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平均分

這時候的糖葫蘆,算是個珍惜玩意,不過說好吃倒是沒多好吃的——糖實在是太貴,哪怕是國營商店的糖葫蘆,外頭的糖衣也就只有那麽薄薄的一層。

小胖子酸得五官都皺成了包子上的褶,趙音音倒了杯水給他:“喝口水緩緩,嬸嬸給你插到門外去,晚上繼續吃,化不了。”

莎莎也交出了手裏的糖葫蘆,趙音音又看了一眼許雲海:“你這根能吃完不?”

許雲海能吃酸,不過也舍不得把這糖葫蘆一次吃完:“給我也凍上吧。”

一家五口的糖葫蘆沒一個吃完的,包上油紙整整齊齊地插在門外煤棚牆上。

“齊刷刷地還挺好看。”

許雲海張望了一下,突然想起來,把戶口本掏出來。

“伊伊,莎莎,小寶,都過來看看,”他把戶口本展開給幾個孩子看,“今天開始,你們幾個就都跟叔擱一個戶口本上了。”

按照許雲海的風格,說這麽一句也就夠了,他擡頭看了一眼趙音音的眼神,清了清嗓子繼續講。

“你們放心,以後不管咋樣,叔都會把你們幾個養大成人的,”他特地指給大侄女看,“你看,這是許伊伊,這個是許莎莎,還有許懷山……”

莎莎在旁邊問:“哪個是嬸嬸?”

許懷山指給她看:“趙音音,這個就是嬸嬸了。”

他抓着戶口本擺好架勢,準備莎莎再問就給他看自己的名字。

莎莎認認真真看了一眼嬸嬸的名字,點點頭,轉身繼續去抱那個放趴下就會閉眼睛的娃娃了。

許雲海一口氣憋在胸口,再看趙音音,已經摸出針線笸籮開始做衣服了。

“這幾個孩子跟你好得還挺快的。”

他剛結婚的時候,可沒想到,就這麽幾天,幾個侄子侄女都被趙音音給收服了。

兩人正在堂屋圍餐桌說話,趙音音看了一眼許雲海有點小複雜的神情,問他:“怎麽樣?我還合格吧?”

“合格合格,簡直太合格了。”

趙音音把自己的搪瓷缸子往前推推:“那快給合格的嬸嬸續點水。”

按理來說,兩個人現在是雇主跟保姆的關系,可許雲海受着差遣沒有一點不高興。他甚至覺得這樣的相處挺舒服的。

他的腿剛剛出問題的時候,工會也派人過來照顧他順便幫忙,那些人小心翼翼地反而叫他煩躁。

“你自己炒的這大麥茶還挺香的,回頭我看看,托人買點茶葉吧。你愛喝什麽茶?”

要說趙音音愛喝什麽茶,那可就多了,她在宮裏頭熬了那麽久,到最後也多多少少有點地位,跟妃子喝一樣的茶葉的時候也不少。

她想了想,挑了最便宜最不容易出錯的:“來點茉莉花就行了。”

“行,我找人問問,多少買點。”

趙音音看他這幾天又給孩子買玩具,這又要買茶葉的,忍不住問:“你手裏頭還有多少錢?可別大手大腳的。”

養孩子還得不少錢呢!許雲海這腿也不好使,自己多留點錢傍身也是應該的。

“還有一些,等到給我爹媽平反之後,京市多少還能剩下點東西。”

“那你到時候回去嗎?”

許雲海搖搖頭:“回那個傷心地幹什麽。”

他爹的骨灰都找不到了,他媽悲痛之下投了湖,他家就離那片湖不遠。要是能把房子還給他,他就賣了或者捐給國家。

趙音音看他明顯神色有點低落,換了個話題:“一會兒我就把骨頭烀上,加點土豆,熱熱乎乎炖一鍋。再貼點玉米餅子。”

脊骨一共就三塊,在爐子上小火咕嘟着炖了一下午,雖然沒多少肉,卻香得很。土豆粉粉糯糯的,吸足了湯汁,跟肉也不差什麽。

“就三塊骨頭啊?”

