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1)
◎“裝什麽純情?”◎
晨曦的雲層透着一抹陰沉。
厚厚的積雲背後,那燦爛橘金的光映出了瑩亮的邊緣,好似黑暗裂隙裏透出來的光明征兆,令人難免會心生希望。
可當縣城門口排起長隊之後,百姓們等來的不是以往例行的開門放行,而是封鎖雲舜的消息。
這消息一出,整個雲舜都沸騰了。
陳茶彥聽到後都怔了一瞬。
“他這是瘋了不成?”
封鎖了雲舜,縣裏縣外的人還如何進出?
即便是過路的人要走雲舜這必經之路,也會被耽擱在外面,如何能繼續趕路?
茶花望見那些士兵将大門封鎖之後,更是以身擋在最前,手中的長刀完全不是擺設。
期間自有不依不饒的百姓想要鬧騰,可在那開了刃的武器面前,誰也不敢真的靠近。
若有人膽敢硬闖,丢了小命那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情。
也是這個時候,茶花才意識到,趙時隽很有可能已經知道了她和哥哥的身份了……
否則他不至于決絕到這個地步。
而知道的時間顯然在今早之前。
也就是說,昨兒夜裏,她只要稍稍慢上一步,也許就會徹徹底底地失去最後逃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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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如此,她的心中也無法存在慶幸。
當下的局面,仍舊會使她和哥哥艱難萬分。
順利離開雲舜的願望在天亮之後落空,哪怕心裏失望,陳茶彥和茶花也不得不離開這附近,另辟蹊徑。
早集上十分熱鬧。
有人開始擺攤,賣什麽的都有,即便是封鎖出路也無法阻止老百姓們的日常營生。
路過包子鋪的時候,陳茶彥去買來兩份,分給茶花。
茶花當下實則沒有什麽胃口。
但念及後面還有更多的困難還要面對,體力是他們逃跑路上不可缺少的東西。
她默默地吃了一些,又聽陳茶彥道:“昨兒守了一宿,眼下你定然是又困又餓……”
他當下走在人群當中,一面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時刻留意着周圍的動态。
茶花道:“哥哥不必憂心,我還不累……”
陳茶彥低頭便看見她眼底憔悴的青影,輕搖了搖頭,“這回你我都不可以再逞強了。”
“就算你不累,哥哥才将養好些的身子也不敢肆意折騰了。”
若是再像上回那樣半路上病倒,反倒沒得拖累茶花。
茶花聞言,自然知曉他這話是為了寬慰自己。
白日裏到處都是官兵檢查,顯然不是合适的行事時機,陳茶彥便用良籍身份去客棧裏定了間房,兄妹二人這才尋了地方補了一覺。
在茶花醒來之前,陳茶彥兀自又出門去,将各個可以出入雲舜的出路口都去打聽了一番,可收獲卻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陳家村的人都被一撥又一撥地帶走,這意味着什麽……陳茶彥心裏很清楚。
那位昭王眼下便如同被激怒的瘋狗一般,勢必要緊緊咬住他和茶花不放。
雲舜雖是個小縣城不假,但那個男人當下卻生生地将這地方變成了他掌心一只封死的鳥籠。
将所有人都關在裏頭,為的就是要抓住陳茶彥和茶花。
是以即便是逃出來,但倘若再不能離開雲舜,淪為趙時隽手底下的洩恨之物也是遲早的事情。
其實早從一年前陳茶彥自己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就算被趙時隽下狠手折磨死,他也認了。
可茶花……
陳茶彥略是痛苦地阖了阖眼,無法想象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妹妹落到那個男人手中,會受到怎樣的折磨。
茶花一陣奔波之下嘴上不說,可身子骨确實疲累不堪。
這樣的疲累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持續的緊繃和壓力。
一覺睡醒之後,茶花渾身的氣力便明顯回複了許多。
陳茶彥回來時恰好又帶了些吃的給她,将外面的消息一一都壓低了聲音講給她聽。
趙時隽下了死命令,讓人封鎖了雲舜,自然不可能坐等着他們兩個會自己乖乖地撞到他手裏。
而是派了人,将雲舜寸寸地皮都翻了一遍,要不了多久就會搜到這裏。
而拖延的時日越長,陳茶彥和茶花活動的範圍無疑就會越發艱難。
以對方這番雷厲風行的速度,只怕他二人都堅持不了幾天。
“茶花,我已經找到出縣裏的辦法了。”
陳茶彥吃完東西後,過了很久才好似下定了決心,對茶花忽然說道:“眼下既然不能出去,這縣裏就會有人出高價在暗中買路子出城去。”
在這世道,有些人甚至會為了一個銅子兒去死,為了高價,背地裏偷偷地做些違法的營生又算得了什麽?
