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但為君故
百裏桉進酆都的第五百年,第一次見到了十殿下江未言。
那天應該是夏末秋初,他在孟婆那裏喝完了涼水荔枝膏。孟婆在熬湯,他就坐在一旁看書。
百裏桉嗅到一絲苦味,從書冊中擡起頭,問:“婆婆,今日的湯為何聞着比昨日的苦?”
孟婆往湯裏加着藥材,“今晚小十帶來的亡魂,生前都過得太苦了。這湯混着他們的記憶,也就苦了些。”
“十殿下怎麽總會收到命苦的亡魂?不過今晚不由黑白無常代勞送亡魂入輪回了嗎?”
百裏桉在酆都這麽久了,卻從來沒見過江未言。他偶爾會聽到忘川和奈何在議論十殿下今天牽了多少亡魂、今天在院子裏栽了什麽花……
他總是在一旁聽着,覺得這位十殿下似乎很神秘。
孟婆:“許是今日空閑,便自己牽亡魂來了吧。”
百裏桉不甚在意,點點頭,繼續看書去了。
入夜後的奈何橋頭總是透着一股濃濃的寒意,彼岸花開得殷紅如血,霧氣缭繞在橋上,橋的盡頭是百裏桉。
他提了一盞引路燈,燈火明明滅滅,沒有亮得晃眼,看着倒像是給他籠上一層淡金的霧。
子時一過,百裏桉就看到有人出現在橋上,天色昏暗,再隔着薄霧,只能依稀辨出身形。
百裏桉擡手拂掉眼前的薄霧,其實并沒有多大作用,但他覺得看得更清晰了。
他望着那個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明明身後還跟了一衆亡魂,可他的眼中似乎只有一人。
心髒像是突然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他出神了一會兒。
以至于當江未言已經站在他面前時,他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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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未言在百裏桉眼前打了個響指,“小公子?”
百裏桉回過神來,眨了下眼睛,“什麽?”
“來接我?”江未言看着他手上的引路燈,笑着問道,“怎麽今天不是奈何在這兒等我?”
百裏桉正了正神色,“他有事,我替他。”
“這樣啊。”江未言道,“那走吧,小公子。”
百裏桉将他們帶至孟婆處。
彼岸在一旁幫孟婆盛孟婆湯,見着江未言後喊了一聲“十殿下”。
百裏桉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人就是酆都的十殿下──江未言。
他不自覺地總往江未言身上瞥,後者感受到灼熱的目光,回過頭,極快地捕捉到百裏桉移開眼神的模樣。
江未言看到百裏桉搓了搓鼻尖,轉身往彼岸花叢裏走去,然後背對着他蹲下,整個人幾乎埋進了花裏。
倒像是花叢裏生出了一顆小白蘑菇。
江未言沒忍住笑了一聲。
所有亡魂都已經送入輪回,江未言提着已經熄滅的靈柩燈準備離開,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望了一眼彼岸花簇,調轉腳步走了過去。
江未言彎腰,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一下百裏桉的耳朵,偏頭笑着問他:“怎麽一個人蹲在這兒?”
百裏桉一驚,扭過頭擡眼看他,沒有說話。
“你不送我出去嗎?”江未言又說道。
百裏桉回想了之前其他幾位殿下似乎都是自己回去的,他不解地問:“我需要送你出去嗎?”
江未言也蹲下來,手臂搭在膝上,平視着他,“你不需要嗎?”
“奈何沒跟我說過。”
“你從奈何橋尾把我引過來,不用負責帶我出去嗎?我不識路。”
“……”
百裏桉覺得這人就是在沒事找事。
他起身給江未言指路,“往東一直走就是奈何橋了,十殿下可別告訴我你到了奈何橋還不識路?”
“唉。”江未言嘆了一口氣,伸手扯住百裏桉的袖子想借力起身。
百裏桉下意識的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勁将他拉起。
他突然反應過來,迅速撒開了手,往後撤了幾步。
“?”江未言皺着眉,問道,“我是什麽洪水猛獸嗎?碰一下恨不得跳開十米外?”
“怎會?”百裏桉扯起一個笑,心想這人怎麽還不走?
“我走了。”江未言仿佛是聽到了他的心聲,提起靈柩燈轉身就走。
幾秒中後百裏桉覺得自己太天真了。
他看到江未言走出幾步後又回頭,“真的不送嗎?”
“……”
沒等到百裏桉的回複,他又繼續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回頭,“真的不送嗎?”
百裏桉深吸一口氣,攥着拳頭,咬牙切齒道:“我送。”
江未言得逞地笑了。
這段路不長,百裏桉有意走快些,偏偏江未言在後面慢慢踱步。他走着走着就要停下來等一等。
待江未言跟上後他擡腳準備走,又被江未言拉住衣袖。他說:“小公子,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百裏桉垂眸看了眼他的手,繼而擡眼看他,應道:“複姓百裏,單名桉。”
“百、裏、桉。”江未言念着他的名字,笑道,“記住了。”
他松開手往前走着。
兩人安靜地一路走到奈何橋上,江未言突然停下轉身面向百裏桉,問:“下次你還來接我嗎?”
