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十四只鹹魚

陶景景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無邊無際,她像一個孤魂在四處游蕩。

她忘記了前路和歸途, 腦子裏一片混沌, 像被嵌進一大塊海綿,入目皆是虛無。

她好像忘記了什麽東西,到處找尋時聽到隐隐約約的震顫,剛開始像是蝴蝶扇動翅膀一般輕微, 慢慢的心情跟着飄蕩, 最後發展成海嘯一般的動靜, 自己則被一陣強烈的沖力吸了進去。

像是沖破蛋殼的幼崽, 一直以來困住她記憶的海綿也消散開來, 那些失去的記憶瘋狂湧入腦海。

“我叫陶景景,是花花幼兒園的大姐大, 以後有誰欺負你,你就報我名字。”

“我媽不在家, 我肚子餓了, 你做壽司給我吃。”

“我罩着你, 是你老大, 這是你理應孝敬我的。”

“我媽梳頭發太醜了,讓我很沒面子, 我要去剃個板寸。”

“嗚嗚嗚,我不剃板寸了,那個哥哥剃板寸好像壞蛋,我媽回家一定要打死我。”

“你給我紮辮子,身為小弟理應為老大分憂。”

“送我的生日禮物?這是你親手織的?呵呵, 算你孝敬。”

“哇這有一條小狗, 下雨窩在這兒也太可憐了, 可是我媽對狗過敏怎麽辦?”

“你要養小狗,真的?給它起個名字......我想想......”

“為什麽叫有條?是有條狗嗎,這名字不像我們江大才子起的啊,一股無厘頭氣息。”

“哇我們竟然初中還是同班耶,聽說你被評為班草了?”

“我今天路過操場看見咱們學校的籃球隊長了,打籃球超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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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你打球?你什麽時候愛打籃球了?我看看自己的檔期,如果你誠心誠意的求我,我也不是不能看。”

“你也不錯,跟籃球隊長比,也就更帥上一丢丢吧。”

“英語朗誦比賽,我建議你念詩,什麽詩?我就知道一首,就拜倫那首《春逝》吧。”

“畢業快樂江憶川,誰說你的家人沒來,我不是嗎,我可是你異父異母的親老大。”

“......我這顆扣子可是很貴重的,你拿走了就要珍藏一輩子。”

“你要是敢食言,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江憶川......我會一直都在。”

回憶還在繼續,陶景景在一片漆黑中已經目光滾燙,不管她願不願意,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無法阻止。

那是初三畢業的一個夏夜,她和江憶川約在兩個小區中間的小廣場見面,她吃着冰淇淋給江憶川講了自己昨晚做的一個古怪的夢。

“顧懷宴你熟嗎?”

江憶川幫她推秋千,“不熟。”

少年身量已經抽條變高,陶景景蕩下來時能完全隐沒在他的身影裏。

陶景景聞到他身上好聞的沐浴露香氣,臉蛋微微發燙,好在夜色深沉,一切都無跡可尋。

“我昨晚做了一個關于他的夢。”

江憶川問:“什麽夢?”

陶景景躊躇了一下,還是選擇照實說了,“像小說一樣,那個夢說顧懷宴是咱們這個世界的男主角,我是暗戀他的惡毒女配,他不喜歡我,未來我會對他死纏爛打,還會不停地陷害他喜歡的女主角。”

江憶川問:“誰是女主角?”

陶景景搖頭,“沒看清正臉,只夢到我做了一系列很變态的事,為了得到他無所不用其極。”

江憶川沉默。

陶景景仰頭看他,“你不覺得好笑嗎,我做這種夢。”

江憶川搖頭,“人做沒有根據的夢也很常見,我還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顆球,從樓梯上滾了上去。”

陶景景哈哈笑起來,笑完眯起眼睛想了想,“雖然不熟,但我聽說顧懷宴是個富二代。”

江憶川坐在旁邊的秋千上,安靜聽她說話。

陶景景斜眼看他,“你都不吃醋?”

江憶川十分淡定,“我為什麽要吃醋?”

