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
“陛下息怒。”大殿衆人倏然跪下俯首。
唯有百裏桉,依舊站在那裏,劍拔弩張地與他對峙。
“父皇何必如此震怒?兒臣可是說錯了什麽?難道邊際五城不是江小侯爺保住的?難道江小侯爺沒資格去守?”
“你……”
“還是父皇體恤小侯爺?邊際條件艱苦,确實不是好去處。”
百裏毅怒聲道:“你知道便好。”
“這雲綏可是膏腴之地,小侯爺也許久沒回雲綏了,不如……”
百裏毅氣得跌回龍椅上,手捂着胸口重重地喘着氣,“退朝!”
衆人誠惶誠恐地離開。
百裏析見百裏桉沒有挪步的打算,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悄聲道:“哥哥,走了。”
“你先回去。”
“哥哥……”
“聽話。”
“是。”
待其他人都退下後,百裏毅瞪着百裏桉,道:“你是不是忘了朕說過什麽?”
“兒臣沒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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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今日說到這些,那給朕記住……”百裏毅道,“你若是再忤逆朕的意思,他必死無疑。”
江未言出殿後并沒有離開,站在門後聽着。
他?這個“他”是指自己嗎?
江未言一愣,有點錯愕地看向百裏桉。
後者攥着拳頭,脊背繃得很緊。如果從旁邊看,還能看到他因為緊咬着牙關,下颌連着脖頸的筋脈凸起得十分明顯。
他不知道百裏桉和百裏毅做了什麽交易,直覺告訴他,這個交易與他有關。
百裏桉不可能不在乎江未言的性命,他這麽做不過是在賭。
賭百裏毅的底線在哪裏。
百裏毅嗤笑道:“你對他如此情真意切,屢次忤逆朕,不知他對你是否如此?”
“父皇若是想用兒臣要挾他,可以盡早放棄這個念頭了。”百裏桉啞聲道,“我對他好是因為江老侯爺和江夫人于我有恩,所以我在乎他的性命。而我之于他,不過可有可無,我身上也沒什麽能讓他謀求的。他成為主帥不是因為我,他坐上樞密副使這個位置也不是因為我,他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拼出來的,有我或者沒有我,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有沒有影響,朕要他自己說。”百裏毅起身,道,“朕會另擇府尹,這段時間你就老老實實地呆在璟王府。”
百裏毅丢下一句話,轉身離開前殿。
百裏桉在原地站着,良久後才轉過身準備離開,卻突然愣住了。
“江未言?”
江未言站在大殿門口,靜靜地看着他。
百裏桉快步走過去,扯住他的衣袖把他帶到一處僻靜的地方。
“殿下……”
百裏桉松開手,“你剛剛聽到了多少?”
“該聽到的都聽到了。”江未言道,“皇上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你答應了他什麽?因為我嗎?”
百裏桉抿着嘴,尋思着要如何糊弄過去,“……”
“不給個解釋嗎?哥哥?”
“我,不是……”他一向能言善辯,卻突然不知道怎麽說。
江未言皺着眉,沉聲道:“你說的要讓我回家,就是去和皇上硬碰硬?如果你不是他的兒子,哥哥你現在已經下大獄了。”
“我有分寸。”
“皇上是不是想用你的性命來威脅我?”
反正他都聽到了,百裏桉也沒有瞞着的必要了,“是。”
“那些話你聽過就算了。”他又道:“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不用在乎我。”
“我在乎。”江未言緊咬牙關,他想到百裏桉在大殿上同皇上說的那段話,“你對我很重要,我絕對不會讓你出事。”
百裏桉心下一動,擡手拂去江未言身上的落花,“這件事暫且擱下,你先回去吧,我去輔導小析的課業。”
***
百裏桉從東宮出來後,本想直接出宮回府,卻在拐角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左轉是出宮的方向,他看向右邊,腳步遲疑地往前挪了幾步。百裏桉的掌心冒了一層汗,沒走幾步又轉過身,往宮門的方向走去。
都快走出這條路了,百裏桉又停了下來,半晌後轉身往回走。
自從慈元殿走火、皇後過世,這邊就鮮少有人經過,宛如冷宮。百裏桉顫抖着手推開紅漆脫落後斑駁的門,良久後才擡腳邁了進去。
他一步一踱地往後院走,雙腳似有千斤重,不然他怎會走得這麽慢……
後院燒得一片狼藉,唯有那棵梨花樹安然無恙,只是幾年來沒人打理,開得不那麽好看。
他慢慢走進後院。
三年來的風吹雨打,其實已經聞不到任何燒焦味了,可他還是覺得越靠近那股味道就越濃郁,讓人覺得窒息。
百裏桉扶住了一旁的梨花樹才堪堪穩住身形。記憶如潮水般湧現,三年前的事還歷歷在目。
三年前他就是在這裏,親眼看着大火吞噬掉慈元殿,卻無能為力。
太難受了,快喘不上氣了,腦袋好痛、眼睛好痛、心髒好痛。
渾身都好痛。
他逃也似的離開慈元殿,宮裏人多,百裏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無異,只是臉色慘白到讓人想把他關太醫院裏。
風執已經在宮外等了很久了,見百裏桉出來,馬上迎了上去,“主子,臉色怎麽這麽差?晨間又受寒了嗎?”
