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開荒第六十天

微風徐徐而來, 穿過樹葉,大槐樹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樹下因為一行人的到來變得安安靜靜的,又因為一行人的離開變得嗡嗡有聲。

聲音不嘈雜, 聽着就和幾十只鴨子掐着喉嚨在叫。

“那位就是楊公子?”

“那是當然, 滿幽州城你找不到第二個穿男裝的姑娘。”

“那你是出門太少、見識太淺,我家隔壁的王大爺家的二姑娘就穿了她哥的衣服出門,說是穿男裝方便爽利。”

“此風不可長。”有年紀大的聽了直搖頭。

就有人嗤笑了一聲, 呷着茶水不鹹不淡地說:“你和王爺說去, 讓他管好自己的女人。”

年紀大的不斷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收拾了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遭受到一衆年輕人的嘲笑,哈哈哈的聲音在年紀大的人身後不斷響起, 年紀大的腳步頓了頓, 略顯狼狽。

有人說:“咱這兒又不是南方太太平平的地兒, 講究什麽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好出嫁前一直待在閨閣裏,啧啧,我覺得那幫子爺們腦子有問題。自己出去縱馬游湖,把女人關在院子裏,你說吧,家宅大也就罷了,要是小的那麽一點點的, 就和籠子裏的鳥兒一樣,有什麽快活的, 難怪都說南方女子沉悶,都是男人作的。”

“也不盡然, 你說的是一些衛道士、腐儒的家眷, 你看看京都裏那些公主、郡主, 當街縱馬的少嗎?”

“還不是被那些臭書生罵。”

“死讀書的腦子不行了,不知道人間的苦,讓這幫玩意兒到咱幽州待幾天,保證什麽臭毛病都沒了。爺們都去戰場上搏命了,娘們再不扛起來,他媽的都等着死呢。”

“就是。”不知道誰嘀咕了一句,“剛才楊公子吃的是胡家燒餅吧,真特麽香啊,一張餅抵一天的飯錢,啥時候咬咬牙買一張嘗嘗。”

“你大腦袋有什麽吃不起的,牙絕這麽說是寒碜我們呢。”

被稱牙絕的男人腦袋的确挺大,他搖頭苦笑說:“家大業大,哪裏吃得起。我也就配吃吃胡家燒餅隔壁的芝麻炊餅,可惜了,那家子關門了,你們知道為啥不?”

“為啥?”

大腦袋神秘兮兮地說:“他們一家子出去牧雞了,啧,就那做餅的慫樣能邁出這一步真不容易。”

“那你就不知道了,賣餅他是靠着渾家的,牧雞一樣,那陳二娘真是夠厲害,我要是有這麽個渾家哪裏受得了,還是小情小意的有滋味。”嘴上這麽說,這人眼睛裏流露出的羨慕不要太濃。

大槐樹底下的說話聲漸漸響了起來,不再壓着嗓子,話題已經扯了十萬八千裏。誰說就女人八卦的,一群男人聚在一塊兒照樣是東家長西家短,說得繪聲繪色之處仿佛是鑽人家床底下聽了現場。

從大槐樹底下離開,張大耳朵就渾身難受,這邊抓抓、那邊撓撓,就和長了虱子的猴子一樣,一刻沒得停。

“姑奶奶饒命啊,我嘴賤,瞎說的,哪裏和草原有什麽深入的接觸,我要是有這個膽子,早八百年發財了,哪裏會做生兒子沒□□的買賣。”他恨不得賭咒發誓,拍心拍肝的表示自己絕對絕對沒有通敵!

“我幹這個買賣也是沒辦法,家裏面傳的,我媽嫁給我爹後就一直吃素,每年都去拜佛,給佛爺添香油。我媳婦也是,從嫁給我開始就提醒吊膽的,每生個孩子就要扒拉着看一遍,看是全乎的才敢松一口氣。”

楊久聽了是又好氣又好笑,“怎麽不想着換一個買賣?”