陶景景後知後覺得臉上挂不住了,人家還沒說什麽,自己先貸款對方吃醋起來了,心底有點不爽,直接從秋千站起身,悶悶說道,“我回去了。”

江憶川也立刻起身,一路把她送到小區樓下。

“你回吧,”她硬邦邦說道。

江憶川沒有應聲,站在那裏看她。

陶景景悶頭走了兩步,還是沒忍住回頭了,江憶川就站在原地,頭頂的路燈照在他的肩膀,給他的輪廓描了一圈溫柔的光邊,她看到他如墨的眉眼,像是金漆勾勒的工筆畫,單單站在那裏,就讓人心動的不行。

陶景景轉身,走到他身邊站定,不看對方的眼神,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瓶子,對着江憶川上下一頓狂噴。

驅蚊水的辛爽氣息立刻在空氣中彌漫,陶景景忍不住埋怨江憶川,“燈下招蚊子你不知道嗎,還站着不動,當自己是雕塑嗎?”

江憶川垂眼看她,“我知道你不會。”

不會什麽,陶景景剛想問,馬上明白過來,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別人嗎,知道只是一個夢,所以才不會胡亂吃醋。

這是對兩人青梅竹馬感情的堅定,也是對她的無比信任。

陶景景立刻被哄好了,撇撇嘴道,“顧懷宴那種一點就炸的霸王龍,整天都跟人欠他錢一樣,鬼才會喜歡他。”

江憶川不說話,只溫柔的看着她。

陶景景把手裏的驅蚊水塞進他口袋裏,仰頭看着他,“你趕快回去吧,明天咱們學校見。”

江憶川點頭,但依舊沒動,“你先回,我看你進家門。”

陶景景只好一步三回頭的回了家,進屋按亮了自己房間的燈,打開窗戶朝樓下揮手,用口型跟江憶川說,“晚安~”

晚風吹來花香,也拂動了少年額前的碎發,他淡笑着跟陶景景擺擺手,同樣用口型跟她說了晚安。

這是如此平凡又讓人心動的一個夜晚,像往常無數個夜晚一樣,只是誰也沒想到,這竟是他們倆個最後一個夜晚。

一覺醒來的陶景景性情大變,在家人面前還不太明顯,但話漸漸少了許多,也不再跟陶母交心,除了吃飯等必要場合,其餘時間都呆在自己的屋子裏。

第一個發現的自然是江憶川,他不知道陶景景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她看自己的眼神不會錯,那是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她并沒有失憶,也知道他是誰,但就像被輸入程序的機器,她只是一板一眼的按照一個普通同學的設定來跟他互動,且最大可能得減少兩人之間的接觸。

并且她開始追逐起顧懷宴。

江憶川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他試圖喚醒陶景景,但根本于事無補,對方完全聽不進去他任何話。

他看到她跟在顧懷宴身後,近乎癡狂的收集關于他的一切,江憶川打斷她,但第二天會發現她做的更過分。

他意識到了那個夢正在應驗。

怎麽才能救陶景景,如果改變劇情呢,不按照夢裏發生的走,是不是就能喚醒她?

他出現在顧懷宴的生日會上,搶在陶景景前面撿到了顧懷宴的鑽石袖扣,只要陶景景不撿到這個東西,日後就不會拿它在女主面前炫耀,更不會惹顧懷宴打臉,劇情是不是就改變了?

但陶景景拿到了顧懷宴的鋼筆,她根本不需要撿,直接順走了。

江憶川攔住她,但陶景景眼裏根本沒有他,她面無表情的越過他,一個字都不聽勸。

江憶川的心底很痛苦,但他絕不會放棄,直到再一次嘗試阻止陶景景在校園廣播站當衆告白顧懷宴的時候,廣播站的架子毫無預兆的倒了下來。

陶景景被撲倒在地,江憶川手臂鮮血淋漓。

“不要試圖幹擾陶景景,”女生在他身下一字一句道,“否則以後會更嚴重,這是天道的旨意,你只是沒有光環的路人。”

江憶川如遭雷擊。

陶景景被控制了,這個根本不是她,她不會喜歡上顧懷宴,所以就派了一個冰冷的執行任務的機器來履行。

但它占得是陶景景的身體,江憶川舍不得她受一點傷害。

他還是跟着她,但沉默下來,不再阻止她去做一些事,只是遠遠的跟着,保護着她的身體不會再遭受意外。

他不願意坐以待斃,既然陶景景的行動不能幹涉,他決定找出那個夢裏的女主角,如果不讓她和顧懷宴走到一起,是不是夢境就會坍塌,陶景景也會醒來?

