不通透,過不知多久,他終于收了手裏刀子,重新入鞘插.入腰間,沖阿梨說了句,“走吧。”

阿梨垂着眼,低聲道了句“好”。

巷子又成了原本那樣,嘈雜之中帶一抹陰靜,一直貍花貓從牆頭躍下,嗷一聲消失不見,阿梨走在薛延身邊,見他呼吸平穩,與旁時無異的樣子,恍然竟覺得剛才像是做了場夢。

只他腰間懸着的那柄刀還在,随着他步子一晃一晃的,要人眼花。

阿梨用指尖碰了下那刀鞘,金器觸感冰涼,凜凜夜風中更讓人遍體生寒。她攥緊拳,腳步慢了些,欲言又止後還是開口,輕輕喚了聲,“薛延。”

那邊低低回應,“嗯。”

阿梨說,“你這柄刀,是,哪裏尋來的。”

薛延頓了瞬,而後偏頭看她,“刀?”

阿梨膽子大了些,指着他腰間道,“刀,就這把。”

薛延用兩指将那東西捏起,微晃了晃,忽然笑了。他輕松将拴着柄的帶子解開,在手裏颠了颠,然後扔到阿梨手中,“假的。”

阿梨驚呼接住,沒聽懂他的話,問,“什麽假的?”

“刀,假的。”薛延停住腳,拿過刀抽出來,指節彈了彈,響聲沉悶,遠不如鐵器清脆,“木頭做的,我昨晚上随便磨了磨,再往上淋了點水,傷人是傷不了的,但配着那刀柄刀鞘一起,吓唬付六那樣的慫包蛋倒是沒什麽事。他吓傻了,只怕我瘋起來會要他的命,哪裏還會去懷疑我是不是在騙他。”

薛延眉梢挑起,面向阿梨道,“也吓着你了?”

阿梨微張着唇,柳眉彎彎樣子,眼裏聚着水兒,波光流轉,旁邊燈籠映襯下像是泓涓涓清泉。

薛延瞧她一會,漸漸斂了笑,轉而偏頭看向別處,只步子放慢了些,刻意在等她。

從這裏到家裏,若走得快些,不過一炷香時間,中間路過一條狹窄胡同,兩側是廢棄無人住的茅草房。燈市街的吵鬧早被抛在身後,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兩人的腳步聲,薛延擡手捏了捏額角,出聲問,“冷不冷?”

阿梨點頭,她搓了搓手臂,道,“咱們快些回家罷,我總覺這裏陰森森的。”

薛延有些想笑,他張口剛想說句什麽,忽聽見身後傳來聲輕響,似是鐵器相撞。他目光盯住虛空中某一點,瞳仁猛地一縮,伸手抓住阿梨小臂,道,“快走。”

阿梨懵着,她被薛延拖着往前疾行,喘息漸重,快要跟不上,她不知發生了什麽,但也察覺到氣氛一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卻還是慢了一步。

離胡同口只剩一丈遠時,出口被三個黑影堵住。身後的腳步聲也不再加以掩飾,零落紛雜的,薛延将阿梨護在臂後回頭看,黑壓壓十幾人,手裏提着刀棍,有的上面嵌了鐵環,動起來嘩啦作響。

阿梨腦子裏嗡的一聲,她攥着薛延臂上布料,覺得自己連指尖都是冰涼的。

薛延心中已有了猜想,他往旁邊唾了口,道,“誰讓你們來的?”

星光黯淡,夜風鼓動衣角,過一會,人群中驀的傳來聲輕笑,“我啊。”

“四兒,你怎麽這樣呢?六子做事卻是不磊落,但你趁着月黑風高把他堵在胡同裏拿刀挾着,便就磊落了?”那群拿着棍棒的小混混聽着聲音,自覺讓出一條路,留給侯才良慢慢踱出來,他穿一身藏青衣袍,袖口還繡了幾道金線,他說,“四兒,你這可不地道啊。”

薛延擡眼瞟他,眼帶嘲諷,“是付六找你帶人來的?還真是夠硬氣。”

“硬氣不硬氣又有什麽關系,誰笑到最後才最好,不是嗎?”侯才良站到薛延面前,身子微側,看向被他擋在身後的阿梨,拱手行了一禮,道,“那日見的匆忙,還未與小娘子好生攀談兩句,昨日付六多有冒犯,我侯某人在此給你賠罪了。若今日得空,不如駕臨寒舍閑聊幾句?也算是鄙人之幸事。”

他言笑晏晏的,見阿梨無動于衷樣子,笑意斂下去一瞬,轉又提起來,沖着身後揮揮手,“去備車駕來。”說完,便就伸了手要去拽阿梨的胳膊。

薛延面色鐵青,飛起一腳踹向來人腰腹,咬牙道,“老子倒要看看誰敢上前一步!”

侯才良彎着唇角,淡淡道,“得手者賞白銀三兩。”

話音剛落,周遭喽啰便就一片喧嘩聲,個個蠢蠢欲動。

薛延将阿梨環在臂彎裏護好,眼對着侯才良的,怒極反笑,“你們這些無賴便就只敢挑婦孺下手?”

侯才良神色轉冷,問,“你說什麽?”

薛延道,“怎麽,做了無賴還不許人說?當了婊.子又想立牌坊,你怎就這樣不要臉。”

侯才良自诩文人才子,最恨有人講他不光彩,薛延幾句話字字戳他痛處,他臉沉着,半晌沒說話,最後倒是冷笑出聲,“噢,讓我想想,清高矜傲的薛公子是如何與我們這些混賬無賴攪在一起的。”

“是兩年前你初來隴縣,大半夜賴在人家酒館裏吃酒耍瘋還沒銀錢結賬,我去給你解了圍?”他用扇子一拍手,轉向四周笑道,“這能是真事嗎?咱們薛四爺也有喝酒不給錢,賴着讓人家打的時候?”

阿梨看見,薛延垂在身側的手已經攥的死緊,手背上青筋暴起,整個人都在顫。她看得心驚肉跳,忙伸手握住他腕子,安撫道,“薛延,你別聽他的,咱們不吵,咱們回家。”

侯才良“哎”了聲,展臂擋住二人身前,“怎麽就不聽我的了,我說的可字字屬實,沒一點胡編亂造。小娘子,你可別忘了,你身旁這位薛四爺,和我們這些地痞混子,可是同一個出身,又有什麽高低貴賤的。我是灘爛泥,他就是朵花兒?”

薛延聲音低低道,“你放屁!”

他話音剛落,旁邊就立刻有小喽啰站出來,推他肩膀一下,呵斥着,“怎麽說話的!”

侯才良眯起眼,往後擺了擺手,那人低眉順眼退下去,空氣裏安靜一瞬,忽聽他輕笑,“我便就放了,你又怎着?”

他說,“薛延,我給了你面子了,是你自己不要,但看往日兄弟一場,我便就再給你兩條路,第一,你便就給六子賠禮道歉,咱們往後井水不犯河水,一別兩寬,第二,咱們便就打一場,我倒要看看是你薛四的骨頭硬,還是我侯才良的棍子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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