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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那年,百裏桉又回了一趟雲綏,那時候的溫家莊廢墟已經不複存在了,他坐在軍營的草堆上,望着遠方映紅了半片天的落日,像極了他見到江未言那天的黃昏。

忽然一只海東青飛到他身邊,圍着他轉了幾圈,最後收起羽翼,穩穩地停在了他肩膀上。

百裏桉一愣,側頭看着這只陌生的海東青,一時不知該趕它走還是讓它繼續用腦袋蹭自己的臉。

“暗刃,回來。”身後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海東青“撲哧”這翅膀飛走了。

“誰教你的?見着人就往上湊?不許這樣了,聽見沒?”那人騎在馬背上,正臉被架在手臂上的暗刃擋了個全。

百裏桉沒太在意,一只手搭着膝蓋,就這麽看着他教育海東青。

“多有冒犯,請……”他望着百裏桉,愣在了原地。

百裏桉:“?”

“哥哥?”

百裏桉跳下草垛,有點疑惑:“???”

什麽情況?

江未言翻身下馬,快步走過去,欣喜地抱住他,“哥哥,找到你了。”

百裏桉還沒來得及反應,江未言就被人拉開了。

江旬揪着他的耳朵,怒道:“江未言!你在做什麽?你知道這是誰嗎?”

江未言疼得臉都皺了,“知道,百裏桉。”

“臭小子,豈可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諱?!”江旬領着江未言單膝跪下,向百裏桉請罪,道,“末将教子無方,犬子一時失禮,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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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礙,侯爺請起。”百裏桉扶起江旬,問,“這位就是侯爺的獨子?”

“是,犬子江未言。”

百裏桉朝江未言道:“你認識我?”

江未言毅然點頭:“認識。”

“我想同他單獨說幾句,不知……”百裏桉對江旬道。

“末将告退。”江旬警示地瞪了江未言一眼,後者的視線一直放在百裏桉身上,半點都沒接收到他爹的意思。

江旬:“……”

“你方才喊我‘哥哥’?”百裏桉抱着手臂,背靠着高大的草垛,“我們見過?”

“見過。幾年前殿下曾經分給了我一個饅頭。”

“饅頭……”百裏桉喃喃,“你是溫晏?”

“是。”

百裏桉啞然,面前這個身形挺拔、意氣風發的少年,乍一看和當年那個髒髒的小孩毫無相似之處。

他難以置信地湊近了些,仔細觀察他的臉,還真讓他找到了當年那點熟悉的感覺,“我記得你的眼睛,很亮。”

江未言笑得眼睛彎彎,把前來打擾他的暗刃揮到了別處去。

“原來你是江侯爺的兒子,也不同我說,我直接就把你帶營裏來了。”

“我……”暗刃又一次飛過來,這回倒不是找江未言的,而是又飛回了百裏桉的肩頭,江未言蹙眉,喝斥道,“下來,爪子那麽利,抓傷了殿下怎麽辦?”

“沒事,我挺喜歡它的。”百裏桉擡手摸了摸暗刃背上的羽毛,他沒訓過鷹,現下有機會能摸摸也挺滿足的。

“它怎麽和一般的獵鷹不一樣?乖巧得過頭了,看不出兇猛的樣子。”

“它是整個軍營裏最不好訓的一只鷹,我也是第一次見它這樣,平日裏它能把其他鷹啄掉一層皮。”

百裏桉被蹭得有點癢,偏頭躲着,哭笑不得道:“它怎麽這麽興奮啊?”

“不知道。”江未言搖搖頭。

暗刃又站到了百裏桉胳膊上,一人一鷹就這麽面對面地互望,下一秒百裏桉手臂一擡,用力一揮,暗刃鷹啼一聲,朝遠處飛去。

江未言第一次見到百裏桉笑得這麽開心,也跟着笑了起來。

他低聲道:“它在替它主人高興吧。”

***

“當年我說要回去接你,但第二天我去的時候發現你已經不在那裏了,我就在那條老黃狗旁邊坐着,等了一個下午都沒等到你。我不願想你遇險了,就當你和你爹娘回家了。”

百裏桉又道:“你還編造一個假名來騙我。”

“沒有騙你。”他仗着百裏桉不知道,用手指勾起他散在枕頭上的一縷頭發,就這麽輕輕把玩着,“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兒嗎?”

“你不是偷偷溜出來的嗎?我遇見你之前去過江家,江夫人說你不在,跑去很遠的地方了。”

江未言搖搖頭,笑道:“應該是哥哥過世了,娘不想你難過,就這麽說着哄你吧”

“哥哥?江家不是只有一個兒子嗎?”

“如果是說親生兒子的話,那确實只有一個。”

“嗯?”