趙音音點點頭:“攏共才一斤骨頭,能有多少?這就不錯了。”

這骨頭炖得時間長了,上面的肉用筷子輕輕一扒拉就下來。許雲海看着趙音音把骨頭上的肉都剔下來,又把骨髓捅出來,問她:“要平分?我還以為你會把骨頭平分給仨小孩。”

“我是當長輩的,可不是當老媽子,雖說條件是困難點,可是這不是周周都有肉了嗎?犯不上那樣。”

她不喜歡那樣當媽當嬸嬸的,小孩要是真有良心,看着當媽的一口不吃都給自己吃了,心裏也不會舒服的。小孩要是沒有良心,只會慣出來個白眼狼。

“挺好,”許雲海還在家裏頭的時候,家裏沒窮過,也沒覺得趙音音這舉動多特殊,“我的那份肉給你。”

看着趙音音的動作,許雲海的心裏頭突然奇特地湧出一個念頭:她将來一定是個好媽媽、好妻子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許雲海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他掩飾地偏過頭喊:“吃飯了!”

幾個小孩都饞了半天了,這可是骨頭湯!

趙音音宣布:“骨頭肉我都拆下來了,一人一份,還是老規矩,誰也不許搶別人的。誰搶了下次就不給他吃肉。”

小寶最近已經沒有了搶人飯吃的習慣,上次幾個孩子吃同一碗雞蛋羹,也都是你一勺我一勺的。

伊伊跑過來幫着趙音音端裝着玉米餅的盆,又給桌上每個人分一塊餅。趙音音看小寶接過了一塊,提醒他:“要說謝謝姐姐。”

不管什麽事情都是循序漸進的,幾個小孩和諧相處了幾天,小寶現在已經不那麽抵觸了。

“謝謝姐姐。”

莎莎見機得快,也趕緊跟着:“謝謝姐姐。”

吃完飯,伊伊照例跑去幫着趙音音收拾桌子刷碗,趙音音這次沒趕她去玩,給她安排了擦桌子的輕活。

“伊伊,在叔叔家裏頭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好?”

伊伊擦桌子的手停下來了,轉臉看向趙音音,像是奇怪為什麽她會這麽問。

“沒有……能吃肉,嬸嬸給我接棉褲,還不用幹活。”

趙音音也覺得,在這裏至少比在重男輕女的家裏要好。雖說小孩子肯定還是會想親娘,可是也不能整天介想。

“伊伊,你信得過嬸嬸嗎?你有什麽事兒,就跟嬸嬸說,嬸嬸肯定能幫上忙。”

伊伊低頭擦桌子:“嬸嬸,我沒事兒。”

許雲海也在一邊,看着大侄女又低下頭,也不好多問:“那擦完桌子就出去玩吧,我看莎莎早跑出去了。”

伊伊伸頭往院子裏看,沒看見莎莎,撂下抹布就往出跑:“我去找妹妹!”

“也不知道這小姑娘心裏頭擱着啥事兒,”許雲海也有點犯愁,“我給她看了戶口本,感覺伊伊還是挺高興的。但是高興也沒高興多一會兒。”

“別看是小姑娘,家裏頭老大都懂事早。”

趙音音把碗刷完,準備去找周群芳。吃完晚飯,廠子裏也都下班了,這時候家家都有空。

都是一個家屬院的,擡頭不見低頭見,大家平時都是空着手直接上門。她才出門,就看見莎莎騎在一個小男孩身上。

“喲!幹什麽呢?快點起來!”

這可是冬天,地上正經涼着呢,穿再厚也不能趴地上。

“嬸嬸,他偷咱家糖葫蘆!”

聽了這話,趙音音回頭一看,發現自家煤棚上插着的幾根糖葫蘆果然少了一根。她把莎莎拉起來,小男孩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鼻涕都凍在臉上,眼睛通紅——居然被莎莎給打哭了!