“家傳的嘛。”

“家傳的也可以改啊,沒聽說打鐵的老子一定要打鐵的兒子,殺豬匠家還能出秀才呢。”

張大耳朵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執着地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楊久兩道彎彎的眉毛皺了起來,張大耳朵走南闖北的,最會看人眼色,連忙改口,“對對對,姑奶奶你說得對,改改改,我絕對不讓孩子再做這個行當的買賣,說實話,買人賣人的時候心裏也不好受,我幹這個也有二三十年了,妻離子散的看了不老少,總覺得自己心腸硬,其實哦,那場面壓根就不敢看。”

看一眼,他就怕自己手指頭上松松,賺不到幾個錢了。

他說着說着,一開始只是為了敷衍楊久,後來心裏面真的琢磨起來了,真的要讓兒孫一直當人伢子?

“說說你進草原的事兒。”別人根深蒂固的想法,她改變不了,楊久不執着。

張大耳朵嘴巴裏苦,哭喪着臉說:“姑奶奶诶,我對天發誓,我真沒有深入草原,就是、就是……”

旁邊,應铖儒雅的淺笑,“巴魁統領知道吧,他可沒有我們好說話。”

張大耳朵當下兩條腿打戰,王爺有羅剎惡鬼的兇名的話,那他手底下的巴魁就是拿人的小鬼,難纏的很。

他恨不得給楊久跪下了,“我說實話,說實話,去旁的地方收貨……”

見楊久不喜歡這說法,他擡起手就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改口說: “我是正經的牙人,官府裏挂了號的,不幹拐賣虜人這些缺德冒煙的事兒,做那玩意兒的應該千刀萬剮下地獄,我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

說完,又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這用的是真力氣,臉頰上瞬間就杠了起來,“我就圖個不想花錢從人爺娘親戚手裏花錢買,想着草原上撿漏,花很少的錢就能夠從那些小部落裏買到人,有時候甚至不花錢,給點東西就成。草原上小的部落比咱們過的還要苦。我圖便宜,就、就……”

沒說完,他就又扇了自己一巴掌。

楊久聽着都覺得疼,“你別光顧着打自己,帶路啊,我要見那個楊九郎。”

“那就是王八蛋胡說的,哪裏會是楊九郎,沒的玷污了公子的名聲。”張大耳朵頂着一張花臉說。

“你就是這麽把他從草原上帶出來的?”

張大耳朵邊帶路邊說,“我看是個漢家子,就給收了,沒成想他一直念叨什麽楊九郎。”

他有段時間沒在幽州城了,進了城才發現自己手上的楊九郎撞了王府裏的楊九郎,把人扔出去已經來不及,只能夠硬着頭皮藏着,沒成想自己的連襟和殺雞的起了沖突。這不,拔出蘿蔔帶出泥,竟然牽扯到了自己……還不如一把藥把人藥死算了,扔到荒郊野外誰知道。

張大耳朵眼睛裏的陰狠楊久恰好看見了,她心裏面突突兩下,怕怕的呢,要不是身邊帶着人,還真不敢和這種老江湖打交道。

地方到了,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張大耳朵領着人去了自家後門,打開門就是個類似于倉庫的大通鋪,裏面零零散散的有十三四個人或站或躺,看起來都換過衣服,沒有很髒,但空氣裏的味道着實不怎麽好聞。年齡都不是很大,十歲上下的樣子,男孩兒女孩兒都有,精神面貌有些怯弱,好在沒有受到什麽虐待。

楊久嘲諷地勾勾嘴角,張大耳朵總要保證“商品”的完整度。

“躺着的那個就是,接手沒多久他就開始不舒服,怕冷怕熱的,早知道……”張大耳朵非常後悔做了這筆賠本的買賣,就不應該看着長得漂亮就動了心思。

張大耳朵非常殷勤地沖過去,粗魯地按着“楊九郎”的肩膀把人扒拉過來,賠着笑臉說:“他給姑奶奶提鞋都不配的。”

楊久看到人,下意識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緊接着震驚、恐懼如排山倒海而來,随後她幾乎是哆嗦地對應铖說:“立刻派人封鎖這裏,審他,究竟賣出去多少人,那些人身在何處,最近的動向。”

應铖不解,“公子這是?”

