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開荒第九天
其他人都沖了出去迎接出征隊伍的凱旋,唯獨楊久守着一鍋湯屁股都沒有擡一下。
“公子。”小甲低聲地催促。
楊久撐着下巴嗯了一下。
“公子,出去迎一迎,你的身份畢竟與尋常雜役不同。”
小甲說的隐晦,楊久還是懂的啦。
她困擾地撓撓頭,她明面上的身份是個侍妾,最應該做的是讨王爺的歡心。
“我,不知道迎接出去做什麽啊!”
社恐本能地向後退縮,衆目睽睽之下把自己送到臺前,想想就腳趾摳地。
“要你做啥啊,什麽都不用做。”小乙大咧咧地提醒,他急得恨不得拽起楊久沖出去!“只要在王爺面前露個臉就行,有個印象,驚鴻一瞥,就是一眼難忘。”
楊久用手攏了攏自己油膩的亂發。
小乙,“……”
憋了一會兒說:“別致。”
小甲語氣輕緩地說起了無關緊要的事兒,“像我們這等小太監在宮中也是有人奉承的,經常有一些想一飛沖天的塞錢給我們讓透露一些陛下的行蹤。我們負責灑掃,知道的其實要比旁人更多一些。”
小乙很容易就帶偏了話題,他興奮地說:“我知道有三個宮人買了消息同一天晚上在禦花園等着,哈哈哈,但那天陛下去了靈禽園。”
楊久哈哈笑了兩聲,故宮的禦花園她去過,好小的,不知道大齊的多大。
小甲帶着笑意說:“一朝得幸的畢竟少,但在貴人眼裏留個影兒,他日說不定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說了這麽多,這才他想說的。
楊久對對手指,“嗯。”
目下,王爺就是她最大的依仗。
要抓住抓緊了這根救命稻草,不,是救命的虎皮,扯一扯還是很有用的!
撐着膝蓋,楊久站了起來,“知道你們的意思,我出去看看。”
估計現在擠不到前面去。
楊久想岔了,并沒有出現想象中的前呼後擁、人頭攢動。軍中紀律森嚴,所有人要盡忠職守,不得擅離崗位,戰時又加若幹重則,玩忽職守是要掉腦袋的!
留守的兵各自戒備。
雜役不得輕易走動。
随意走動者,細作論處,斬。
楊久走出去時看到的只有軍中高級将領在迎,監軍赫然在列。
很快楊久知道沈千戶及其他人為何離開鍋竈,是因為他們要去擡傷兵。
夜襲中,寧王他們贏了,但在死傷面前,他們贏得慘烈。
一張張失血後青白的臉;
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流逝……
一串鮮血從楊久身邊經過,她臉色白了白,視線愣愣地從猙獰的傷口上挪開,不忍再看。
戰馬已經牽走,騎兵卻沒有卸掉重甲,整齊有序地在空地上坐下,大戰後的疲憊與興奮交織,大多數人放空了自己,眼神漫無焦距地注視着虛空中的某一點。
空氣中,有着戰場中沉沉的味道。
趙禛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沙啞冰涼,宛若勁風吹過千年寒鐵,全然沒有打勝仗後的喜悅,只有冷肅的命令,“騎兵營原地修整半個時辰,其他人立刻行動起來……”
肖乙亭走過去,他的視線掃過楊久,略作停頓算是招呼,他溫文提議,“王爺,大家夥兒這麽累,多休息休息無妨。”
楊久躊躇不前的腳步鈍鈍地向後退了兩步,鹌鹑似的沒有靠近。
那邊,寧王的視線如刀子般朝肖乙亭刮了過去,“半個時辰後拔營。”
不容商量的餘地。
軍營中令行禁止,戰時下的命令就是獨斷專裁。
他性情疏冷,待人平淡,監軍打斷他的命令,他只是冷冷地看了過去,而沒有做其他,已經是肖乙亭的幸運。
沈千戶揣着手上去,笑着說,“監軍京城來的不知道,馬上要下大雪了,我們留着不走,要被大雪埋在這裏的哦。”
是埋,不是困。
因為救援是虛無缥缈的事兒。
沈長年笑呵呵的,但嘲得很明顯。
肖乙亭無論是眼中還是臉上都沒有不悅,反而恍然大悟,羞愧地說:“肖某久居京城,不知邊關天氣,險些釀成大錯,慚愧慚愧,這就讓随從整理起來,配合将士們行動。”
寧王淡漠地點頭,點了幾名将領即刻去軍帳中議事。
楊久更不敢靠前了。
哪怕後面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她腳下也像長根了一樣,一動不動。
王爺從她身邊走過時,她大氣都沒有喘一下,等走過了才扭頭去看王爺的背影。
他的視線像是有又像是沒有地看過她……楊久嘀咕,應該是自己反應過度。
現在秋後算賬。
“誰推我的?”楊久虎着聲音問。
小甲低頭,“我。”
“該打!”