有人在離碼頭幾十裏開外的蘆葦蕩裏藏了小船,只要錢給到位,對方便能铤而走險地将人順着河路送出縣去。
“唯一的顧慮便是你我要分開行動。”
茶花很是詫異。
陳茶彥道:“即便是假扮成兄妹以外的其他身份,但只要是一男一女的組合在那些搜查的人眼中會尤為顯眼……”
“茶花,這是唯一的方法了,我們不能再拖了。”
茶花盯着他,卻問:“那哥哥要怎麽離開?”
分開行動,他要茶花先坐上小船,那麽他呢?
陳茶彥道:“我會等那船夫将你送到地方後,再等他回來。”
……
天暗下來後,茶花和哥哥再度離開了落腳的地方,往夜市人群擁擠的地方去。
那些穿插在行人中的官差時不時便會翻過可疑之人的面孔查看,也确實如陳茶彥說的那樣,一男一女在一起被盤查的幾率更高。
陳茶彥在他們接近之前,帶着茶花躲進一處巷口,“茶花,我們便在這裏分開,你上了船後,動作要快一些,知道嗎?”
茶花看着他接着便為自己指明方向,為她準備的事無巨細,心底不知為何卻充滿了不安。
“倘若哥哥不來,我會回頭去找哥哥的。”
陳茶彥笑了笑,“你是傻的嘛?倘若我出不來也只是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罷了,你若是回來,等我能出來的時候豈不是叫我白費了力氣?”
茶花被他的話說得啞然無語,這樣一想這主意确實也好似不大聰明。
“茶花,你能為哥哥做到這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在哥哥眼裏,你也不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罷了。”
要知道旁的貴女都珠圍翠繞,錦衣玉食,有丫鬟侍奉,可他的妹妹卻要陪着他吃盡苦頭……
陳茶彥收斂了那些情緒,将手裏的包袱給她。
茶花知曉逃生時間的寶貴,說不出推脫的話,便只能抱着包袱低頭就繼續往人群裏去。
她一步三回頭,看見哥哥仍舊站在那陰暗的巷口裏,眼眶又驀地發酸。
但到了最後還是狠心地收回了視線。
直至終于脫離了人群走到了荒僻的郊外,茶花提起裙擺便頭也不回地往河邊跑去。
這一路上影影綽綽的樹枝葉影就像無數次噩夢裏張牙舞爪的惡鬼,讓她一刻都不得停歇,永遠都在掙不脫的道路上不停逃跑。
很快,到了陳茶彥說的地方後,茶花在蘆葦蕩裏果然看見了藏着的一艘船。
船上的老叟見了她道:“可否報上名來?”
茶花抿了抿唇角,微微喘勻了氣息後,便報了個哥哥交代過的假名字。
對方确認了她的身份,這才讓她上了船來,又與她道:“姑娘放心,你哥哥與我都說好了,我必然會将你順順利利地送到對岸……”
話音才剛落下,那老叟耳朵動了動,便猛地将茶花拉卧倒下來。
接着便是一陣火光透着草葉的縫隙傳來。
“擱這河裏的營生可沒有人能比我更熟了,只要你不動,他們絕對找不過來……”
許是陳茶彥與這人交代過什麽,這老叟面對陌生人的搜捕時反應竟很是娴熟。
雖他這般自信,可茶花卻還是掩住慌亂的心口,連呼吸都不敢太過用力。
“這裏沒有……”
那些人找了好幾圈,果然一無所獲。
“果真沒有?”
冷厲的聲音響起,卻是趙時隽手底下的俞淵。
茶花捏了捏掌心的冷汗,更不敢發出任何動靜。
又過片刻,才聽俞淵的聲音繼續從遠處傳來:“茶花姑娘,陳茶彥眼下就在我們手中,你固然可以逃,但你哥哥便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了!”
說罷,俞淵目光敏覺地往四周掃來,企圖這話可以激起對方的慌亂,露出破綻。
然而一圈下來,仍舊是風平浪靜。
俞淵皺着眉,複又等了片刻确定沒有端倪,這才冷冷地道了句“撤”字,帶人離開。
那起伏的動靜從喧嚷變得窸窣淡遠。
老叟道:“咱們走吧,這個時候他們多半不會回頭了。”
他雖然一把歲數,可動作卻靈光無比,很快便掏出了船篙将船撐離了蘆葦蕩。
湖面上黑漆漆的,鬼都看不見,就算這個時候俞淵一幹人等去而複返,也很難發現他們。
可茶花卻忽然開口問道:“您什麽時候回過頭來接我哥哥?”
