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就這樣?
天慶元年。
蝗災橫行,疫病四起,昔日被稱為富庶之地的錦城如今哀嚎連連,餓殍遍野。
風華立在錦城外,她看着如今黯然破舊的城牆。記憶中,所有人都是模糊的,唯有年幼時來過一次的錦城繁華如晝,人們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幼時,她同着家人前來錦城參加燈會,順便購買藥材時,有攤邊販賣糕點的攤主遞給她糕點,有慈祥的老人摘下糖葫蘆給她,還有小孩子給玩她最愛的紙風車……
捏緊身上藥箱,風華進入錦城。
“救救我孩子吧,救救我的孩子!”
“給我點吃的,求求你給我點吃的。”
“姑娘,姑娘,姑娘!”
……
風華一進城,那些人瘋狂湧上來,他們跪在地上,一個勁求着風華,額頭磕着地面,渾濁泛着死氣的雙眼卻盯緊風華的藥箱。
“小姑娘,你有吃的嗎?能給我點嗎?我孩子馬上就要餓死了。”面容蠟黃的婦人抱着自己餓暈過去的孩子,雙眼挂着淚水,顫巍巍向風華伸手。
所有人盯緊風華,只見風華手放在藥箱處,就在他們雙目放光時,風華手把藥箱往後一推,避開婦人伸來的手。
鳳眸掃了眼這些人,這裏面有瘦骨嶙峋的小孩,有身子佝偻的老人,還有得了疫病奄奄一息的人,他們無不乞求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他們最後一道曙光。
風華神情不變,看着擋在面前的人:“讓開。”
人們似是愣住了,停頓好幾息才不甘不願從往兩邊散開,為風華讓開一條道。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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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嘶啞的聲音叫住風華,風華停住腳步,沒有回頭。但很奇怪,記憶告訴她,這就是幼時她随家人來時,曾經主動給她糕點的攤主。
“小姑娘……”
砰一聲,那人雙膝重重撞擊在地,淚水四溢,曾經很愛笑,身材高大的攤販如今鬓發泛白,他說:“小姑娘,我活不長了,我得了病,活不長久了。可是能不能,求求你,給我娘一點食物。我沒用,我是個廢物,我自小沒了爹,是我娘辛辛苦苦拉扯我長大,可,可是……”
聲音哽咽不止:“我還沒讓我娘享享福,就……就……求求你,小姑娘,求求你給我一點食物,我娘她快不行了!”
嗚咽聲四起,所有人都跟着哭了起來,一聲一聲悲痛欲絕。
在人們最前面,那個身影依舊沒動,片刻後,只聽聲音淡淡傳來:“所以你虧欠你娘親的,是想讓我來還?”
風華轉身,看着他們,這裏面不僅有這個攤販,還有那個小孩,給她糖葫蘆的老人……
可是這與她有何關系?
糕點的錢,糖葫蘆的錢,她爹已經全部付清,至于那個小孩,小孩給她紙風車玩,她買了一個風筝送給小孩。
她欠他們嗎?
不欠。
“可是你分明能救我們啊!”
“明明你只要給一點東西,就能讓我們活下來,為什麽你不給?明明那點東西對你來說并不算什麽啊?明明只要一點,我們就能活下來的,為什麽你不給?!”
風華笑而不語,眸子卻沉了下來,她不欲再多浪費時間,徑直離開。
身後人們的哭聲猶如地獄惡鬼,他們哭着,怨恨着:“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畜牲!你見死不救!”
錦城外多是些窮苦百姓,錦城早些時候富庶商賈很多,在疫情和蝗蟲泛濫之際,因為家中餘糧多,銀兩多,所以日子并不算太差。
風華來到錦城首富府邸之前,家丁見風華穿着雖一般,但相貌驚豔,氣度華貴,所以沒有直接趕人,禮貌詢問風華為何而來。
風華拍了拍手中藥箱:“看病。”
看病?
這疫病全城的大夫都瞧過了,根本無法可醫,這小姑娘年紀輕輕能醫治?
一想到府中奄奄一息的小公子,家丁不敢耽誤,立馬沖進去通報老爺。
風華沒等多久,便讓親自出門來迎的老爺帶進府內。
小公子僅八歲,全身浮腫,四肢充血,氣息奄奄,顯然已經危在旦夕。
風華把脈時,那老爺就着急站在床邊,待風華收手後,他着急問道:“怎麽樣?能救嗎?”
