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章十六

去河邊要經一條林蔭下的石子路,阿梨跑的磕磕絆絆,幾次差點摔下去。趙大娘在一旁解釋着,“你們也不要太憂心,沒出什麽大事,人已經上岸了,只是凍的不輕,我一人将她弄不回來,這才來尋你們的。”

阿梨抹一把汗,着急問,“大娘,我阿嬷好好的,怎麽就落水了?”

“我也不清楚。”趙大娘擰着眉,長嘆着氣,“她今早來時便就心不在焉,捶衣時還好幾次砸着了手,我以為她昨晚休息不好,便也沒多在意。後見河邊長了片莴苣菜,我尋思着去采兩叢回家做午飯吃,但沒走兩步,就聽見身後她掉進了河裏。”

已行到河邊,趙大娘捶兩下腿,“唉,怪我,怪我!”

薛延身高腿長,走的比她們快的多,阿梨攔着趙大娘安撫的時候,他已經背上了馮氏往家裏走。日頭炫目,刺的人兩眼發花,阿梨顧不得那許多,忙忙轉身跟上去,馮氏衣裳都濕着,她墊着腳抹了把她沾水的臉,又脫了自己外衫披到她肩上。

薛延走得飛快,偏頭沖着阿梨道,“別傻着了,快去縣裏彙藥堂請個大夫來。”

阿梨腳踩在棉花上一樣,聽着薛延說話才反應過來,急忙點了點頭,又轉身往回跑。趙大娘急的直跺腳,也跟着忙活道,“那我先回去,把炕燒着?”

薛延把馮氏往背上又提了提,道,“謝謝大娘了。”

趙大娘擺擺手,趕緊往薛家跑,“唉,沒事沒事。”

城西小河離薛家并不遠,若放在平時,走的快些的話,一盞茶能跑上兩個來回,但現在不同,薛延背着馮氏,傷口本就腫着,這樣被河水一蟄,針紮骨頭一樣的痛。他閉着眼喘一口氣,不再耽擱,幹脆大步跑着回去,到家時候,竟與趙大娘相差不遠。

馮氏還有些意識,趙大娘幫着她換了身清爽衣裳,又給熬了碗姜湯喂下去,便就睡了。薛延怕馮氏冷,便去箱櫃裏把收起來的炭盆翻出來,他懶散慣了,家裏東西的位置一概不知,一個炭盆而已,竟然翻翻找找了好半晌,又折騰許久,才喂了碳點着火。

看着炕上阖着眼的馮氏,薛延雙手抹了把臉,喉頭像是堵了一大團棉絮一樣的難受。

阿梨回來很快,身後跟着個年過半百的老大夫,先是簡單問問情況,再扒了眼睛看看瞳仁,而後便搭了馮氏腕子給她診脈。

薛延木着臉立在一邊,衣裳濕噠噠黏着背後傷口,隐約有紅色血痕溢出。

屋裏桌椅被碰歪,一片亂糟糟。

趙大娘靠在角落的椅子裏蒙着臉哭,她許是覺得驚怕又自責,剛才忙忙叨叨沒緩過味兒來,現在才想起後怕,一直碎念着自己不該。旁邊站着幾個親近些的鄰裏,或是吵着問大夫如何了,或是拍着趙大娘肩背出言安撫,屋裏點了火盆,用的不是多金貴的碳,有青青霧氣缭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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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扶着門框看着這一切,恍然覺得像是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裏頭氣氛壓抑沉悶,讓人透不過氣。她感到自己累極了,胸前起起伏伏,心跳如擂鼓,而腦子裏暈暈沉沉的,耳邊一陣陣嗡鳴聲,連眼前景象都變得朦胧。

也不知這一陣心悸持續了多久。

似乎有人用手堵住了她雙耳,有一瞬間,阿梨察覺到身糟竟極致的安靜。

她忽然覺得害怕。

薛延餘光一直瞥着她,瞧見阿梨面白如紙,心中驀的一緊,急匆匆朝她走過去,喚,“阿梨,阿梨?”他微蹲下身,兩手捧着她臉,拇指搓她眼下位置,問,“你怎了?”

他手心幹燥而熱,指尖有淺淺粗糙紋路,是阿梨未曾接觸過的感覺,她軟軟靠在牆壁上,更覺迷茫。薛延連聲音都變了調,他一把将阿梨抱起,扣着她腰将她放在炕上,又扯了被子圍上肩背,說,“覺着冷?”

簡單三個字,阿梨卻好半晌才聽清他在說什麽,那聲音像是來自于九天之外,缥缈的讓她聽不真切。阿梨哽咽,開口喚,“薛延?”

薛延深深呼了一口氣,俯身用額抵着她的,低低道,“嗯,我在呢。”

阿梨轉了轉僵直的脖子,看向四周,屋裏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焦灼擔憂的,是她熟悉的面孔。牆角有盆君子蘭,葉子被擦拭的光光亮亮,長出一顆小小花苞,阿黃不知何時進來的,蹲在花盆旁邊瞧着她看,腦袋仰起個小小弧度,阿梨眨眨眼,忽的哭出來。

她說,“薛延,我剛才覺得,我好像快要死了。”

“怎麽會。”薛延坐在她身邊,用指頭拭去她眼角大顆滑落的淚,聲音柔到不像他,“你一直都在這,你好好的,阿嬷也好好的,全都沒事了。”