“嗯?”百裏桉沒明白。
“我的意思是,以後我帶亡魂來奈何橋畔,都由你來接我,可以嗎?”
百裏桉看着他,眼眸中映有點點星光,“為什麽?”
橋下是忘川水流淌的細微聲音,沿路的引魂燈不似先前那般明亮,映得人五官輪廓都模糊了起來。
江未言忽然覺得,他應當是見過眼前這個人的。
不止一次,應該是時時刻刻都見着的。
心跳是不會騙人的。
“因為我好像喜歡你了,所以想多見見你。”
百裏桉愣在了原地,“你說什麽?”
江未言:“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這好像是我八百年來,第一次動心。”
“可我和十殿下才第一次見……”百裏桉覺得極其不可思議。
“哪裏的規矩說第一次見面就不能喜歡?”
“……我這兒的規矩。”
“行,那你這兒的規矩是第幾次見你才可以喜歡你?”他湊近百裏桉,低聲笑了,“我一次次數着。”
“……”百裏桉扭頭就跑,“十殿下慢走,不送。”
江未言看着他慌亂的背影,覺得真可愛啊。
心跳好像又快了。
***
那一日過後,百裏桉覺得自己見到江未言的次數明顯增多了。
他沒有理會江未言說的,每次都去接他,但奈何有事時他還是會替一下。因此他會聽到江未言在數他有多少次沒有來接自己。
不過江未言沒有再說過“喜歡他”這種話,久而久之,百裏桉就當他那天是腦子不好,說了胡話。
真正改變他們不溫不熱的關系的,是三百年後的霜降那天。
那天百裏桉被江未言帶着一起去凡間收魂。
這是他入酆都的幾百年裏,第一次回到凡間。
在酆都的時間久了,已經忘記凡間是這樣的景色。每一處地方,都比酆都多了一分煙火氣。
他跟着江未言輾轉了幾個地方,江未言教他如何收魂,他認真地學了。
最後一次他們落在了揚州。
亡魂是揚州一大戶人家的兒子,為了讓兒子的輪回路走得好些,他父親專門找了道士來給他超度送行。
江未言和百裏桉隐了身形坐在屋檐上。
唢吶鑼鼓一陣響,聽得百裏桉耳朵疼。
他看到那位公子的魂魄飄在半空中,一臉木讷地看着道士作法,可能不知道為何自己死後還要受如此折磨。
道士作法若是有用,還要酆都做什麽。
百裏桉看着開始跳大神的道士,嘴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用手肘杵了杵江未言,低聲問:“我引渡亡魂時,沒這樣吧?”
江未言忍着笑意:“沒,你動作比他好看多了。”
“……”
江未言不逗他了,他起身看了看月亮,說:“南邊方位,該收魂了。”
說完他想起百裏桉不熟悉南北方位,便側過頭問他:“知道南邊在哪邊嗎?”
“……”百裏桉無言了片刻,擡手甩出一道黑霧,“小黑,南邊在哪兒?”
黑霧聽懂了他的話,飄到了百裏桉右邊。
百裏桉循着黑霧轉過身,正好撞進了江未言懷裏。
江未言笑了一聲,“怎麽還往人身上湊呢?”
“……抱歉。”百裏桉退後兩步,躍下屋檐,到南邊站定。
亡魂見着他們似乎很欣喜,“是來帶我走的嗎?快點快點,我聽得快死了……不對哦,我本來就死了……”
百裏桉打開“已故瓶”,指尖一轉後手掌一揮,亡魂便被收進了瓶中。
“祛污穢……”道士還在碎碎念。
他正準備收起瓷瓶,忽然被江未言抱住了。
随後他聽到江未言悶哼了一聲。
道士有幾分能耐,作法竟不是糊弄人的。方才拂塵一掃,法術确确實實能傷人。
百裏桉的注意力都在瓷瓶上,加上他本身并沒有多少修為,那一道法術下去,必定傷得嚴重。
不過對江未言來說就不是什麽大問題了,最多流點血,沒兩日就能好。
但當他看到百裏桉焦急的神情時,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江未言,你怎麽樣了?”百裏桉看到他背後的衣服有血洇出,慌張道,“流血了,怎麽辦?”
“真疼啊……”江未言感受着如蚊子叮咬的痛感,擰巴着臉開始胡說八道,“這道士下手再重點我能直接魂飛魄散。”
百裏桉皺眉拍了他一下,“閉嘴!”
“我都這樣了你還打我?”江未言捂着心口,往前倒到百裏桉身上,“哎喲,沒力氣了。”
百裏桉扶住他,連忙甩出黑霧,“走,回酆都。”
江未言被他半扶半抱地帶回十殿卧房裏,他趴在床上,看百裏桉在那來回踱步。
“這要怎麽治?需要我找其他人來嗎?”
