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十七

半月時間一晃便就過去,馮氏也早就好得差不多,又能下地幹活了,與平日裏沒什麽兩樣。

那天老大夫給阿梨開了藥,大多是黨參、黃芪、白術、雲苓之類,聽着都是詩歌雅意的名字,燴成一鍋時候卻苦得要人的命,阿梨只喝了一副,便就再喝不下去了。薛延去彙藥堂問了問,大夫只說這是十全大補之物,對女兒家養氣血要好,若是不想喝也沒甚麽關系,吃食上精細些,也是可以的。

阿梨求之不得,便攔着薛延沒再讓他去買第二副。薛延本不願,但瞧她再沒那日臉色慘白樣子,又是真的被苦的眼淚都出來了,便也就作罷。

春分将至,日頭總算熱烈起來,地裏原本蔫噠噠菜苗也拔高,看着一片大好景象。阿黃憨傻傻,每日裏除了吃便就是睡,竟長胖的有來時一倍多,阿梨要兩手捧着才能圈住它了。

薛延還是看它不順眼,阿黃也不喜他,阿梨不在時候,一人一畜便就相看兩相厭,連眼角都吝得賞與對方。

春分前一日,馮氏帶着阿梨去了趟集市,買了一匹杏色花布,又買了半斤的豬肉。她臉上一直帶着笑,與阿梨說,“立春時候你還未來家裏,那時薛延整日不着急,我心裏難受,也懶得操心那些雜碎事,連次春餅都沒有打。現在好了,我病也好利索了,薛延也有了些好樣子,咱們便就趁着春分這日好好吃一頓,打些春餅燒點春菜,算是個慶祝。”

阿梨聽說過這吃食,但沒真嘗試過,也很高興,油餅由着馮氏來擀,她便做和菜。江南立春大多吃春卷,用面皮兒卷着各色蔬菜肉絲包好,放到鍋裏去煎,吃起來酥脆。北地吃的是春餅,先蒸出薄餅來,再另炒出幾盤和菜,夾着菜到餅裏卷着吃,更有面香和菜香氣。

夏日還未到,大多新菜沒有長成,菜做的倒也簡單,一盤醬肉絲,一盤自家發出來的豆芽菜,再加一小碟韭黃炒雞蛋。在隴縣的飯桌上,蔥絲是必不可少的,可以直接放到餅裏卷着吃,或者用豆皮兒卷蔥蘸着醬吃,都是極好的下飯物。

阿梨掐着點兒燒菜,等薛延回來時候,最後一盤韭黃剛剛出鍋。外頭天色還亮着,不冷不熱,正是好時候,阿梨招呼着薛延把菜盤端到屋裏去,又去拿爐上溫着的桂花酒。

上一次家中溫酒是阿梨剛來那晚,薛延那時火氣大,二話不說就奪來摔了,現在倒是好鼻子好臉了。脫了外套後盤腿坐在炕上,一雙眼這個盤子瞟瞟那個盤子看看,腰板挺得端直。

阿黃蹲在他一邊啃自己爪子,面前擺着小半顆白蘿蔔,安靜乖順。吃飯是在薛延屋子,炕本就沒多大,一側還放了個兔籃子,更顯得擁擠狹小。阿梨和馮氏在廚房等着薄餅出鍋,兩人說說笑笑好久也不進屋,薛延坐在那裏等得腿痛煩躁,忽而掃了阿黃一眼,手一擡直接将人家蘿蔔扔到了地上去。

阿黃愣一瞬,緩過神來便“嗖”的一下跳下去追,薛延瞅準時機将腿伸直,等阿黃叼着蘿蔔回來時候,已經沒它容身之所了。

它覺得生氣,但又沒別的辦法,沖着薛延呲牙。

薛延大喇喇靠在身後炕櫃上,翹一條腿看窗外夕陽,小口酌酒,留阿黃一個後腦勺。

阿梨端着餅進來時候,兔子自己縮在牆角,委屈的已快要哭了。

她把盤子放在桌上,看看阿黃,又看看薛延,問,“你又把它給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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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延說,“沒怎麽啊。”

這語氣似曾相識,每次薛延做了錯事,她去詢問的時候,他都會這副吊兒郎當表情,與她答,“我沒怎麽啊。”

阿梨抿唇,實在忍不住說他一句,“這麽大的人,為什麽總與一只兔兒過不去。”

薛延嘴硬道,“我沒有。”

阿梨把筷子放到桌上,也懶得理他這副模樣,又問,“洗過手了嗎?”