能救。
不過得以她血為引,因為在她記憶中,她幼時好運誤服過萬年何首烏。她爹吓得連忙各種用藥給她調和,好在勉強救回她一命,不過萬年何首烏卻融入骨血。
在知道這病情後,風華這段記憶立馬清晰無比,而且她很清楚,這病只有她的血才能治。
她放回小孩的手,道:“不能救。”
在老爺臉色灰敗下去時,風華又道:“但能拖時間,讓令公子多活幾日。”
“能拖延,拖延就好,說不定拖一拖就能治好呢?!”
“拖!求求神醫出手救救我小兒,我只有他這麽一個兒子啊!”
風華點頭:“一日一百斤糧食。”
“一,一百斤糧食?!”老爺一瞬間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
風華起身,着手開始收拾藥箱:“若覺得不值,大可不必勉強。”
“等等!”老爺一咬牙:“我出!”
他只有這麽個獨子,但凡有點希望,他也一定要讓他孩子活下去。
風華正式住下,在這些天內,小孩因為她的救治,逐漸清醒過來,小孩很黏她,一聲一個姐姐叫得很甜。
還讓家丁買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帶回來和風華一起玩,不過全讓風華拒絕了。除了給小孩醫治時,她并不會單獨見小孩,但小孩總喜歡趴在她窗臺外,一臉微笑地看着風華,叫姐姐。
給小孩針灸時,小孩睜着一雙眼睛,他看着風華,歪着頭問道:“姐姐,你怎麽都不和我說說話啊?”
“姐姐好漂亮。”
“姐姐,要吃桂花糕嗎?我最喜歡吃啦,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姐姐……”
小孩身體太弱,又一直在說,在收針時,小孩躺在床上,臉上仍舊帶着笑,他很困,但眼也不眨地看着風華。
“姐姐,我會死嗎?”
風華放針的手一頓,屋內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小孩快要睡過去時,風華才道:“會。”
“會死啊。”
小孩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仿佛夢呓般:“可是好舍不得爹爹和娘親,也好舍不得姐姐……”
風華抿了抿唇,沒再說話,收好針後直接離開房間。
風華為小孩拖延了十五天的時間,十五天後,小孩死了。
死之前想見風華,風華站在小孩床邊幾步的位置,看着小孩的爹娘雙眼通紅,哭得泣不成聲。小孩咽氣前,手握住他爹娘,眼卻落在風華身上,慘白的唇無力翕合着。
沒有聲音,但風華很清楚小孩在說什麽。
“姐姐,再見啦。”
十五天,一千五百斤糧食。
小孩一死,風華只是讓商賈将這些糧食分給那些災民,而自己則住在一家客棧裏。
城裏死的人越來越多,即便有食物也活不下去,因為疫情太重,他們治不了,也沒法治。可是很多人都會來求風華,求求風華救救他們。
風華只當不理。
她看着錦城從一座擁有近八萬人的大城逐漸減少,三萬,一萬,幾千,直到最後時,錦城早已一片荒蕪。
有人來到風華面前,他就像錦城一個普普通通的災民,身形瘦弱佝偻,但他卻帶着笑意。
“下去走一走?”
風華點頭,跟在這人身後,昔日繁華街道如今破爛不堪,地上随處可見屍體,有剛死的,有正在腐爛的,還有白骨。
那人道:“不同的選擇對應着不同的結果。”
“這是你的選擇,也是你造成的果。”
“你想看看一個與你截然不同的選擇嗎?”
風華對那些并無興趣,可不等她拒絕,那人手一揮,腳下瞬息萬變,周圍景色破碎,直直蔓延出去。
有人成群結隊從他們身邊經過,依舊很瘦,但明顯擺脫了疫病的困擾,他們一人一手拿着碗,腳步匆匆,似是前面有什麽東西很吸引他們。
風華身側的人下颌輕擡:“過去看看?”
在城中心,木架上,綁着一個不成人形的人,那人胸膛微微起伏,顯然還是活的。
排隊的人密密麻麻,有官員維護秩序,等上一個人好了,才讓下一個人進去。
“是好東西啊,不僅能治病還能強身健體,好東西好東西。”上去的人說着,取出一把小匕,在慘不忍睹,全是刀痕的身體上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潺潺流出,連忙伸過碗,貪婪地接過那些血。
“好了好了,半碗已經行了。下一個!”
