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泅海為生(2)

14

十一月平淡無奇,一個能過的節日也沒有。冬風一吹,接近年關的安城就成了裹上毛絨白毯的蛇,入眼是熱烈的紅,體表卻是刺骨的冷。

胡蝶穿上去年過冬買的羽絨服,在鏡子面前轉了半圈。相比之下,這一年體重驟降,羽絨服在她身上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楊嘉一剛打來電話,他從安大上完課,去陳子衛工作室和導演見面洽談。到小區門口會等她一起走。

說來也是巧,工作室裏有員工在導演面前提了一嘴胡蝶和他們老板是好友,這下好了,導演非要一行人湊桌飯好好聊。

胡蝶自從發現胃癌,這日子過得就有些虛幻,摸不透。最近這種情況更甚,偶爾回憶前幾日剛做過的事情連一絲頭緒都想不起來。

-下樓了嗎?

-擡頭。

胡蝶遠遠就看見楊嘉一低頭擺弄手機,衣服兜裏震過後,就見到他發來的消息。

楊嘉一也見到了她的回信,擡頭,看清她的位置後招了招手。

“穿這麽點?不冷嗎?”楊嘉一見她走近,琢磨她的穿搭,皺了皺眉頭。

胡蝶搖頭,和他一起往公交站臺走,“不冷,裏面穿了好多件,只不過衣服都變大了,裹不住才顯得空蕩蕩。”

楊嘉一抿唇:“連圍巾也沒戴。”

胡蝶劃着手機看公車到站信息表,聽他說圍巾這件事情,也反應過來,“算了,反正公交上有暖氣,陳子衛那裏也有。”

去往陳子衛工作室的公車,和先前去醫院的那輛行駛方向恰好相反。

城市另一半的風景胡蝶未曾看過。今日也算有幸,借着張導邀約的由頭,和楊嘉一悠哉悠哉坐在車後廂,看着公車走走停停,路過一場又一場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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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蝶。”

“嗯?”

“想去S省嗎?”

“..”胡蝶望着窗外的風景愣神,楊嘉一提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胡蝶确實沒反應過來,等車輛又到站停下來,她才說,“想過。”

“現在呢?”楊嘉一轉頭看着她糾結起來的手指,“現在還想嗎?”

胡蝶慘然一笑,“就我現在這個随時随地要被救護車拉走的樣子,我還是指望閻王爺下半輩子直接把我投生到那去,到時候我下去了,具體情況再和他商量商量。”

楊嘉一:“..”

胡蝶胳膊肘戳戳他,“想開點,去不了就去不了,我的生活中沒有那麽多萬事順意的小說情節。”

楊嘉一沉默幾秒,道:“如果你願意,上山下海我都帶你去。”

胡蝶搖頭,以為他少年意氣,笑道:“好啊,那我等你。”

昨晚因為張導的邀約,楊嘉一又仔細看了一遍《查言觀色》。因為在學校宿舍呆着的緣故,他用手機注冊了胡蝶更新小說的官網,在深夜、在被窩,蒙着頭看完。其中不乏有網絡讀者的留言評論。

胡蝶沒有去往實地考察,對于S省鄉土人文環境不是很了解,這些部分也就成為了被重點圍攻的地方。

或許是因為胡蝶最新的《屠戮》,評論區又趕來許多考古的讀者,一來二去,罵戰升級。

胡蝶有沒有看過評論區楊嘉一不知道。只知道這本書的後記字裏行間裏,全然透露了胡蝶對于那裏的遺憾。

胡蝶不告訴他,他就自己猜。在有限的時間裏,将她未能完成的心願一個個實現。沒人救她,他來救;沒人愛她,他來愛。

一整個下午,胡蝶和楊嘉一都在包廂和張導商量電視劇的細節。按理說,對于劇本的商讨是交給制作公司以及電視編導團隊的,不過張導自從業以來,是業界出了名的尊重原著,因此胡蝶也沒拒絕。

等小說大框架和背景音樂制作都确認好,已經過了九點。

胡蝶有點困,楊嘉一也沒墨跡,剩下的事情交給陳子衛,随後帶着胡蝶離開。

兩人算是飯後消食,順着外面的寬闊大道溜達。

被飯店外的冷風一吹,胡蝶縮縮脖子,那點剛彌漫到腦袋的困意瞬間消失。

胡蝶想起席間張導提了一嘴的demo,問楊嘉一:“我能聽聽那首歌嗎?”