薛延木着臉回,“洗過了。”

阿梨嘆氣,拿了一雙筷子塞他手裏,“吃罷吃罷。”

薛延捏着筷子,在桌上亂比劃一通,倒也沒真吃,等着馮氏也來了,一家人面對面坐在一起,這才動筷。豆芽是用粉絲炒的,阿梨沒有吝啬油,上面亮亮裹了一層醬汁,與蔥絲配在一起吃極為爽口,卷在餅中一口咬下去,會有油香的汁液溢出來,混着淡淡陳醋的酸味。

薛延最愛吃這個,阿梨瞧見,便與馮氏商量着過幾日再發一些豆子,多弄些豆芽。這種菜式在北地極為常見,做起來便宜又方便,在新菜短缺時候是種不錯的調劑菜品。

馮氏自然是沒有意見的,又叮囑她幾句快些将衣裳趕出來,過段日子入夏了好穿。阿梨笑着應下,又起了新的話題閑聊幾句,大多家長裏短,零零碎碎,薛延敞了領子坐在一邊,只顧埋頭吃餅,半句嘴都沒插過。

這頓飯吃的久,等桌上菜盤都空了時,已經月上柳梢頭。馮氏端了蠟燭來,暈黃燈火照的牆壁暖融融,她打個哈欠,沖着二人擺擺手道,“我這困得不行,就先回屋睡了,你們也早些,別貪了黑,明日起來頭痛。”

阿梨扯了件衣裳披在肩上,也跳下去道,“阿嬷我送你。”

馮氏嗔她一眼道,“幾步路,送甚麽送,你便就好生到炕上去待着罷。”

阿梨彎個笑,坐回炕沿上,兩腿晃了晃,“那阿嬷您慢點。”

聽着漸遠的腳步聲,阿梨終于回頭,卻見薛延正将個杯子往她這邊推。她原本拿了兩個酒杯過來,一個給馮氏留着的,她沒喝,還是幹淨的,現在被薛延斟了一半的酒,農家桂花酒,看着沒那麽清亮,反而有些濁黃色,香氣倒是撲鼻。

阿梨眨眨眼,問,“你做什麽?”

薛延袖子往上撸,布料在肘彎上堆疊起自然的褶皺,沖她挑眉,“來碰一個。”

阿梨往後躲了下,“我不會喝酒。”

薛延緩緩道,“誰生下來就會的,不都是要學。”他嗓子壓的低,聲音沉沉帶些挑逗意味兒,又說,“你運氣好,有個好師傅,我教你。”

阿梨抿抿唇,将腿縮回炕上去,背倚着被跺,垂眼道,“又不是什麽好東西,學那個做甚麽。”

薛延“嘶”一聲,“說什麽呢。”他把杯子放下,起來挪到阿梨身邊,與她肩挨着肩,哄勸,“別那麽小心眼兒,乖,來喝一點。”

阿梨不解看着他,“這和小心眼有什麽關系?”

薛延被她弄得沒脾氣,伸長手夠了只幹淨筷子來,又蘸了點酒喂到阿梨嘴邊,道,“舔一下。”

阿梨緊抿着唇,搖搖頭,薛延碰碰她唇珠位置,低低笑,“就一下,來試試。”

他這樣說,阿梨終于讓步,她半信半疑張了口,用舌尖飛快碰一下筷尖,辛辣酒氣一瞬間沖上喉頭,阿梨眯起眼,裏頭已經溢出淚。

她實在嘗不出烈酒有什麽迷人之處。

薛延倒是很講信用,把筷子扔到一邊,給她倒了碗水,問,“怎麽樣?”

阿梨擦一把眼睛,捧着碗吸溜着很快見了底,她說,“苦。”

薛延似是很歡愉,他笑起來,手搭在腦後,脖頸揚起個弧度,忽而轉身摸一把阿梨頭發,道,“傻樣兒。”

這動作親昵過頭,阿梨紅了臉,別扭着推開他手,下地去收拾碗筷。薛延逗夠了她,轉為懶散坐着,肩膀往下垮塌,怎麽看都是個痞樣子。他手指點了點桌面,道,“留個下酒菜。”

阿梨蹙眉,“不許再喝了。”

薛延逗她,“又沒吃你兔子。”

阿梨嗔怪睨他一眼,蹲了身子将阿黃抱進它小窩裏,便想要端着髒了的碗筷往外走。薛延忽的叫住她,道,“等等。”

阿梨手裏攥着把筷子,問,“做什麽?”

薛延直起腰,手伸進衣襟裏摸了半晌,“我有東西給你。”

終于摸到,他松口氣,又賣起關子,“你閉眼。”

阿梨聽話阖眸,小聲催促,“你快些,我還要洗碗。”

薛延說,“我這事可比洗碗重要多了。”他拿着簪子比劃來比劃去,最後還是不知道往哪裏簪,幹脆直接塞進阿梨手裏,喪氣道,“算了,你自己看吧。”

手裏物件滑滑涼涼,阿梨睜開眼瞧瞧,而後訝然看向薛延,驚喜道,“送我的?”

“你那根不是讓我給損了,現總是戴着對兒筷子不好看,姑娘家總是要漂漂亮亮才好。我在街上看見有人賣,想起你,就給你挑了只。”薛延說,“你戴上瞧瞧。”

那是柄翠色竹簪,沒多名貴,勝在做工精巧,簪頭處兩只含着翅的蝶兒落在牡丹蕊上,欲飛不飛,栩栩如生。阿梨摩挲兩下,而後小心翼翼簪進發間,手虛虛搭在鬓側,問,“怎麽樣?”

她有些緊張樣子,兩片紅唇抿在一塊,耳垂瑩白白。

窗戶開了條小縫兒,隐隐約約能瞧見繁星之中有彎上弦月,薛延側身坐着,微微歪着脖子看她,神情認真道,“我覺得還挺好看。”

阿梨擡手摸了摸,笑出對甜梨渦。

那一瞬,薛延恍然覺得,她眼裏似盛滿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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