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章十五

他便就真的讓開了,往側挪了一步,見阿梨走過去,又緊緊跟在後頭。

阿黃得着空狠命一蹬腿,從薛延懷裏箭一樣蹿下去,它年紀尚幼,爪子卻尖利,薛延只覺得腕子上一陣涼意,低頭一看竟是三條血痕。他胡亂抹一把,也沒管,只顧随着阿梨腳步去後院。

薛延風光了十幾年,從來都是人家屁颠颠跟在他身後哄着捧着,從沒一次像現在這樣,賴皮賴臉随着別人走的,何況那人還是個連說話都不會重聲的姑娘。

他心裏也知道自己現在這模樣丢臉的很,他向來愛面子,可如今在阿梨面前,也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後院比前院稍大一些,但卻擁擠得很,被馮氏墾出了一隴一隴的菜地,院牆旁邊還支起了絲瓜架子。晨光暖融融的,地裏那些新生的菜苗才剛剛冒了個尖兒,上面露水盈盈的暈着光。

水井在蔥地旁邊,阿梨小心翼翼從邊緣走過去,提着裙擺當心踩着蔥葉,但薛延哪裏長了那樣的玲珑心,他粗枝大葉慣了,來了這許久,後院加一起都沒進過幾次,稍不留神就将那嫩蔥青踩得稀巴爛。阿梨聽着聲音,回頭來看,薛延正用腳尖去碾那灘碎葉,察覺到阿梨視線,這才讪讪住了腳,他擡手摸了摸鼻子,似是想緩解尴尬,問了句,“這什麽啊?”

“小蔥。”阿梨神色平靜,“你沒有吃過嗎?”

薛延滞住,知道自己又做錯事了。他僵硬動了動脖子,蹲了身子想要去把折了的蔥給扶起來,阿梨覺得額角脹痛,忙開口道,“你別碰它了。”

薛延便又停住動作,他茫然擡頭,從阿梨視角來看,竟無辜的像個孩子。

她抿着唇,不再看他,轉身将水桶拴了繩子放到井裏,在心裏胡思亂想着,怎麽就像個孩子了,哪裏才有他這樣磨人的孩子,簡直要人的命。

這水井已經很老了,據說是燕朝剛開國的時候,住這裏的一個秀才打的井,最簡單的轱辘樣式,粗麻繩一圈圈纏在了木轱辘上,要搖着連杆才能将水提上來。薛延這次學的聰明許多,他先站在一旁看阿梨動作,等覺着自己學會了,才又開口道,“我來弄罷。”

阿梨額上沁了汗,她用袖子抹一把,低聲道,“你回屋去吧,若是真無事,便去幫阿嬷劈柴。”

薛延說,“柴我一會來劈,先給你打水。”

這話根本不像是從薛延嘴裏說出來的,阿梨偏頭看他,見他不似随口胡說模樣,才猶疑着松開手。薛延很快握住要往下落的木杆,使力往上搖,他肩背上有傷,這樣動作,扯的心肺都跟着疼,他甚至能明顯察覺到,剛凝上的痂已經被崩開了。

但薛延向來能忍,無論內裏難受成怎樣,神情上是半點顯露不出來的。

阿梨站在一邊,瞧見他背後的衣裳被風吹得一鼓一鼓,鎖骨從衣領裏露出來,輪廓分明成一道漂亮的線。她偏了眼看向身後菜苗兒,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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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桶提上來一半有餘,薛延躊躇着,才終于敢開口,“今晚,你便就回來睡罷?”

阿梨沒說話,薛延瞟她一眼,掩飾性輕咳一聲,又問了遍,“今晚……”

阿梨瞧着他,“你冷不冷?”