都是一個院子的,趙音音辨認出來,這是老李家的李宏。李宏媽也趕緊跑出來了,一眼就看見自家兒子褲子上沾得都是雪。

“咋了?小宏,你告訴媽誰欺負你了!”

李宏這小名聽起來像是“小紅”,小男孩本來就覺得被小姑娘打哭了丢臉,這會兒聽見他媽叫他小名,不高興地推了他媽一把:“不用你管!”

這孩子怎地這麽欠揍!

李宏媽被兒子推了一把沒覺得什麽,擡起頭正看見莎莎又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說下小趙,是不是你們家莎莎又欺負人呢了?別人家小姑娘都文文靜靜的,怎麽就你們家這野丫頭成天招貓逗狗!”

“莎莎不是野丫頭!莎莎是我妹妹!”

趙音音拉了一把伊伊,看大侄女激動得眼睛都紅了,把這事兒記在心裏。

“這位大姐,”趙音音記不住李宏媽姓什麽,索性也不稱呼了,“小孩子打架,我們家莎莎可比你兒子還矮一頭呢。再說,你兒子先偷吃了糖葫蘆叫莎莎逮到,這才打起來的,你自己看看,李宏臉上還沾着糖呢!”

這會兒天黑了,可是家家都亮了燈,李宏臉上的糖漬叫燈光一照,亮晶晶的。

“……那也不能打人啊!誰家小姑娘這麽粗魯直接動手?”

“是他先動手的!”伊伊站出來,“我問他手上的簽子哪來的,他就推我,莎莎才推他的!”

趙音音也立刻跟上:“我們家伊伊最乖了,有她看着,莎莎絕對不會主動打架的。再說,你們家李宏比莎莎還高一個頭呢,我們家可是小姑娘,這要是手上臉上落了疤怎麽辦?”

李宏媽沒詞了,她男人出來掃了一眼:“吵什麽吵?”

他伸腳給了兒子一腳:“餓死鬼投胎啊?幾根糖葫蘆你也偷,咱家買不起咋的?你爹不是升技術員了嗎?我哪養了你這麽個二椅子,叫小姑娘打哭了?”

踢了兩腳,李宏爹問趙音音:“夠不夠?要不我再揍這小子一頓?”

“我可沒讓你打孩子,你自己沒耐心管教別往我身上推,”小孩子偷吃和打架都不是什麽大事兒,趙音音雖然不喜歡李宏推他媽的行為,但也并不打算替別人家管孩子,“伊伊莎莎,咱們回家。”

顧不上再去周群芳那,趙音音領着伊伊莎莎回家,又檢查了一下莎莎身上沒什麽青紫,這才沉下臉。

“以後不許打架,發現什麽事情,回家跟叔叔嬸嬸說,”趙音音知道莎莎是三個孩子裏最聰明的,直接跟她講道理,“你這麽一搞,咱們家有理也變沒理了。”

“他偷吃糖葫蘆!我不打他,他下回還偷!”

莎莎很珍惜吃了一半的糖葫蘆,還在原來的家的時候,這些好吃的從來都沒有她的份。

趙音音去把外面剩下的糖葫蘆都拿回來,自己沒吃,把剩下的糖葫蘆分了:“沒事,嬸嬸下次把東西放好,就沒人偷了。這次是嬸嬸沒放好。”

她應該想到的,這個時代物資這麽匮乏,放在外面說不定就有人惦記。

莎莎左右看看,四個人都有糖葫蘆了,只有嬸嬸自己手裏沒有。

她跑到堂屋拿了個小碗,從每一串糖葫蘆上弄下來一個,把小碗蓬到趙音音面前:“嬸嬸!大家平分!”

“好,我們莎莎真聰明!”

趙音音摸了摸莎莎的頭,想着小姑娘剛剛打了李宏還一臉滿不在乎的勁兒,這真是個愛憎分明的小姑娘。

她也很喜歡莎莎,可是伊伊天天把妹妹看得這麽緊、又因為一句野丫頭就那麽激動,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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