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泅海為生(3)
15
淩晨四點,世界寂靜。
汗珠接二連三的從胡蝶額頭上沁出。胃在叫嚣,硬生生把她在夢境中撕扯成碎片。
胡蝶猛地睜眼,大口喘息着。
昨天和導演的交談徹底透支了她原本就勉強的身體,她自己摸了摸額頭,發現有些低燒。俯身在床下找到拖鞋,趿上後,慢悠悠往客廳走。
客廳沒開燈,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照射進來,在地面鋪上銀裝。
胡蝶去翻藥箱,隐約間見到沙發上有一坨黑乎乎的影子。
她定住腳步,在黑夜裏努力分辨。良久,胡蝶只聽見了穩定且綿長的呼吸聲。
是楊嘉一。
胡蝶默默摁開影壁燈,楊嘉一蜷縮在那裏的身體映入眼簾。
他身上沒有蓋被子,只是簡單的将先前穿在身上的羽絨服脫下匆匆覆住。他睡得很匆忙,想必是困極。
胡蝶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睡顏。楊嘉一的容貌算是能在娛樂圈闖出一片天的類型,很有個人特色。
先前在酒吧遇見的時候,只覺得他的皮相很溫順,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骨相開始第二次生長,乍眼看的時候很溫順,可是瞧久了,那一絲溫順下,還帶着淡淡的攻擊性。
此時他睡得正熟。胡蝶在光影明昧中靜靜看着他。
一醒一睡,一站一卧。
半晌,胡蝶輕聲嘆了一口氣,提步離開,倒水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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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次路過客廳的時候,胡蝶去關燈,才發現楊嘉一已經醒來。
胡蝶站在拐角,倚着牆,問道:“我吵醒你了嗎?”
楊嘉一夢見自己一腳踩空,下墜半天沒有落到地面上,放在沙發外的腳一抽,整個人出了一身冷汗醒過來。
睜開眼看見暖黃色的壁燈在開着,心裏正納悶,就看見從廚房往這邊走的胡蝶。
楊嘉一站起身,緩了緩,搖頭回答:“沒有。做夢醒了。”
胡蝶一笑,“那我們還挺有默契。”
楊嘉一看她手裏的藥盒,走過來,拿起看說明,“身體不舒服?退燒藥?發燒了嗎?”
他一邊說,一邊不自控的将手覆在胡蝶額頭上感受溫度,“低燒。”
“這都是正常現象,”胡蝶将藥盒從楊嘉一手上拿走,放回藥箱,“喝了再睡會兒,捂一身汗就沒事了。”
楊嘉一皺眉:“你身體,這個退燒藥可以吃嗎?”
胡蝶沉吟:“應該能吃吧?這兩種藥也不沖突。”
楊嘉一看了一眼時間,五點。捉摸着時間,将手機拿起,播出通訊錄的電話,沒幾秒就接通了。
楊嘉一走到陽臺,和洪主任溝通。
也幸好洪主任今日夜班,現在這個點還沒有下班。
胡蝶抿抿嘴,又去倒了一杯水,咕嚕咕嚕喝完回到房間倒頭就睡。
楊嘉一記住幾種藥物後挂斷了電話,轉頭看過來的時候,胡蝶已經不在原地。
反正也離天亮不遠,楊嘉一簡單收拾好客廳及廚房,立在落地窗前,靜默着等待日出。
胡蝶再次醒來的時候,楊嘉一已經将早點買回來。
他人倒是不在,寫了便利貼放在早點旁。
[如果早點已經涼了,記得加熱,不用微波爐,廚房有小奶鍋,豆漿可以慢慢煮沸喝。蒸籠屜我放好了,包子可以直接放進去蒸。記住!不能吃微波爐熱過的食物。]
胡蝶按照他的說法,慢慢自己鼓搗了一次早飯。
其實也不算早飯,不過她起來的确實有些遲。吃完飯,胡蝶便窩在書房碼字。
一連幾天楊嘉一都沒出現。
胡蝶一開始沒當回事,以為年底了他們要結課,考試上課肯定很忙,就沒有在意。
後來,每天按時出現在客廳的午飯和晚飯,以及神出鬼沒的楊嘉一,徹底将胡蝶的好奇心勾起來。
發微信給陳子衛,陳子衛左顧而言他。
剛巧趕上胡蝶再次化療,胡蝶去醫院辦完各種手續之後,直接一個回馬槍殺到陳子衛工作室。
工作室老板不在,前臺小姑娘見她進來,和她打招呼。
胡蝶環視四周,問她:“你最近有沒有見過楊嘉一?”
小姑娘很實誠,三句兩句就把話說光了:“見過幾面,以往他都是一直待着這邊準備曲子的,這幾天有點不對勁,工作室就來了三四次,每次匆匆茫茫的。人都瘦了一大圈,感覺像是被人吸了血,你要是看見就知道了。”
胡蝶慢慢消化她說的話。
什麽叫…人瘦了一大圈?像是被人吸了血?