“快!”楊久差點抑制不住喉嚨裏的尖叫,“快去做,人命關天的事情,幽州城不然完了。”

她閉上眼睛又睜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是天花。”

別人還在茫然,楊久已經開始飛快地吩咐着,“看樣子剛剛出疹,正是發病期最嚴重的時候,我們進入這個房間就有可能被傳染。我不知道他的是大天花還是小天花,媽的,我就不是醫生,我就是個好奇看了‘慎入’的家夥。冷靜冷靜,應铖,你想辦法,通過不接觸的形式立刻通知人來封鎖這塊地方,所有人員控制起來,還有我之前說的,一并做。找來宋大夫,全城有名的大夫彙聚起來,還要大量的石灰,醋…… ”

煮醋根本就沒有用,但上學那會兒一有流感在學校裏爆發,老師就喜歡拿着酒精燈煮醋,楊久迷信了,寧願相信它真的有效果。

“就先這麽說,我腦子裏亂糟糟的,更多的想不到了。”

楊久抓着腦袋,真狠自己看書太少!

“關鍵的是,通知王爺。”她無力地說。

現在就是考驗心理素質的時候了,應铖已經從茫然和震驚、惶恐不安中脫離了出來。

“公子放心,我立刻去做。”

應铖往外走,跨門檻時差點腳軟地摔一跤,扶着門檻才支撐柱自己。扭頭看了一眼裏面,看到楊久甩了激動的張大耳朵一巴掌,他不知怎麽的就不覺得害怕了,甚至彎起了嘴角。穩了穩心神,他跑了起來,上一次這麽失态還是當庭谏言後被大漢将軍給拖出去。

幽州三地蟲害基本得到緩解,春耕得以繼續,忙碌過了春耕,三地的政務、軍務累積案頭,需要趙禛一一處理。議事堂外忽然傳來淩亂的腳步聲,離門口最近的焦證德大咧咧說:“這是哪個不懂事的小崽子在這兒撒野呢。”

話音剛落,陳松延不顧事先通傳的闖開門,身手靈敏的他竟然被門檻帶了一下,連滾帶爬地沖了進去,“王爺,大槐樹巷子那邊發現天花。”

趙禛猛地站了起來。

別說趙禛,其他人的震驚不小于他,紛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有些人茶水倒了一□□絲毫未覺。

陳松延沒有停頓繼續說:“楊公子就在那邊,是公子發現的天花,已經讓應長史通知了下去,巷子內外已經戒嚴。”

趙禛手撐着桌面直接躍了過去,眨眨眼的功夫消失在了議事廳內,陳松延二話不說跟上。等人走了,其他人才陸陸續續回過神來,被潑了茶水的開始喊燙,撞了膝蓋的開始喊疼,亂糟糟的。

沈千戶一巴掌拍在茶幾上,老柳樹的茶幾直接就劈了散架,“慌什麽慌,趕緊回到各職,穩定人心,但凡一處出了亂子,等事情平了,提着腦袋見王爺吧。”

這可比打仗還要兇險……

大街小巷內還是一派和樂,不知道大槐樹巷子已經封鎖。兩人兩騎飛快地從人群中沖過去,驚起紛亂無數,人們停下來不解地看着當街縱馬的人。

“好像是王爺。”

“是不是出了啥事兒了?”

“咱王爺不是擾民的人啊。”

趙禛揮着馬鞭,墨雲吃痛,跑得更快,平時兩刻鐘的路程硬生生縮短到一刻鐘就到了。不等墨雲停下,趙禛就跳下馬,趁勢向前沖……

被攔在了巷子口。

“應铖。”趙禛的聲音沉得能滴出水。

臉上蒙着面巾的應铖小跑着過來,但距離很遠就停下,他大聲說:“王爺止步,公子吩咐了,除了大夫,閑雜人等不準進。”

他說這話的時候,感覺腦袋已經在褲腰帶上了。

趙禛額頭青筋隆起,垂于身側的拳頭握緊,聲音仿佛是從寒冰裏出來了的,“她呢,讓她出來見我。”

應铖硬着頭皮說,“公子很好,她在做飯。”

趙禛緊緊盯着應铖。

應铖垂着眼,喉頭發緊,能在金殿上舌戰群臣的他頭一次感受到了口舌打結的痛苦,他磕磕巴巴地說:“公子、公子說王爺吃,那個,吃獨食。”

他吸了一口氣,隔着一層面罩,呼吸略有不同,仿佛“早死早超生”一樣,他恢複了口舌的靈活,飛快地說:“公子說,王爺你吃獨食,今天她做的飯,沒王爺的份。”

心頭繃着的神經猛然松開,趙禛擡起手捂住雙眼,再放下時酸澀的眼睛已經恢複鎮定,崩兩座泰山在跟前,他也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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