“溫家莊才是我出生的地方。”江未言泰然自若地說着往事,“我原本的名字真的叫‘溫晏’。真正的‘江小侯爺’并不是我。”

“不是你?”百裏桉一驚,下意識轉過身,直接對上了江未言的臉,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江未言擡個下巴就能吻到他。

江未言呼吸一滞,沒想到百裏桉會突然轉過來,還抓着他頭發的手突然一緊,扯疼了百裏桉。

“嘶!”百裏桉皺眉,瞪了他一眼。

江未言抱歉地給他揉腦袋,“江家獨子天生體弱多病,十歲那年便離世了,我是江家抱養的。”

“那天你走了之後,我看見你的帕子落下了,就悄悄跟着你到了軍營,正巧我爹……”江未言讪笑,“喊習慣了。我爹從外頭回來,發現我蹲在角落,可能是看我無家可歸怪可憐的,就把我撿回軍營了。”

“我并沒有在軍營待太久,就跟着我娘回了江家。那時候他們真正的兒子才過世不久,娘說我長得像他,問我願不願意留在江家。”

“然後你就留下了?”

“自然,尋得一容身之處對那時候的我來說是最重要的。”

“後來呢?你就自然而然成了江家的兒子?”

“不是。我在屋內發現了一本書,應該是過世的哥哥寫的。”江未言回憶着,“字裏行間都是對軍營、對戰場的向往,他生在亂世之中,更渴望安寧。”

“算報答吧,幫未曾謀面的哥哥完成遺願。”江未言長嘆一口氣,道,“我的秘密說完了。”

百裏桉枕着一只胳膊,“你說完了,那我也跟你說一個秘密吧。”

“嗯,我聽着。”

“你先答應我不要生氣。”

“嗯?”江未言有點不解,百裏桉一直有恃無恐,就是知道自己不會和他生氣,根本不需要提這種要求。

如今他這樣說,只怕這是真的會讓他生氣的大事,“你先說,我再決定要不要生氣。”

“那我不說了。睡覺吧。”百裏桉說完就要轉過身去。

江未言把人按住,直視着他,“不許。”

百裏桉抿了抿嘴,躊躇了半晌,終是嘆了口氣,平靜道:“我活不過二十五歲。”

那一瞬間像是被拉長了,對面的人沒有說話,滿臉的不可置信。

“你別生……”話還麽說完,百裏桉就被江未言拉入懷裏抱住,“你……”

“我不生氣……噓,別說話,讓我抱一下。”江未言這輩子都沒有像這般驚慌無措,他緊緊抱着懷裏的人,只有這樣才能确定他還在,“桉……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百裏桉耳朵貼着江未言的胸膛,聽到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有力地砸進耳朵裏,“不是玩笑,回汴京後你可以去問師父,我确實活……”

“不要說了。”江未言捂住他的嘴,聲音有點顫抖,“不要說了。”

“現在不是沒事嗎?我都不在意了。每個人會有這一天的,只是我的這一天來得比你們早一點而已,沒什麽好怕的。”百裏桉突然不忍心了,他強顏歡笑道,“你怎麽比我還怕?”

“怕再也見不到你。”江未言撫着他的臉,嘆息道,“百裏桉,我怕死了。”

百裏桉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攥得生疼。

“什麽時候知道的?”

“記不清了,好幾年前了,跟母後到靖安觀祈福,道宣道長給我算的。”

“算命也不能保證是準的。”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瞧着現在的我和尋常人無異,并不是的。我猜師父已經告訴過你三年前我的身體有多差了。”百裏桉平淡地說着,“璟王府每日都是藥草味,我那一後院的花香都掩蓋不了的苦味。甚至喝藥喝到味覺失靈。”

江未言愣住了,“味覺、味覺失靈?”

“你知道為什麽我越來越喜歡吃甜食嗎?”

“為什麽?”

“因為我已經嘗不到任何甜味了。”百裏桉忽然想起什麽,輕笑道,“不,有一次意外。上元節前一天你送來的栗子和那一天的浮元子,我竟然吃出來了一點點甜。”

“現在呢?”

“吃不出了。還好,其他味道還是能吃出來的,不至于吃什麽都是淡而無味。”

“師叔怎麽說?”

百裏桉無所謂道:“就這麽養着吧,說不定哪天就恢複了呢?”

“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能告訴我了嗎?”

“我以為你已經查到了。”

“皇上封鎖消息,你也不說,我上哪兒查?”

“上元節那天不是還安排風翊把風執灌醉了套話嗎?”百裏桉揶揄道,“暗地裏調查我,該當何罪?”

“……”江未言笑了一聲,往前湊了湊,“不知殿下要怎麽罰我?”

百裏桉面無表情,擡手一把把他的臉往後推。

“之後應該有機會跟你說……”百裏桉在江未言不悅的眼神裏,道,“過兩日吧,我先跟你說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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