江未言看他為了自己着急的樣子,心下一陣歡喜,他指了指書架旁的櫃子,“那裏邊有盒膏藥,抹點膏藥就行了。”
其實就這點傷口,不用上藥也能好。
但他瞧着百裏桉似乎有幾分愧疚,想了想還是哄哄他吧。
百裏桉找到膏藥,遞給他。
“?”江未言看着眼前的膏藥盒子,又看向百裏桉,然後指着自己的背,“你覺得我能自己上藥嗎?”
“……”好像不能。
“那我幫你。”百裏桉坐到床邊,手已經搭上江未言的衣服領口,手指忽然一頓。
江未言見他面色猶豫,坐起身自己将上衣脫掉,然後趴回去,“上藥吧。”
“哦。”百裏桉用幹淨的帕子擦掉血,指尖挖了一點膏藥塗上傷口上,輕輕地抹開。
那傷口很長,從右肩肩胛骨延到左腰,看着就疼。他見江未言有點顫抖,體貼道:“你要是疼你就喊出來吧,我不笑你。”
江未言忍住笑,故意哀嚎幾聲,“小祖宗,輕點。”
“對不起。”百裏桉放輕動作,一點一點仔細地給江未言上完藥。
因着這一次的恩,百裏桉對江未言可謂是百依百順。
江未言說這藥要抹十次,他便每日都來幫他上藥,一直到傷好全。
江未言想去院裏看花,他也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去院裏。
按照人間的算法,現在已經是深秋了,但酆都沒有四季之分,所有滿院子的花依舊開得嬌豔欲滴。
百裏桉第一眼看到那片爬滿半面紅牆的雪山月季就挪不開眼。
以至于之後他回回經過十殿,都會趴在牆頭多看幾眼。
江未言“養傷”的這段時間,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和和氣氣坐下來好好聊天。
幾日的時間,百裏桉發現這位十殿下,人其實挺好的。
***
冬至那天,恰好是百裏桉任職酆都十一殿下的第一天。
他如願地拿到了往生簿,雖然他不記得究竟要找誰,但總歸是有點頭緒了。
他的府邸離十殿很近,于是乎江未言總愛往他府裏來。
尤其是他栽花的時候,江未言仗着自己種了滿院子的花,大言不慚說酆都沒有人比他更懂栽花,強行留在十一殿幫百裏桉種花。
待花都種完後,江未言又說要來看看花的長勢如何。
花開後他又來折花。
百裏桉發現這人總有用不完的理由。
于是他也去十殿折他的花。
那半牆月季他觊觎很久了。
那天的落日很柔和,碎金般灑在雪山月季上。百裏桉站在花牆前,湊得很近,細細地挑選最好看的一朵。
江未言回府後看到就看到這樣的場景。
他放輕腳步走到百裏桉身後,百裏桉挑月季挑入神,一時沒發現身後站了人。
在他準備折下一朵時,江未言伸手點了一下他的耳朵。
“!”百裏桉一驚,猛地轉身,腳下踉跄不穩向前跌去。
江未言伸手攬住他的腰,順勢倒下。
随即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擦過嘴角。
百裏桉倒在他身上,下巴抵着江未言的肩膀。
他扭過頭,恰好江未言也側頭看他,他的嘴唇又一次碰到了江未言的嘴唇。
一瞬間兩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心跳聲疊在一起,振聾發聩。
百裏桉先反應過來,連忙撐着地起身,理了理衣袍,花都不折了,準備逃走。
江未言攔住他,“十一,我白白被你親了一下,你這就想跑了?不給個解釋?”
“抱歉,不小心的,就忘了吧。”百裏桉擡手扶額。
“那我不是虧了?”江未言勾起嘴角,步步緊逼,“總得讨回來吧?”
“啊?”
江未言用拇指擦了一下百裏桉的嘴角,随後低頭吻了下來。
百裏桉瞪大眼睛,怔住了。
而江未言吻得逐漸用力,百裏桉不自覺閉上眼,腦中混亂一片,被親得連連後退。
他的身體碰到了月季,他怕壓壞了月季,嘴唇稍稍退開些,啞聲道:“花……”
江未言撩開眼皮擡眼看了看他身後的月季,知道百裏桉心疼這些花。
于是他攬住百裏桉的腰,把人往自己懷裏帶,繼續細細密密地吻着。
唇舌糾纏,百裏桉被親得險些喘不過氣來,酥麻感順着脊椎慢慢爬起。
一陣清風吹過百裏桉的眼睑,吹得發癢,百裏桉倏然驚醒。
他推開了江未言。
百裏桉低喘着,對上江未言的視線,“讨回來了?”
江未言看着他,沒有說話。
“告辭。”百裏桉腳步匆匆,離開了後院。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遠處的天空泛着酡色。
那一晚,誰都沒有睡着。
他們不知道怎麽定義這個吻。
于是他們誰都不再提這個吻。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完結 撒花撒花
感謝觀看(鞠躬
言言和桉桉的故事就講到這裏啦!他們會一起過好多好多年、會有無數個春夏秋冬。
就像言言說的那樣,往後他們永遠可以喝到新采的茶,看到最好時節開的白梨,會有很多很多個偷閑躲懶的春日。
不只春日,還有槐夏、九秋、隆冬,無論四季如何輪轉,他們的每一天都是不盡相同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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