“嘿嘿!”
接好血的人一笑,舔過刀刃上殘餘的血,将碗護寶一般護在懷裏而後帶走。
一個接一個,沒有好的皮膚,便在還沒凝固的傷口劃開取血,取到最後血沒有了,他們便用小刀割下一小塊肉。
血是好血,肉那也得是好肉吧。
風華薄唇輕抿,神情不變,她道:“為什麽給我看這個?你究竟想說什麽?”
那人搖搖頭,他看着木架上被生剮血肉的人,道:“每一步,皆會擁有不同的結果。他是我見過最有善心的人,也是下場最凄慘的一個。”
“他散盡銀兩買來食物接濟百姓,為人診治,得知自己血能拯救百姓時,将自己的血滴入井水中,再以井水為引熬制湯藥,救治整座城的百姓。”
“百姓得以救治,疫病消除,他還得到百姓們尊重愛戴,好的因該有好的果,對嗎?”
“呵。”風華嗤了聲:“誰說的?”
那人一笑:“你看得清楚,他卻看不清楚,壽命終有盡途,貪欲卻無窮無盡。他給了那些人一點食物,那些人就想要他身上所有的銀兩。他給那些人醫治,那些人就想讓他徹底治好。他用了血,治好了那些人,那些人病好後就想活得更久,活得更好,再也不生病。”
“所以給到最後,他不給也得給,因為在那些人眼中他就該給。”
“本想告訴你大道無情,貪欲無盡,修真之人該摒棄不該有的同情,如今看來倒是多餘了。”
伴随着那人話音消失,所有一切消失殆盡,神識中似雲霧散開,記憶回籠。
風華立在一片虛無中,是的,貪欲無窮盡。
青荷、元竹、白枳不就這樣嗎?給予太多,所以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該擁有的。
理清心緒,風華進入第二重中。
第二日,邵雲舒早早趕來虛無秘境,就發現第二道的第一顆靈氣珠亮了。
邵雲舒:???
師妹好像有點過于厲害了。
之後幾天,靈氣珠以前面數倍的速度飛快往上蹿,看得宗主以及各長老,還有聞風趕來的各個親傳弟子、內門弟子目瞪口呆,尤其當初那些從虛無秘境歷練過的。
他們擦了下眼睛,一下不夠,又狠狠擦了幾下,于是眼睜睜看着隔一天半,那第四重的靈氣珠亮了。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亮了!
“都給你們說,第二道和第三道不難,就是考驗品性和道心的,給你們說了多少次還不信。瞧瞧,這丫頭速度不就這麽快?而且人家才築基巅峰,你們當初修為多少了?一個個的,真是嫌不夠丢臉。”
長老們悠悠感嘆。
弟子們:??!
當初誰說第二道和第三道特別困難?說沒點經歷的,沒出宗歷練的,沒經歷過苦難折磨的最好別去?說去了別落個道心不穩,修為全廢?!
只是誰都沒想到,只出去歷練過一次的小師姐,在第二道竟是過得也這麽快。相比而言,他們曾經的歷練,生死搏鬥,從而換來的領悟似乎有些不堪一擊。
“這孩子,道心很穩啊。”三長老特意扔下煉制的丹藥跑來看,摸着胡子一臉欣慰。
說完,他眉毛一豎,看着還在湊熱鬧的弟子們:“還看?看什麽看?!這丫頭才十六,已經能闖虛無秘境第二道了,你們呢?一個兩個的,閑在這裏幹什麽?!還不滾去修煉!”
三長老一吼,弟子一溜煙散得幹淨,吼完之後三長老看向邵雲舒,聲音低斥:“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看看,不放心。”
三長老哼了聲:“你不放心什麽?”
手中木靈氣卻往邵雲舒那邊甩去,形成靈氣罩将邵雲舒罩在裏面,舒緩着邵雲舒身子。
“我看最不讓人放心的是你吧。”
邵雲舒笑而不語。
三長老負手而立,停了幾息,問道:“兩個月後的應家少爺結嬰慶典一事,你真的決定要去?”
