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陸宵在他懷裏睜大眼睛, 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大口喘息極度驚懼的模樣。

“怎麽了,做噩夢了嗎寶寶?”梁懷钰去揉陸宵的頭發, 在額頭摸到一手的冷汗, 他把陸宵抱緊:“別怕,在的寶寶,不管夢到什麽都不是真的……”

陸宵卻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他突然推開梁懷钰, 爬到床頭去拿手機,動作太大甚至扯掉了紮在手背上的吊針。

“陸宵!”

梁懷钰看他一副着了魔的樣子,又氣又急從後面把他抱住。

陸宵哆哆嗦嗦地播出一個號碼, 片刻後被接通, 陸宵帶着哭腔喊了聲:“爸爸!”

梁懷钰本來想搶走陸宵的手機,再叫醫生過來處理傷口,他手背流出一股血,梁懷钰怕他看到又要難受。

但在陸宵沖手機喊出“爸爸”兩個字後,梁懷钰動作頓住了。

他深吸幾口氣,拿被子把陸宵裹住,再從身後緊緊抱住他,等他和自己父親打電話。

陸崇在國外, 現在正是白天, 接通電話的聲音很清明:“怎麽了宵宵?”

陸宵聲音都在抖, 卻又極度克制:“你們、你們還好嗎?沈阿姨她也好嗎?……”

“都好, ”陸崇語氣溫柔,“大概還有兩個月小孩就要出生了, 一切都好。”

聽到這裏, 确認了沈芸和妹妹的平安, 陸宵才算真正松了口氣,身上卻不由自主抖得更厲害,像是極度緊張後的脫力。

陸崇聽到他呼吸不對,嚴肅起來:“你怎麽了宵宵?不舒服嗎?你在哪裏?”

“沒、我沒事,您照顧好沈阿姨。”

說完立刻挂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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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但那個夢太真實了。

他又回到了小時候,每天纏着媽媽說想要妹妹,媽媽答應他了,然後媽媽就躺在醫院的白床上,流了很多血。

沒多久他長大了,成年了,他陪懷孕的沈阿姨下樓梯,這次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但還是滑到了,他又再一次和沈阿姨一起倒在血泊裏,做什麽都無法改變。

陸宵手抖得拿不穩手機,從手裏滑落的一瞬間,又被另一只手穩穩接住。

陸宵看到那只手,才像突然被拉回現實,梁懷钰就在身後,梁懷钰會保護他。

他轉過身一頭栽進梁懷钰懷裏,能感覺到梁懷钰的手掌稍稍用力地捏着他的後頸。

“到底發生過什麽,願意跟我說說嗎寶貝兒?”

梁懷钰的聲線平穩柔和,像魔咒又像春水,有很安穩的力量。

陸宵一眨眼,晶瑩的淚珠就從眼尾滑下去,落在梁懷钰捧着他臉頰的手背上。

“都怪我。”陸宵聲音暗啞。

“我害死了媽媽,和兩個妹妹。”

梁懷钰愣了一瞬,手背忽然被砸下無數顆滾燙的淚珠子。

陸宵終于忍不住在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我、我不該想、想要妹妹……”

“不、不該想吃小熊餅、餅幹……”

“不該高興……”

“不該走快……”

“好多血啊……”

“全部、都怪怪我……”

陸宵哭得很兇,所有話都說得語無倫次,梁懷钰從他的只言片語裏大致拼湊出了模糊的故事。

“不怪你,不怪你寶寶。”梁懷钰不停撫摸着陸宵的後頸和脊背。

“只是意外而已,不是你的錯。”

他親吻陸宵的耳朵,在他耳邊不停說:“現在已經沒事了,一切都沒事,都會好的……”