“沒事,回府吧。”
江未言站在璟王府前,看着馬車緩緩馳來。
風執率先跳下馬車,道:“主子,咱到了。”
車輿裏靜悄悄一片,也不見百裏桉下來,風執又喊了一聲,“主子?”
“怎麽了?”江未言上前幾步,擡手撩開帷裳,只見百裏桉閉着眼睛靠在窗邊,臉色有點紅。
江未言走進車輿裏,輕輕碰了碰百裏桉的臉,“桉?”
百裏桉昏頭昏腦地轉醒,整個視野都是模糊的,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誰,只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卸下周身的疲憊,向前倒去,腦袋擱在江未言肩窩,含糊道:“你怎麽在這兒?”
“剛剛送我娘出汴京,順便等你回來。”江未言的手貼着他的後脖頸,“先回府,你沒察覺自己在發熱嗎?”
“是嗎?”百裏桉的聲音很虛弱,說完又睡了過去。
江未言将他抱起,走下馬車,一邊往府裏走,一邊對風執和風翊吩咐道:“風翊快去請師叔,風執去接盆水來。”
風執、風翊:“是。”
江未言把百裏桉放在床上,扯過一旁的被子将他蓋得嚴嚴實實的。他把手覆在他額頭上試試溫度,微涼的手掌與滾燙的額頭碰撞,擊碎了藏在百裏桉心裏的一塊疙瘩。
他感受到手掌下的緊鎖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了。
他将手拿開後百裏桉漂亮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發出像貓一樣的哼唧聲。
江未言無奈地輕笑了一聲。
他只好把手貼回去,再次感受百裏桉的眉心緩緩舒展的過程。
“小孩子。”他輕聲笑道。
在未來的幾個時辰裏,江未言一直守在他的床前。除了憂心,更重要的是百裏桉總是踢被子,隔一段時間就要給他蓋一次被子,生怕走開了他就把整張被子都掀開丢到地上。
“被子蓋好,多大的人了還踹被子。”數不清第幾次給他蓋被子了,見着天色也不早了,江未言索性直接脫了外袍躺到百裏桉旁邊,把人裹進被子裏後抱住,嘀咕道,“看你這回還怎麽踹被子。”
深夜寂靜,房中點了淡雅的沉香,江未言抱着軟乎的百裏桉,慢慢睡了過去。
百裏桉感覺自己飄飄浮浮的,腦海裏閃過好多畫面……
“母後,你要去哪兒?”
“桉兒乖,母後要離開一會兒,你乖乖聽父皇的話,別和你父皇鬧脾氣,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長大。”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梨花要開了,母後說好要陪我一起看的。”
“桉兒,只要你想,母後都在。”
他看着穆靜妍離他越來越遠,不管他怎麽往前跑都追不上。
“母後,你早點回來……”
畫面一轉,他被罰跪在毓慶宮外,積雪厚重,他的雙腿幾乎全陷在雪裏,快沒了知覺。突然有人來跟他說了什麽,百裏桉一愣,什麽都顧不上了,跌跌撞撞地往慈元殿跑,身上的傷口全都裂開了。他跌坐在地上,殷紅的鮮血落在純白的雪地裏,顯得尤為刺眼。
面前的大火把他的臉都映紅了,他已經感覺不到傷口的痛了,心髒的痛壓得他快死了。
他掙紮着要往裏跑,失控地喊道:“不……母後!放開我,你們放開,母後在裏面,她在裏面!”