應家,十大勢力中,五宗三族一荒一絕地中三族之一。
應家家主嫡系二公子結嬰大典,以禮來說,宗主不能親自前去。
若應家家主慶典那便無礙,可只是二子結嬰慶典,宗主去了就太過隆重。但若去的人身份太低,便是對應家不尊重,這樣更不符合禮節。
既然宗主不能前去,那麽由一位能代表宗主的帶領前去最好。起先定下的是二師兄秦遠,可二師兄正在突破金丹中階的關鍵階段,邵雲舒不想過多耽擱師弟師妹修煉時間。比起自己閑在宗門,他若能幫上忙自是最好的。
故而邵雲舒主動請求前往應家。外界皆知風承宗對邵雲舒的重視,由邵雲舒帶着前去應家這樣再适合不過,更何況随行之中還有兩位碎虛鏡的長老。
三長老心中暗嘆了口氣,有長老随行,邵雲舒安危确實無礙,可邵雲舒這萬事以宗門利益為重的性子着實讓他不放心。
他只是煉丹師,合體期的煉丹師。修為看似高,實則并不強,加上近日他要準備閉關突破煉丹等級,也不知道兩個月後能不能出來,要随行前去根本不可能。
他冷聲道:“好歹是風承宗的大師兄,去了應家,遇到不順心的直接說,若有人膽敢放肆,讓老五他們出手!別丢了我們風承宗的臉,知道沒?”
三長老話說得難聽,但邵雲舒很清楚,三師叔這是怕自己在別人地盤上受了委屈,他笑着道:“知道的,三師叔。”
“知道就好,還杵在這裏幹什麽?幾顆珠子有什麽好瞧的?外面天這麽冷,想在這裏過夜?到頭來生病了,還不是得麻煩老頭子我,回去回去,快回去!”
邵雲舒無奈,只得回峰。
第二道的九重,每一重便如一世,每一世中記憶全部清除。
風華在第九重各種轉換身份。
有一重中,她成了立功歸來的大将軍,而她親手護下的江山,親手扶持的主子卻因為她功高蓋主,想要私下用計策處理了她。
風華直接舉兵造反,逆了這國。
至于背上逆反背主的罵名,她在乎?
她打下來的江山,她吃苦受累收服的軍心,利用完了她就想過河拆橋?做他的春秋大夢!
有一重,她成了即将走火入魔的大魔頭,在她手中有面鏡子,鏡子映照出她成魔之後,因為暴虐成魔,殺氣遮蔽雙眼,失手殺了她的尊師和同門,吸幹他們所有修為。但她清醒後,修為大增,成了修真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
在即将失去理智時,風華毫不猶豫選擇自盡。
每一重中,風華不管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全都心狠手辣。
直到她來到第二道最後一重。
這次與前面不同,她什麽都記得,記憶沒有消失,沒有被覆蓋,她很清楚她是誰。
面前是個平和的小鎮,鎮民們和善友好。
這是什麽意思?
風華警戒着,但還是一步步走進鎮子。
攤販叫賣聲此起彼伏,包子鋪、點心鋪、茶樓……香味混雜。老樹下,老人們聚在一起,搖着蒲扇,臉上全是慈祥。
這是個很尋常的,帶着濃重繁世氣息的小鎮。
有小孩穿過人群,追逐着,從風華身邊像陣風一樣跑過,餘留一串清澈的孩童笑聲。
風華在鎮子裏的一間客棧住下,在二樓包廂點了一桌菜,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人海。
每一重不可能沒有一點提示,她等着就好。
五天後。
一個笑得很甜,紮着羊角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來到她面前,雙手背在身後,像是藏了什麽好玩的東西。
“姐姐。”
小女孩沖風華微笑,手捏着什麽從身後遞出來,寒光一閃而過,風華雙眼微眯。
那是把匕首。
“給你的,這次你只能用這個哦。”
“姐姐快伸手呀。”小女孩催促道。
風華伸手,小女孩将沒有刀鞘的匕首遞到風華手裏,就在風華準備收回手時,小女孩力氣猛地增大,捏住風華手腕,帶着風華的手讓那把匕首狠狠刺進自己胸口。
風華擡眼,血順着胸口,順着匕刃,流到手心,滴到地上。
小女孩微笑着,甜甜嗓音竟是帶了些趣味:“姐姐,這次你要做的就是把這裏所有人都殺光哦。老人,小孩,嬰兒,有身孕的婦人……一個都不能放過哦,不然不能出去了呢。”
“就這樣?”
原本已經快要斷氣的小女孩聽到風華輕飄飄的這句話,身子愣了下,而後才慢慢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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