他就這麽抱了陸宵很久,久到手臂都快麻了,陸宵才終于漸漸止住了大哭,變成小聲的嗚咽。

梁懷钰還是不斷地揉陸宵的頭發、後頸、脊背,最大限度地讓他不要害怕。

陸宵的後背很涼,病號服的領口到背心被汗浸透,濕冷一片。

梁懷钰手掌穿過衣物直接貼到陸宵後背的皮膚上,陸宵還在發抖。

他摸摸陸宵瘦弱的肩膀,再到凸起的蝴蝶骨,陸宵抖得越來越厲害,嗚咽也沒有了。

梁懷钰忽然覺得不對勁。

他猛地拉開陸宵,陸宵像是沒有一點力氣,軟軟地滑到他臂彎裏,唇瓣绀紫臉色煞白。

梁懷钰心頭重重一跳,立刻按了呼叫鈴。

陸宵還沒有失去意識,躺在他臂彎裏不停地發抖。

梁懷钰手掌撫上陸宵心口,感受到裏頭心髒雜亂無章的跳動:“宵兒,很痛嗎寶貝兒……”

陸宵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因為極度痛苦溢出細微的呻|吟,眼角不斷淌出淚水。

他張了張嘴,忽然嗆咳一聲,眼眶紅得要命。

“想說什麽?”梁懷钰立刻俯下身,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陸宵費了很大力氣握住梁懷钰的手指,但這點力氣在梁懷钰看來只是輕輕摸了一下而已。

梁懷钰立刻反手把陸宵的手指捏到手心。

陸宵又掉了兩滴眼淚,聲音小得幾乎快要聽不見:“……痛。”

梁懷钰喉間一滞,鼻尖驀的酸了,再開口嗓子啞得自己都快聽不出來:“不怕啊,醫生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不痛了……”

從他按下鈴一直到醫生護士沖進病房,總共不過一兩分鐘,梁懷钰卻仿佛喪失了全部時間觀念,覺得陸宵痛了很久很久。

急救室的燈了又亮了。

梁懷钰等在外面,比剛才在他懷裏的陸宵抖得還厲害。

中途有幾個沒跟進急救室的值班護士來看了他幾眼,匆匆離開後又匆匆回來,扔給他一包衛生紙。

梁懷钰沒弄懂她們什麽意思,擡手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哭得像個傻逼。

好在陸宵在急救室裏沒待太久,門就開了,梁懷钰守在門口伸長脖子往裏看,什麽也看不到。

醫生一出來,他連忙湊上去,沉下聲:“請問他怎麽樣了?”

醫生瞅了眼心急如焚大小夥子,看他雖然說話還盡量端着,但喉嚨嘶啞眼睛充血,像撕心裂肺哭過好幾輪似的。

“家屬先穩定下情緒哈,”醫生摘掉口罩:“沒多大事。”

病人家屬喉結滾了滾,“沒多大事,是多大事?”

他手裏捏着一包剛開的抽紙,因為過于緊張,整包紙杯捏得變形,邊角處甚至像要裂開一樣。

醫生忍不住笑起來,放緩語氣捏着病人家屬的肩膀讓他放松:“就是已經沒事了的意思,他心功能不好,心律不齊,劇烈的情緒波動引發心絞痛,現在穩定下來就沒事了。”

梁懷钰聽到這,高懸的心髒才終于落回實處,腳好像也能踩到實地了:“謝謝,謝謝醫生。”

“先別急着謝我,”醫生擺擺手:“他雖然現在沒事,但家屬記住以後千萬千萬不能再受刺激,如果反複發作繼續惡化,就需要手術介入了。我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到那一步,能控制住是最好的。”

梁懷钰聽得相當認真,連連點頭:“明白了,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行了,”醫生颔首:“病人短時間不會醒,讓他休息一下,家屬也歇歇吧。”

雖然醫生說陸宵已經沒事了,但他這一覺睡了很久。

梁懷钰晚上回家洗了個澡,把自己拾掇整齊,買好早飯去看陸宵,一直等到中午他都沒醒,梁懷钰只能自己把涼掉的早飯吃了。

下午他接到了方年打來的電話,說昨晚陸宵他爸被挂電話後總是不放心,打來問他陸宵的情況,他也不知道,只能來問梁懷钰。

梁懷钰把大致情況給方年說了一下,他回頭,透過病房門上的方形窗口,看到陸宵躺在床上的樣子,猶豫片刻,還是問了方年陸宵以前的事。

方年聽後,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把完整的故事說給了梁懷钰聽。

“他這孩子就是心思太細,所以會一直覺得愧疚,一直怪自己,大概只有沈芸真正給他生了個妹妹,他才能徹底走出來吧。”

方年最後這麽說。

梁懷钰不知道怎麽答話,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電話那頭方年忽然笑了笑,又說:“但要實在是個弟弟,估計他也會喜歡吧?”