老叟道:“到岸就接……”
茶花卻盯着他的背影道:“可我哥哥說了,白天才會過來。”
老叟詫異回眸,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了,他是說過,是我方才忘了。”
茶花的心瞬間就沉到了水底。
哥哥什麽都沒有說過,這個老叟在撒謊……
茶花這時再回想起陳茶彥與她分別前的眼神……哪裏有一點點地希望寄托可言?
他既然讓這個老叟撒謊欺騙茶花過河,顯然是履行不了會出現的承諾了。
更何況,俞淵怎麽會這麽快找來了河邊,又是不是附近有人同他舉報過什麽,才叫陳茶彥隐約察覺出什麽……
“回頭……”
小姑娘的嗓音瞬間變得喑啞了幾分。
老叟掃了她一眼,嘆氣道:“傻姑娘,有時候迷糊着也是一種福氣。”
“不該清醒的時候就不要清醒,像你們這樣的亡命之徒,我見得多了……”
茶花從船上站了起來,又重複了一遍,可那老叟似乎決意不搭理她。
她便掏出了包袱裏的東西“咚”地一聲往水裏投去。
“你再不回頭,我就把包袱裏的銀子全部都扔下水裏去,讓你一分錢都拿不到。”
老叟一聽果然急了,“你……你哥哥可是答應過的……”
陳茶彥雖與這老叟穩妥地商量過,但也決計不會把答應的全部款項付清。
另一半,是要茶花到岸之後才會給的。
茶花道:“送我回去,這銀子就歸您了。”
老叟不禁搖頭,“這樣你哥哥不就白白犧牲了嗎?”
茶花攥緊袖擺,眼角生出了熱意。
不是白白犧牲……
逃跑是她和哥哥唯一可以反抗的機會,不代表他們就真的能順利活下來。
哪怕那位昭王的勢力他們确實是敵不過半分,也斷然不會因此在開始的時候連嘗試都不嘗試一下……
更何況,茶花的命是哥哥救的,可趙時隽卻是她招惹來的。
茶花記得,在宣寧侯府的時候,父親只愛繼室的子女。
而陳茶彥卻替代了父母之責,将她撫養長大。
母親死了很久以後,是一個下人無意中發現了枯井裏的茶花和母親。
彼時他們所有人都像是在看着怪物一般看着緊緊依偎着屍體的茶花。
就連父親都被那腐爛惡臭的屍體給惡心吐了,鐵青着臉快速離開。
只有哥哥赤紅着眼走上前來跪在母親的身邊,将瘦弱幼小的茶花緊緊地抱在懷裏,一下又一下拍撫着她的後背,心中悲痛至極,卻還要輕着語氣安撫她,對她說別怕,有哥哥在……
倘若陳茶彥有罪,的确該死,那茶花再是難過,也不會阻止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可哥哥是無辜的,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看着至親的人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死于冤屈,然後踩着他的屍骨心安理得的活下來,茶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當茶花再一次踏上岸時,很快,便傳來了陣陣的腳步聲将她包圍起來。
俞淵終于将她給逮住,滿臉如釋重負。
“也虧得茶花姑娘自己回來,不然,河的對岸還須得在下費上諸多的力氣。”
昭王殿下這回是下了狠心要逮住他們兄妹倆的,俞淵這幾日是不敢有一點松懈大意。
真叫茶花逃到對岸,抓到她,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陳茶彥許是察覺到了什麽,妄想用自己引走他們,好讓妹妹順利逃脫的想法顯然也是過分的天真了。
……
茶花回到了那個熟悉無比的地方。
進到府裏後,被婆子們粗魯地擦去了手臂脖頸以及臉頰上的掩飾。
接着便被人推搡着去了前廳,身後人只冷冷着警告。
“王爺這個時辰可還在裏頭等着呢。”
這個時辰都還在等着……
怕不是都恨得睡不下了。
茶花腳下重逾萬斤,一步一步邁入了庭院,她的眼睫垂落着,只盯着地面,不去打量周圍的任何東西。
可下一瞬,按在肩上那只手重重地一推,茶花便被那人按得跪在了地上。
她雙手撐着冰涼堅硬的地磚,額頭卻險些撞到了男人的腿。
茶花擡了擡眼睫,看到了對方玄黑繡金的下擺。
趙時隽人倚在扶手上,掌心裏捧着一盞濃酽的茶。
茶蓋拂去酽酽的茶沫,他垂眸,便看見了跪在自己腿邊的女子。
她身上灰撲撲的衣裳過于不起眼,好似套了一只麻袋一般。
即便如此,她還是那麽招惹,宛若一支雪白晶瑩的芙蕖。
“叫什麽名字?”