小甲白了臉。
楊久幽幽地說,“我知你是好意,讓我沖出去和王爺說兩句,亦或者投懷送抱。但王爺公事繁忙,監軍都受了冷遇,更何況是我。來日方長……”
吓死她了。
男人從她身邊走過時,冰冷的空氣裏一下子充斥了血腥的味道,他像是踩着屍骨血肉從修羅地獄而來,是青面獠牙的羅剎厲鬼。
“先記着,等日後一并打你。”
楊久縮了縮脖子,小跑着離開這兒,還是回到鍋竈邊放心,有火堆的地方才是溫暖的地方。
她的身後。
小乙愧疚地深深埋着腦袋,幾乎要哭出聲音,“對不起,是我走路不當心,推了你。”
“以後注意點,別毛毛躁躁的,在宮裏我們幹着粗使活遇不到貴人還好些,在軍中可不一樣,稍有不慎就招來大禍的。”小甲難得嚴肅地說着。
小乙低着頭。
“公子性情和軟,不會真的罰我。”小甲心軟了些,沒有繼續板着臉,“跟的人這樣,是我們的福氣,我們該更加盡心的伺候。她說的對,我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們的榮辱全在她的身上。”
他們二人無關緊要,監軍直接就給了楊九郎,甚至都沒有叮囑一聲盯着楊九郎。
楊九郎需要看清楚要讨好奉承的是誰,他們也是。
小乙用力點頭,“嗯,我笨,聽你的。”
“不,是聽公子的。”
小乙怔了怔,更加用力地點頭,“嗯。”
在宮中長大,真傻的活不到成年。
楊久三個匆匆回到埋鍋做飯的地兒,已經有人回來繼續忙了。軍中沒有專門的火頭軍,火頭軍不過是沈千戶的戲言,他們這些忙着做飯的是戰時臨時湊的隊伍。
知道真相的楊久差點哭出聲來。
沈千戶果然是千年的狐貍,聊齋成精,還說什麽日後禀明了王爺讓她留在火頭軍。
都是騙人的!
楊久憤憤地拿着鐵鉗子捅火堆,讓火更旺點。
沒有火頭軍,那還有沈千戶的雜務營,她要留在這裏。
“騎兵營的人困馬乏,我看到好幾個臉都凍白了,快送熱湯菜過去,讓他們盡快吃了暖暖身子。”
沈千戶沒有回來,應當是去軍帳中和王爺議事了,來催的是李大茍。
楊久連聲回應,“這鍋可以了。”
立刻就有人連鍋帶菜的端出去,手法很穩、腳下更穩,滿滿一鍋湯蕩來蕩去就是沒有出來分毫。
楊久啧啧稱奇後立刻投入到新湯的制作中。
一共三個竈眼,三口鍋同時上陣,出鍋順序略有先後,端走一鍋就立刻會有另外一口鐵鍋放上,火不停、人不停,炊煙不斷。
騎兵營是寧王帳下主力兵種,他們流動性強、迅猛剛烈,集結起來沖鋒,如漫天黑雲帶着雷霆萬鈞之勢碾壓而來,壓迫感十足。
己方騎兵擁有的,胡人騎兵絲毫不差,甚至更加擅長。
硬碰硬,猶如兩虎相争,虎嘯震天。
想要有優勢,必須尋求突破。
寧王一直想将軍中步兵陣帶起來,但限制于糧饷、丁口,一直沒有實現。
這些先不說,先看當下。
戰馬都已經帶下去喂豆餅麥麸、給鹽和水,大量騎兵坐在地上,靠在一塊兒,經過連番作戰他們很累。
馬超推了推靠在自己身邊的方正,“餅子。”
方正木着臉接過人臉大的餅子,“有一次我把餅子藏在了胸口,鞑子的刀劃過來愣是沒劃過,救了一條小命。”
“大實話。”馬超舔舔幹燥的唇,嘴巴裏口水都沒有。
方正拿着餅子發呆,不吭聲了。
過了會兒,馬超說:“沈千戶手底下的來送湯了,刷鍋水配石頭餅絕配,好歹對付兩口。”
方正有氣無力地說:“嗯,早晚死在沈千戶的湯裏頭。”
“……沒那麽嚴重。”
方正說:“就有。”
作戰歸來,有好待遇,不用自己端碗盛湯,火頭軍端着鍋一個個給送。
輪到馬超和方正,兩個人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不可能吧。”
對啊,不可能吧。
怎麽不是刷鍋水的味道?