薛延眼睛一亮,但唇動了動還未來得及說話,又聽她道,“待會進屋子多穿些罷,若是在書院凍病了,阿嬷會擔心。”

“你……”薛延手扶着木杆,半晌沒從自己的自作多情裏緩過勁兒來,“我今日不去書院。”

阿梨垂了眸子,“随你。”

她聲音還是那樣輕輕柔柔的,連半點斥責意味在內都沒有,卻連個眼神都不願給他了。薛延忽然就覺得滿心滿肺的委屈,但他也知道自己做錯事在先,只能把喉頭酸水咽進肚子裏,什麽也不敢說。心裏五味雜陳混作一團,漲得胸口憋悶,比背上的傷要磨人得多。

水提上來,阿梨攏一下耳後發絲,留下輕飄飄一句,“待會過來吃飯。”而後拎着桶把兒便就走了。

看着她纖弱背影,薛延叉着腰,站在田埂上原地轉了一圈,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就是橫寫着的兩個大字——窩囊。

如果再添兩個字,那就是,活該。

這頓飯吃的食不知味。

馮氏一直沉着臉,一個字都沒和薛延說,只給阿梨盛了碗湯,又囑咐道,“雞蛋煮好了放在鍋裏,待會你趁着熱敷一敷眼睛,然後便就吃了罷,不要留着。你這些日子累的狠了,趁着今日好好歇歇,家裏髒衣裳我收拾出來了,待會随着你趙大娘一同到河邊去浣一浣,午時再回來。”

阿梨自是應着。一餐飯很快吃完,趙大娘來得也準點,與阿梨說了幾句話後,便就同馮氏一起抱着籃子去了城西小河。而薛延果真沒去書院,只坐在門口臺階上,手裏拿着個不知從哪裏采來的長條藤蔓,一招一搖地甩着玩。

阿梨洗好碗筷後便就進了屋子,未理會他,薛延盯着她背影,唇崩成一道線,幾度欲要開口,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阿黃是只醜兔子,醜的甚至不像只兔子,一身土黃色卷毛,阿梨每日都要給它擦洗,但看起來還是髒的像是剛才泥堆裏爬出來,眼睛更是小的可憐,藏在蓬松毛發裏,幾乎看不見。這幅形象,乍一眼看過去,像是哪裏蹿出來的土狗,半點沒有別人家兔兒那樣軟嬌可愛。

薛延雙腿叉開,手肘拄在膝蓋上,拿着那條藤蔓逗阿黃取樂。

阿黃懶性子,實在不願理他,被擾得不勝其煩了才會挪一挪屁股。但薛延不識趣,偏要耍弄,最後逼急了阿黃,它彈跳起來,沖着薛延惡狠狠地呲牙。薛延沉着張臉,上面一點笑意沒有,只手腕晃動着,把那條藤蔓鞭子在地上甩得啪啪作響。

阿黃惱極了,它在地上滾了圈,最後竟然猛地蹿起身朝着屋裏沖進去。

薛延這才有了表情,擰眉喚了句,“哎,你幹什麽去?”他站起來,又說,“你別去找她成不成?”

阿梨正拿着塊碎布頭出來,想要去馮氏的笸籮裏翻翻有沒有同色的線好縫荷包,剛走到門口就被阿黃撞個滿懷。她蹙着眉将阿黃抱起來,擡眼便就看着了呆呆站在不遠處的薛延。

他雙手負在背後,還捏着那柄小鞭子,先是有一瞬錯愕,轉而就變成若無其事。

阿黃蹲在阿梨懷裏,撅着屁股瞪薛延,薛延別開眼,擡手捏了捏鼻梁。

阿梨撫一把兔子柔軟的毛,輕聲問,“你把它怎麽了?”

薛延說,“沒怎麽啊。”漫不經心語氣,眼神瞟着天外。

他腕子轉動,悄無聲息将長長藤蔓都纏在手上,面上風淡雲輕。阿梨看了他一會,忽然擡步往他身後走去,探身欲要查看,薛延急了,慌忙轉了個圈,他扭得太厲害,肩胛本就腫着,這一下冷不丁疼的抽了口氣。阿梨見他面有痛色,便也停住腳,不再追看。

她就靜靜地站在那,目光平和,因着昨夜事情,面色比以往更白了些,唇上顏色極為淺淡,穿一身素色衫裙,腰肢纖瘦,頰邊垂一縷發。阿梨以往總是笑着的,唇下兩個淺淺梨渦,但今日沒笑了,強忍着倦怠樣子,惹得人心疼。

薛延忽的就想起他昨日對着阿梨說的那些混賬話,他腦子裏嗡一聲響,脫口而出就想說些什麽,“我……”

正此時,門外傳來一陣紛亂腳步,随後是趙大娘猛拍了幾下門,揚聲喚道,“阿梨,薛四兒,你家阿嬷落水了,快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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