茶花忍着膝蓋和掌心火辣辣地疼痛,口中麻木道:“陳茶花……”
茶杯砰地在她身側砸爛,那茶葉水兒也濺了幾滴落在茶花的頰側。
下一刻她便被人掐起臉頰,看見男人恨透了的眼神。
“我問得是你的真實名姓——”
茶花被他弄疼,也只颦眉隐忍說道:“您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趙時隽眯了眯眸子。
“我手底下自然有的是人去查,但我要你自個兒說,要你一五一十地交代,你要是說半句假話,那……”
茶花忍淚重複道:“陳茶花是我的真名。”
趙時隽怔了一瞬,随即重重地甩開手,反而更怒。
“好啊,陳茶花……竟是你的原名原姓?”
這可實在是有意思,他們同他竟是玩得一手燈下黑的把戲。
但凡在他面前改個名換個姓呢?
“将我當個傻子來騙,是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冷笑道:“茶花,敢這樣做的,你是頭一個。”
茶花被他重重地甩到一旁,眼睫亦是濕黏水意。
他會說出多難聽的話,做出多難堪的事情,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茶花便已經做好了準備。
而當下,她顯然也疲于應對這種未知的恐懼。
他的話,她一個字都不再回答,也全當自己是已經死了,做好赴死的準備。
她那一副心如死灰、毫無求生意志的眼神落在男人眼裏更是一根毒刺般,刺痛趙時隽的眼眸。
他倒是不徐不疾地起身,拍了拍手掌,讓人将陳茶彥帶上來。
直到聽見那粗魯的拖拽動靜,茶花才微顫了顫眼睫,擡頭看見了抓住麻繩一端出現的侍衛。
那侍衛重重一扯,便将麻繩另一端的人給摔在了地上。
麻繩綁住的人是陳茶彥,他身為逃匿已久的罪人,被人拿繩子綁起來也無可厚非。
但那麻繩偏偏并非是綁束住陳茶彥手腳之用,而是系在了他脖子上,越收越緊。
他臉頰赤紅,嗓子裏也發出“咯咯”的動靜,卻明顯是喘不上氣了。
先是還悶不吭聲的茶花驀地睜大了淚眸,下一刻便從地上爬起來踉跄地撲了過去。
她哆嗦着軟綿無力的手指用力去摳那麻繩上的死結,連指甲都摳折了半片都毫無察覺,想快速将那快要勒死哥哥的麻繩解開。
可是解不開。
系在陳茶彥脖子上的結是個死結……
淚珠大顆大顆地順着下巴尖滑落,茶花渾身顫抖不止。
哪怕早知道哥哥會受到折磨,可茶花還是受不了……一點都受不了。
“解開……求您……”
茶花退後兩步,快速走到男人的面前,扯住他袖擺,苦苦哀求。
趙時隽卻好似截然沒有望見對方一點一點流逝的生命力,只冷漠無比地抹了她眼角的淚痕,低頭沖着她緩緩啓唇:“茶花,求人是不是就該有求人的樣子……”
茶花聞言渾身一僵,當即便後退兩步,跪在他腳邊給他重重的磕頭。
“求您……”
好似為了表決出她的誠心,她磕得很是用力,那地磚都能聽見響兒。
趙時隽從來都不差別人給他磕頭。
甚至京城裏有些主兒就喜歡聽那些下人磕頭的脆響聲音,他們磕的越響,主子賞的錢就越多。
而茶花比那些人裏的任何一個,都要賣力。
趙時隽彎腰一把攥起她的手腕,拎着她咬牙道:“就這麽怕他會死?”
茶花回眸,見那侍衛不知是什麽時候扯斷了麻繩,可陳茶彥也趴在地上不知死活。
下一刻,她卻被趙時隽狠狠推開,跌坐在地上。
趙時隽面無表情道:“茶花,不如我們來玩個游戲。”
“天亮之前,你進這屋子裏來取悅我吧……”
茶花淚眸怔怔,卻是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模樣。
趙時隽看在眼裏,原先是極喜歡的,可現在卻恨透了……
他勾了勾冰冷的唇角,望着她的淚眼亦是無動于衷。
那麽會撒謊騙人,在他面前還裝什麽純情?
她該懂的。
如果她不懂,那他就教她,無所不用其極地教——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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