梁懷钰一愣,随即也笑了起來:“肯定會的。”

陸宵是在第三天的上午醒的,醒之前一點預兆都沒有。

梁懷钰陪床陪餓了,下樓買了份草莓洗幹淨放盤子裏正要吃,床上的人忽然動了動,幾乎沒發出聲音。

梁懷钰拿草莓的手卻頓住了,有感應似的擡起頭,直接和陸宵的視線對上。

“啪嗒——”

整盤草莓都掉在地上,梁懷钰置若罔聞立刻起身按鈴,然後撲倒床前握住陸宵的手,快要喜極而泣:“總算醒了寶貝兒!”

陸宵看了眼地上,又閉上了眼,給梁懷钰吓出一身冷汗。

醫生來看過後,評價陸宵現在狀态不錯,給他摘掉氧氣罩。

梁懷钰在醫生離開的同時,小心翼翼抱住陸宵,覺得他又瘦了好多,心疼不行。

而陸宵醒來後對說的第一句話,只有兩個字:“浪費。”

他醒來的早晨,白瞎了一盤又紅又大鮮嫩多汁的草莓。

所以等到能正常進食的那一天,陸宵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想吃草莓。

梁懷钰有求必應,二話不說下樓買了一大堆,洗好一顆一顆給陸宵喂,兩人吃一部分,還給樓下其他病房的病人都分了些。

只是陸宵雖然看起來和往常沒有兩樣,白天能吃能喝還能跟梁懷钰拌嘴,晚上卻依舊容易做噩夢。

有好幾個夜晚都突然驚醒,伴随心悸,對此醫生只說,陸宵心理狀态對他的影響更大。

梁懷钰偷偷把情況跟方年說過,之後的某個下午,梁懷钰照樣喂陸宵吃水果,今天是新鮮的臍橙,陸宵雖然笑嘻嘻的,但梁懷钰能看出他吃得有些勉強。

就是那個時候,陸宵收到了爸爸發的消息,一張他和沈芸的自拍合照,配了兩個字“平安”。

陸宵握着手機凝視了那兩個字很久,梁懷钰清清楚楚看到他眼睛紅了,于是俯身很輕地親了親他的眼尾。

之後的每一天,陸宵都能收到這種傳達平安的消息。

一個多星期後,醫生說陸宵可以出院了。

那天梁懷钰很開心,給陸宵買了一大捧玫瑰,當時陸宵正在教樓下病房的小朋友用膠泥捏熊貓。

小朋友一看到抱滿了花的梁懷钰,高興得不行,蹦蹦跳跳想要分兩枝。

梁懷钰笑着摸摸他的頭,目光溫柔,态度卻強硬:“不可以喲,這些話都是你宵宵哥哥一個人的。”

小朋友不懂:“為什麽呀?老師說過好朋友要一起分享,我不是你們的朋友嗎?”

梁懷钰還是笑着:“你當然是我們朋友,但宵宵哥哥是我愛人。”

小朋友又不懂了。

陸宵被梁懷钰這出弄了個面紅耳赤,揪着枕頭命令他打住。

梁懷钰才稍微收斂點,捏了捏小朋友的臉蛋:“乖,先下樓找媽媽。”

但小朋友很喜歡陸宵,說什麽也不願意走,梁懷钰勸了半天,最後答應給他買最新款的變形金剛才總算把人勸走。

病房只剩兩個人,陸宵臉還紅着,梁懷钰把玫瑰放到床尾,俯身抱陸宵,從眉毛親到耳廓,最後點了點他的嘴巴:

“寶貝兒,是時候和老公回家過年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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