“不會的,不可能的,你們騙我,母後怎麽可能沒了,你們騙我,騙我……”
江未言半夢半醒間聽到百裏桉在喃喃着什麽,他眼睛還沒睜開,就先用手碰了碰他的額頭,咕哝道:“終于沒那麽燙了。”
忽然聽到幾聲很小的哭泣聲,江未言猛地睜開眼,把百裏桉轉過來面對着自己。
百裏桉像是困在夢魇裏,臉濕了一片,分不清到底是冷汗還是眼淚。
“桉,沒事了,不怕。”江未言給他擦着臉,随後把人抱在懷裏,手掌輕輕地給他拍背,想把困着百裏桉的夢魇全部拍散,“我在這兒,沒事了。”
他一聲一聲地哄着懷裏的人,等他平靜下來。
“江未言?”百裏桉的聲音還帶着剛醒過來的迷糊勁兒。
江未言把人松開點,用手給他撥了撥額前的碎發,在他額頭上輕吻了一下,“我在。”
百裏桉似是在回神,他盯着江未言看了半晌,突然開口說道:“我好像沒和你說過。”
“嗯?”
“三年前父皇命我南下剿匪,我和母後約好了會在她生辰前趕回到京城。剿匪并不順利,我和輕騎中了埋伏,花了十來天才将那一窩山匪的老巢給端了,每個人身上都是傷口,我這裏……”百裏桉指着自己心口上方不過五寸的地方,“也中了一箭。”
江未言把手覆在他手上,又吻了下他的嘴角,“還痛嗎?”
百裏桉頓了片刻,搖搖頭道:“不痛了。”
他用着很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大夫說讓我們休息幾日再啓程回京,我數着日子,已經沒有時間給我停留了。我比輕騎早了幾日出發,快馬加鞭回到了京城。”
可迎接他的卻不是站在梨花樹下的母後,而是一場奪走他半條命的彌天大火。
“回到宮裏就聽說小析中毒昏迷不醒,我也被父皇召去毓慶殿,小析的卧房裏跪了一屋子的太醫,所有人束手無策。而小析躺在床上,面色發白,嘴唇發紫,确實是中毒後的跡象。我進去後,父皇遣散了屋裏其他無關之人,把一個紮滿銀針的人偶丢到我面前。”
那時候他還什麽都不知道,有點莫名地拿起玩偶,只見玩偶上寫着百裏析的生辰八字。百裏桉的手有點抖,他知道這個,前人在書冊裏有記載,這是“巫蠱之術”。
“父皇,這個從何而來?”
“跪下。”百裏毅斥道,“小析下午從皇後宮裏回來後便昏迷不醒,後來又在你的屋裏搜到這個人偶,你還有什麽好辯解的?”
“什麽?”百裏桉一怔,錯愕地看着他,“兒臣不曾做過這些事。小析是兒臣的弟弟,兒臣又豈會害他?”
淑妃娘娘道:“太醫說小析中的是西域蠱術,西夜國地處西域,皇後是不是會蠱術還有待查證,但這個人偶……”
“母後向來喜愛小析,時常告誡兒臣要愛護弟弟,兒臣不信母後會對小析下手。”百裏桉死死攥着手,“不管父皇和淑妃娘娘信不信,兒臣也沒有紮過什麽人偶,兒臣不認。”
“人偶上的字分明是你的字跡,你還要嘴硬?”百裏毅指着門外,怒聲道,“去外面跪着,什麽時候認錯,什麽時候起來。”
江未言心疼道:“你身子就是因為那次處罰才落下的病根嗎?”
“嗯,但如果先前沒有受那麽重的傷,應該不會是現在這樣。”百裏桉道,“我也不知道那天跪了多久,後來慈元殿起火,再後來我實在撐不住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是三個月後了。之後就是每日喝藥調養身子,好些了就練練暗器,或者偷偷溜出去轉一轉。
“小析後來跟我說,他那天在母後宮裏吃了幾塊玫瑰酥,還被母後勸着別吃太多,當心撐着難受。他說母後和幾位嬷嬷也吃了,但只有他出事了。小析生性單純,卻也是明白是非的人,誰是真的對他好,誰是虛情假意他其實都知道。他不相信是母後下的蠱,也不相信我會害他。他來找過我很多次,就是怕我誤會他,怕我因為這個疏離他,傻傻的。”
江未言:“三年了還沒查出來嗎?”
百裏桉嘆了口氣,道:“沒有,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基本都不在了,要麽死了,要麽被皇上派去很遠的地方,根本無處查起。”
“會有辦法的,我陪你一起查。”
“對不起。”百裏桉突然低聲道。
江未言不解:“為什麽跟我道歉?”
“你問了那麽多次,我才告訴你。”
江未言安撫地摸着他的腦袋,“你說的我都聽着,你不想說的我不會逼你說。你沒有錯,不用跟我道歉。”
江未言把他擁進懷裏,重複道:“你沒有錯。”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卷 杏仁奶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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