那時候沈栀冬還沒有出現,他調查再三,把目标放在了顧懷宴青梅竹馬的楊婉意身上。

他接近楊婉意,試圖從她身上找到和顧懷宴的可能。

陶景景依舊收集着顧懷宴的一切,江憶川幫起了她的忙,他幫她拎起重重的空白練習冊,哪怕上面只是簽了顧懷宴龍飛鳳舞的大名。

他幫她在籃球館留位置,哪怕陶景景是去看顧懷宴打球。

他幫她遞情書,把自己的水讓給她讓她去獻殷勤。

他甚至幫她在器械室撿到顧懷宴的一只擊劍手套。

陶景景目光冰冷的劃過他的面龐,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就這麽堅持了一年半,陶景景讓他離自己遠一點,江憶川就拉遠一點,依舊這麽跟着她。

他織了手套和圍巾送她,讓她在冬天裏注意保暖。

陶景景把東西扔在雪地裏,告訴他自己根本不會冷。

江憶川将東西撿起,放在她手上,告訴她那就戴着裝裝樣子,畢竟大家都有。

陶景景破天荒的發起怒來,明知道自己不是原來的陶景景,為什麽要這麽一根筋的纏着自己。

“你是她的夢,”江憶川的睫毛上挂上雪花,他淡淡的說,“我不想她在夢裏孤單。”

暗戀一個人是很孤單的事,他早就知道。

陶景景冰冷的機械心殼微微皲裂,她一點點被撬開,在心裏跟自己的系統本能拉扯,每感受一點江憶川的溫情,她的外殼就融化一點點。

直到那天在地鐵站,她看着蜿蜒幾十級的樓梯,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自己如果滾下去,是不是就可以消失,讓真正的陶景景回來?

畢竟一個尋短見的系統也就徹底沒有利用價值了。

但是江憶川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又一次墊在她身上,摔到了樓梯臺上。

陶景景想起了上一次他救自己,想起了兩人之間的每一次。

是時候做出一點自己的反抗了,對這個不公的天道,為這個受難的小情侶。

那天晚上,她拼盡全力從系統的廣袤之地裏找回了原主陶景景。

作為代替,它永遠的消失在了那裏......

恍如一場大夢,陶景景緩慢的睜開了眼睛。

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簾的白牆,耳邊立馬傳來呼喊,“老公,女兒醒了!”

陶景景轉頭,看到激動的眼含熱淚的陶父陶母,陶明明也立在床邊,眉頭皺的跟蝴蝶結一樣。

“景景終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醫生就說沒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兩人抱在一起,互相給對方抹眼淚。

陶明明湊了過來,上下打量她,“你真的沒事了?腦袋有沒有不清楚,知道我是誰嗎?”

陶景景:“你是天字一號讨厭鬼。”

陶明明比了個OK的手勢,“确實好了。”

陶景景立刻起身,陶母讓她再休息一下,“醫生說你是突然昏厥,查不出病因,猜測是學習太累所致,你這幾天什麽都別幹,就在家休息。”

陶景景滿口答應,說道,“我得先辦一件事,辦完之後馬上回來休息。”

“你是不是要找小江?”陶父馬上說道,“小江中午剛走,我讓他來家裏。”

陶景景:“......”

陶明明沖她晃晃手機,“還是他把你送到醫院的,爸媽怎麽可能不知道。”

陶景景這才回想起來,自己是在機場接機的時候突然昏倒的,也不知道吓到他沒有。

想起這一陣的種種,她心裏五味雜陳,一面為自己是原主而高興,一面為江憶川的深情不移而心疼。

她根本都不敢回想,這兩年江憶川是怎麽過來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告訴對方自己就是原主的這件事。

他會有什麽反應呢,激動,喜悅,苦盡甘來的興奮?好像都不會,他永遠是那麽淡淡的,付出最多,卻把心思藏在深處。

江憶川來的很快,進門的時候胸膛仍舊上下起伏,明顯是跑着來的。

兩人四目相對,目光似乎有千言萬語,陶景景對陶父陶母說道,“我們出去說,一會兒就回來。”

陶父想說什麽,江憶川馬上說道,“我一會兒送她回來。”

陶父閉上嘴,沉默的點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樓道,江憶川問她,“真的沒事了嗎?”