都沒事了。

阿梨微張着唇,緩過神後第一時間便就轉頭去尋馮氏。她看起來比剛回家時候要好很多,呼吸綿長,安穩地睡着了。

大夫正把針收起來,道,“城西河淺,算不得溺水,只嗆了兩口而已,現春深了,也算不得徹骨的冷,就染了風寒罷了,我開兩副藥,你們拿着去縣裏鋪子抓一抓,不出半個月便就能好的利索。只你阿嬷年紀大了,這段日子可要好好養着,別做什麽重活,若不然出什麽岔子,我可沒得辦法。”

薛延手扣着阿梨後腦,一下一下地輕撫,不忘沖大夫颔首道,“謝謝了。”

“謝什麽,醫者該做的。”老大夫看了兩眼阿梨,又道,“小姑娘氣色好像不太好,我也給你開兩副吧,總是調養調養的好,若不然以後虧損更多,便就難辦了。”

阿梨開口,還未說什麽,就被薛延打斷,“那就麻煩大夫了。”

折騰了大半個下午,這事總算是落了定。趙大娘又陪着待了會,見馮氏沒別的意外,便也就走了。薛延拿着方子去抓藥,臨走前威逼利誘要阿梨躺着歇了半晌,她心裏繁複塞着許多事,雖已疲累至極,但真的挨着了枕頭,反倒睡不着了,暈暈乎乎待到了申時過一刻,實在覺得難受,又披着衣裳坐起來。

外頭天還未黑,日頭熱氣散了多半,只剩下淡淡的暖,院裏雞鴨都乖順,沒一只胡亂跑,俱都老老實實在籬笆一隅趴着。

阿黃仍卧在花盆旁邊,君子蘭的大葉子垂下來,遮住它的半張臉,阿梨笑起來,沖它招招手,喚了句過來,阿黃便就騰的直起腰,三兩步蹿上去。它身子小小的,跳的卻很高,阿梨稍一伸手,便就牢牢接住了。

懷裏軟綿綿一小團,阿梨貼貼它面頰,覺得心裏酥酥軟軟,一日陰霾也散了大半。

阿梨動作利索,不多時便就做好了晚飯,玉米粥和雞蛋餅,還有一小碟淋了麻油的芥菜絲。馮氏也醒了,她身子本就比常人強健些,經這樣大事後,氣色竟還很不錯,仍有力氣靠在炕角裏絮絮地與阿梨聊天,惦念着她落在了河邊的那籃子衣裳。

阿梨勾着唇笑,“趙大娘給咱們拿回來了,您就好好養着,旁的事用不着操心的。”

“對,對。”馮氏恍然,也跟着笑,“你瞧我這腦子,早上出去時候帶着氣兒,也不知是跟了誰去做什麽了,全都忘了。”說完,她又想起什麽,斂了笑問,“我是怎麽回來的?”

阿梨低頭撫了撫裙擺褶皺,道,“薛延背您回來的。”

馮氏眼裏閃過絲複雜,最後沉沉嘆了口氣,她想說點什麽,又不知如何開口。

阿梨想起那時她倉皇無措,薛延抱着她柔聲安撫的樣子,也覺得心中攪攪亂成一團。院外傳來木門被拉動的聲音,随後是踢踏腳步,是薛延回來了。

阿梨便也不再思量那事,她欠身把靠在一邊的小炕桌拉過來支起,道,“阿嬷,我去端菜,咱們吃飯罷。”

--

這夜,院裏安靜得格外早。

馮氏吃好了飯便就睡了,阿梨本想與她同睡守夜,但馮氏心疼小輩為她操勞乏累,且自己身子也無大礙,非要趕阿梨回來。阿梨拗不過,便給她掖了被子,見她睡着了,就吹了燈回了自己屋子。薛延正給自己上藥,他歪着頭朝後,動作笨拙地擡高一只胳膊,往背後灑金創粉。

阿梨關上門,瞧見地上灑了大半的紅色粉末,抿抿唇,上前接過那瓶藥。

她指了指旁邊被褥,輕聲道,“趴上去吧。”

薛延喉結動了動,聽話地走過去。

他背後舊傷未平,又沾了水,看起來比昨日還要吓人,一大片的紅腫,有的地方甚至化了膿。阿梨看了看,沒敢往上撒藥,只道,“還是明日去找大夫看看吧,別耽擱了。”

薛延聲音悶悶的,“沒事,你便就随便上罷,這樣傷我以往也受過,也只弄了點藥,最後也好了。”

阿梨淡淡笑了下,說,“你果真是從小就如此的。”

她挽了袖子到肘彎,一手捏着瓶子,另一手拍着小臂,讓藥粉勻勻灑出來。屋裏充斥滿了金創粉的鐵鏽味道,薛延額頭抵着手背,卻偏偏能捕捉到其中間雜的一絲香。淺淺柔柔的,像是以前他院前種的栀子花,他狠狠嗅一口,突然喚,“阿梨。”

他說,“昨夜的事,我,是我的不好。”

第一次說這樣的話,薛延覺得舌尖都捋不直,不知該如何繼續,頓了好久,才又說,“你,別怪我太久。”再給我個機會。

後半句,他憋在心裏,沒敢說。

不知過多久,阿梨終于開口。她把瓶子塞好,放到一邊架子上,聲音輕輕的,“我不記恨你的,過去了便就過去了,別放在心上,以後日子還長着。但你別再說那樣氣話了,我聽着了,會很難過。”

她頭微垂着,脖頸修長,臉頰粘着一縷發絲,平靜溫和地坐在那裏,把燭火都映得溫柔。

薛延回頭看着她,恍然覺得她似是融合了俗世對女子的所有期許,端莊,秀美,脆弱,卻堅強。

他便就連說話也不敢重聲了,低低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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