“哪首?”

“就剛才張導誇你的那首。”

“那首呀…”楊嘉一低頭,抿着嘴巴笑,“詞還沒有潤化,要不過幾天我修繕好給你聽完整版?”

“不要,”胡蝶瞪了他一眼,“拜托,聽未來的大音樂制作人的草稿demo很酷的好不好——”

胡蝶拖着長長的調子,像在撒嬌。

楊嘉一本來也是逗着她,見她耍起小無賴,笑着應,“現在就唱,小祖宗。”

胡蝶清清嗓子,擺正自己的臉色,将唇角的弧度壓下去,“亂叫什麽?”

“那…大祖宗?”

胡蝶見阻止不了他“胡言亂語”,加快腳步先走。

楊嘉一趕忙追上前,松松握住她的腕骨,兩人幾乎同一時間放慢了腳步。

月光浪漫、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霓虹燈閃爍,猶如他的心髒。

砰砰砰——

在一個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夜晚,楊嘉一握着胡蝶,以為兩人能走到下輩子。

“劃過山茶花,膝蓋雪藏下,杳無音訊的世界你還想嗎——”

“夏走過,蝶飛過,凜冬已經過——”

兩人的影相牽相挽,成了這場有風無雪夜裏,上帝不忍抹去的慈悲。

游樂場已經停止營業。

楊嘉一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兩人直走都能走跑偏。

胡蝶坐在門口的花壇邊,眼神迷蒙。

現在是十點二十,距離之前胡蝶停筷吃完飯剛巧過去三個半小時。

隔壁報刊廳正要關門,楊嘉一小跑過去買了一瓶水。

自從楊嘉一知道她最近丢三落四,就騰出一下午時間把藥盒裏的錫紙片剪好,分成一次性的用量,一個一個塞到她經常穿的衣服裏。

果不其然,楊嘉一在她的外側口袋裏摸出藥。

楊嘉一坐到胡蝶身側,胡蝶晃悠的身體找到了支撐點,順勢靠在了楊嘉一右胳膊上。腦袋似小雞啄米,一點一點。

“胡蝶,”楊嘉一低着嗓音叫她,就跟哄孩子似的,“我們先把藥喝了再睡覺好不好?”

胡蝶迷蒙中興許是聽見了喝藥二字,猛地搖起頭,拒絕道:“我不喝。”

“聽話。”楊嘉一扭開瓶蓋,又将藥摳開,倒在自己手掌心。

溫熱的唇印在楊嘉一手心。

胡蝶被哄着,咬走那幾片藥,楊嘉一又将水遞了上去。

“慢點喝,別着急。”

喝過藥,胡蝶才算徹底銷聲,安靜地靠在楊嘉一肩窩,輕巧單薄的呼吸很難讓人察覺她的存在。

可偏偏楊嘉一能從僅有的皮膚接觸中感知到胡蝶存在的痕跡。

她的額抵在他的右側動脈上,連同那一處的脈搏跳動都變得振聾發聩。

毛石砌的臺子越坐越冷,楊嘉一也不想叫醒她,只能将人緩緩扶正,自己蹲下,将人挪到後背,調整片刻,将胡蝶牢實地背上。

胡蝶輕到讓人完全感覺不到重量。

楊嘉一踩着路面上兩個人的影子走着,走到胡蝶小區附近那條街區,路面上的車輛已經少的可憐。只有道路兩旁的路燈陪着他們。

楊嘉一突然想起出院的時候,楊平暮對他說得那一番話。

“胡蝶是個可憐的孩子,媽也算是活了這麽多年了,看人的眼光不算退化。當年生你弟弟的時候媽媽就遇到過她,現在又遇到了。

雖說她現在是個你們口口相傳的大作家,但她站在那,那孤苦無依的樣子是騙不了人的。

咱們和她有緣,媽這筆救命錢也是她給出的吧?別讓人家姑娘寒心,媽最近也在恢複,你要是方便就多照顧照顧。以後努力賺錢還人家,利息也捎帶着。”