陶景景沒說話,等兩人在小廣場站定,她長長出了一口氣,看着他笑眯眯道,“我回來了。”

江憶川頓了一下,看着她沒說話。

陶景景的眼眶馬上紅了,“我從夢裏醒來了,我都記起來了,這兩年發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前一陣失憶的也是我,只是當時我的記憶還沒有回來,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你,對不起。”

她一點都不想哭,但眼淚就是在眼眶打轉,她拼命的往回憋,還是不争氣的滴落了下來。

好大一顆,像碩大的珍珠。

江憶川的手指伸了過來,他輕柔的幫她拭淚,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對不起,出門急忘記帶紙巾了。”

陶景景淚眼花花的看他,看他漆黑的眉眼,看他高挺的鼻梁,看他流暢英俊的下颌線,以及觸上自己面頰的手指。

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就是原主,她不用離開,江憶川在等的那個她,就是自己。

她捉住了他的手指,用了點力氣握在掌心,感受到那份堅硬,心中的實感更加清晰。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他們歷盡劫難終于找回了彼此。

江憶川的手指顫了一下,不自覺的蜷了蜷,就乖乖的呆在陶景景掌心,任由她握着。

“你怎麽那麽傻?”陶景景吸了一下鼻子,紅着眼眶看江憶川,“明知道原來那個不是我,還一直跟着,還給自己弄受傷了。”

她搬起江憶川的胳膊,對方任由她查看,淡笑着說道,“沒留疤。”

陶景景放下他的胳膊,她知道江憶川的理由,但她就是心疼,換位想想,要是自己一直看着江憶川突然喜歡別人,她會難過的死掉。

甚至還幫着他收集情敵的東西。

陶景景一想又不行了,眼淚馬上又要湧出來,恨不得拍自己兩巴掌,哭什麽哭,明明是高興的時刻。

手被江憶川禁锢住,他低頭看着她的眼睛,“都是過去的事了,也不是你自願的,不要為此責備自己。”

陶景景怔怔的看着他,在他溫柔的眼神中慢慢紅了耳朵。

江憶川馬上放開了她的手,但陶景景跟沒意識到一樣,一只手使勁握着他的手,絲毫不願意松開。

江憶川抿抿唇,反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在秋千上坐下,江憶川問她,“确定都結束了嗎,是因為顧懷宴追到了沈栀冬?”

陶景景點頭,“早知道我就是自己,我肯定沒日沒夜給他牽線搭橋。”

江憶川:“你就是自己?”

陶景景有點尴尬,“我剛醒來的時候,就是那天掉進水池裏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穿書了呢。”

江憶川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陶景景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心路歷程,最後忍不住罵道,“都怪系統那個王八蛋,還有混蛋天道,顧懷宴當男主就算了,憑什麽折騰我們!”

江憶川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道,“你出現的第一瞬間,我就知道你回來了。”

陶景景大驚,“真的?”

江憶川點頭。

陶景景:“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不提醒我?”

江憶川垂下頭,緩緩攥緊了拳,聲音有點艱澀,“我不知道會對你有什麽影響,不敢輕舉妄動。”

陶景景懂了,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江憶川的手背。

江憶川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嘴唇繃緊。

“我當時腦中确實有一個系統,就是指揮我的東西,我叛逆不想聽指揮,經常跟它吵嘴,”陶景景笑嘻嘻,她現在腦中的系統已經消失了,這些也都不是機密了。

江憶川沒說話,他記得剛開始陶景景跟系統做的鬥争,可不是吵嘴那麽簡單,他記得她會無故摔倒,還會突然出現淤青。

“總之都過去啦,”陶景景笑眯眯的搖他的手,“顧懷宴那個家夥終于搞定了,以後我們再也不會有阻礙了!”

江憶川定定的看着她,輕輕“嗯”了一聲。

“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陶景景歪着頭看江憶川。

江憶川抿唇,沉默,一直到陶景景等的以後對方沒話說的時候,他才輕輕緩緩道,“歡迎回家。”

“我好想你。”

作者有話說:

就到這裏完結啦,接下來有一章甜甜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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