喝一口,戰場上搏殺一回猶如死一次的衆人立刻感覺自己回到了陽間。
好喝!
火頭軍發湯的看了,忍不住地洋洋得意。讓他們冷着臉對自己,這下傻了眼吧,哈哈哈哈……
“說不定只是聞着香。”還沒輪到的人吃不到葡萄地說。
“刷鍋水你們也喝得下?”
“看起來怪好吃的……”
“喂,什麽時候輪到我們?”
拿着大勺子發湯的小兵娃子扯着在發育的公鴨嗓子說:“且等着,輪到了自然就來了。”
出來的熱湯還有一鍋送去了軍帳。
兵将一視同仁,吃的是一樣的夥食,石頭餅配湯。沈千戶笑呵呵地招呼大家來喝湯,有留守的将領迫不及待地拿了碗去打湯,剛從外面回來的就遲疑地觀望。
沈千戶做稠的,那是豬食。
沈千戶做稀的,那是刷鍋水。
大家都是老交情了,誰不知道誰啊。
沈千戶端了一碗湯親自送去看文書的寧王手邊,“王爺,先吃點熱的暖暖肚子。”
寧王低頭不語,沒人看見。他萬年不變的那張臉上閃過拒絕。
沈千戶,“……”
他擰了擰嘴巴,無奈地說:“不是我做的,是楊九郎做的,她的手藝好,你聞聞,味道就不一樣。”
寧王擡起頭,眼中微帶疑惑。
“她跑過來說,你吩咐的,讓她在軍中找事情做。就那小細胳膊,能幹啥,我只能夠收留了。哈哈哈,那孩子肯定是在扯謊,我一看就看出來了。”沈千戶毫不留情地在寧王跟前揭穿楊久的小把戲,他說:“沒想到她手藝還真不錯,就比我做的差那麽一點點……”
在王爺的面無表情中,沈千戶改口,“好吧好吧,我承認,我是有不足之處,那是發揮不穩定,做的好吃的時候大家夥兒吃的還不是開開心心的。”
趙禛淡淡的嗯了一聲。
沈千戶被弄得有些狼狽,不過老皮老臉的,怕啥,繼續說:“既然她做的不錯,我就暫且留下她了。手腳幹淨麻利,挺好用,至今沒有漏出小尾巴讓我抓着。在我手底下,保證她翻不出花樣來。”
趙禛颔首,“也好。”
“那就這麽定了,吃吧,趁熱乎。”
趙禛接過湯碗,抿了一口蘿蔔肉末湯,獨屬于胡椒的辛辣味道立刻灌入口腔、進入髒腑,身體內油然而出一股子溫暖。凍孚的蘿蔔已經流失了大多數味道,可是獨屬于蔬菜的清甜在苦寒之地彌足珍貴,慢慢咀嚼,品嘗出的不僅僅是蘿蔔味,更是脫離戰場後生的朝氣。
這碗湯簡單。
卻讓人有了活着的感覺,
帳中不知何人呢喃了一句,“就跟俺婆娘做的一樣。”
趙禛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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