是啊,光是胡蝶站在那裏,就是孤獨的代名詞。

縱她有華名、有數不盡的金錢,但是她的身前身後,都沒有可以依靠存在。

她沒有人可以寄托思想,生病扛着,被罵扛着,無論做什麽都在扛着。

曾經楊嘉一以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那一個人。

動辄打罵的父親,誤殺弟弟的父親,成了他從小到大被攻擊、被看笑話的起源。

小學的時候,他想熬到初中就好;

初中想着熬到高中就好;高中想着熬到大學就好……

他熬過來了,他沒有要好的朋友,沒有可以一起肆意揮灑青春的“狐朋狗友”,他只能沉浸在音樂裏,和音樂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

和胡蝶一樣,他們同是孤獨人。

可他只是皮相孤獨,胡蝶卻是內裏荒蕪。

沒有人救過她,或許有人踏入過那片土地,僅僅送了一株玫瑰。

胡蝶要的是什麽?

甘霖、自由、永不背棄。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進胡蝶的內心,但他願意一試。

帶着雨,帶着她的願望,帶着他的真心。

盡管這注定是一場有限期的愛,但他不怯。

他與胡蝶的靈魂心心相惜。

電梯上行,胡蝶環臂摟住楊嘉一的脖子,在他寬厚的背上尋了一塊更穩妥的地方,砸吧砸吧嘴又睡過去。

楊嘉一無奈搖頭,走出電梯,走到門口,稍微彎下身子,輸入密碼。

将胡蝶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楊嘉一退出房間。

客廳只點亮了一盞裝飾燈。

楊嘉一也沒嫌棄,取出手機,認真思考,在備忘錄中緩慢鄭重地輸入:

-待執行

1:去往s省。

2:爬山

3:潛水

4:游樂園

5:..

楊嘉一擡起眼,看着窗外燈火闌珊,恍若在某一瞬間,人聲鼎沸。他和胡蝶登上了萬丈高山,潛下了深海魚群。

他又想到兩人先前在公車上的對話,突然感慨道:“我可要真的帶你上山下海了。”。

作者有話要說:

預收《不自醫》如果感興趣的話麻煩大家點點收藏=3=

?流浪歌手x緝/毒/警察|be

步恣意還是流浪歌手的時候,在徊音鎮住了三個月。

老破小的旅館三樓,被她和一個男人占據。

某天暴雨夜,她看見了男人的樣子。

李遠山骨相優異到可以當作整容醫學範例,左臉面皮卻被皺巴成百歲老人樣子,一道扭曲如河道般的劃痕從他的眉骨延伸到下颌。眉眼間滿是防備,像一頭炸了毛且呲牙咧嘴的兇獸。

一道閃電劃過——

他的過往鮮血淋漓地在步恣意面前鋪開。

很多年之後,步恣意送走一屆又一屆的警院學生,默哀過一座又一座的衣冠冢。

她清楚地知曉,李遠山臉上皺皺巴巴的皮,蜿蜒曲折的刀疤,是一直被時間遺忘的功勳。

如同平淡的某個雨天,她在地下通道唱歌,李遠山帶着口罩帽子,将自己裹得像在過冬。他就站在階梯那,只露出一雙堅毅的眼。

在人聲鼎沸中,兩人漸漸迷失對方。

而音響中緩緩流動的墊音,還在播放着——

“玫瑰會在新鮮期綻放,而愛只會做枯萎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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