小姑娘以為她來找陳子衛,就給她找了一個空着的錄音室,讓她在那等人。
手機不小心滑落在地上,胡蝶伸手去撈。
看見自己可堪用“嶙峋”二字形容的腕骨。
一個荒唐的想法突然在她腦海中争前恐後地鑽出來。
兩個月前,她患病初期,也是健康狀況陡轉直下。每天醒來,都會面臨自己越來越慘淡的那張臉。
楊嘉一…
楊平暮…
雖說癌症并沒有遺傳概率,但是直系親屬比無遺傳史的概率還是高很多。
這種千萬分之一的概率……
不可能,不可能的。
胡蝶深呼吸,将手機撿起,重新放在桌面上。不知道哪間錄音室門沒關,走廊傳來一陣又一陣輕巧的音樂。
胡蝶伸手,摸摸自己的頭發。沒有以前的順滑,也沒有曾經的濃密。
她的心底突然升起一種煩躁的感情。她努力壓制着自己的情緒,另一只手摁住剛才摸過頭發的手。使勁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她知道,她很清楚自己又陷在那種奇怪的情緒裏,浸泡在淤泥裏,四肢被捆-綁,連同靈魂都被束縛住。
楊嘉一剛把事情同學校交接好,就聽見前臺說胡蝶來找陳子衛。
“胡蝶來了?”他走過去,敲敲前臺的桌子。
兩個正在吃瓜的姑娘被吓得一哆嗦,先前接待胡蝶的指着右側說道:“對呀,在走廊盡頭那個錄音室等着呢。”
楊嘉一點頭應聲,“謝了。”
路過某間錄音室的時候,楊嘉一敲門,和裏面打了聲招呼,又幫其關好門。
走到盡頭,楊嘉一看見胡蝶趴在桌上。
他松了一口氣,也不知道為什麽,雙手交握緊緊捏了下。完事又輕輕拍拍褲子口袋。
胡蝶迷糊間,只能感知到有人推開了門。
她嗚咽了一聲,努力撐起身子。
楊嘉一察覺到胡蝶的狀态不對勁,上前握住她的胳膊,給她一個支點,半跪在地面上,擡頭看她。
“胡蝶,”他将胡蝶垂落的頭發捋過她耳後,“怎麽了?”
胡蝶聽到人聲,頭腦才算清醒幾分,垂頭看過去,楊嘉一果真瘦了好多,黑眼圈也特別刺眼地墜在眼下,她聲音低的像貓叫:“楊嘉一?”
“是我。”楊嘉一握住她的手,“我在。”
胡蝶略微使勁,掙開了他的手,反而捧着他的臉仔細端詳。
“你瘦了…”她喃喃。
楊嘉一安慰她,腔調裏中帶着笑,“熬了幾天夜,是瘦了點,但也不至于這麽吃驚吧?”
胡蝶聽到他說話,氤氲在眼底的淚水瞬間浮出。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個勁的道歉,捧在楊嘉一臉上的手頓時撤離,懸在空中半天無處安放,之後只能拼命低頭說着“對不起”,然後抓着自己的頭發不松手。
楊嘉一看過她的微博,也知道她對于自己這頭順滑的頭發又多麽愛護,連忙制止。
胡蝶現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楊嘉一開口聞其緣由只能一味地幹擾她的思維,她甚至會更嚴重。
楊嘉一只能攥住她的手,将她扣在懷裏,慢慢拍着她的背,順着氣息哄她。
“沒事了沒事了……”
“我就是個掃把星,大家都沒說錯我就是,和我待在一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的……”胡蝶抵在他的肩膀上,眼淚水徑直往下墜,鑽進他的衣服裏。
“誰說的,”楊嘉一慢慢摸她的腦袋,“不是還有個我?皇後的惡毒魔法已經失效了。”
可能意識到了什麽,楊嘉一試探性地問道:“胡蝶,你是覺得我生病了對嗎?”
胡蝶從他懷裏擡起頭,“楊嘉一,我們去做檢查好不好?早發現早治療。”
楊嘉一看着淚眼朦胧的胡蝶,伸手将她的眼淚擦掉,讓她放心,“我好着呢,別怕。”
胡蝶死死握住他的胳膊,只是重複着:“楊嘉一,我們去做檢查吧?”
楊嘉一捏了一下她的臉,妥協服軟:“好,我去做。”
胡蝶一直握着他的胳膊,就連出門下樓梯都要緊緊拽住他,生怕他不小心摔倒。
胡蝶本就辦理好了手續,現在又幫楊嘉一去預約,第一項就是讓他去檢查胃。楊嘉一無奈照辦,放射片、CT各種照了一遍,健康得不得了。
直到陪着楊嘉一檢查完最後一項,胡蝶才松了一口氣,腳步發軟,直接癱坐在地面上。
楊嘉一穿好衣服,醫生剛放他出診療室,他直接走過去将人從地上半摟半抱拎起來,“地上涼。”
胡蝶怔愣着說:“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楊嘉一輕輕将人摟進懷裏,側頭親親她的鬓角,“累嗎?”
胡蝶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在楊嘉一懷裏一句氣音都發不出來。
楊嘉一在診療室的時候,給洪主任打了一通電話。洪主任對于胡蝶先前的抑郁傾向有些涉獵。
不過他不是主攻這類方向,只能建議,先順着她,穩住她的情緒,後續再做系統的檢查。
楊嘉一只是對于胡蝶寫書之後的生活有些了解,可是她經歷過的遠遠不止這幾年。
今天的事情只是無色無味甚至無毒的宣紙被劃開的一道口子。雖說不見內裏,但是它已經變得十分脆弱,一只手,或許一陣風,就可以将這道口子劃得更大。
楊嘉一彎腰,将蝴蝶抱起來。還是先前的樓層和病房,他将胡蝶抱到床邊坐下,轉身的時候,胡蝶突然捉住他的手腕。
“我是不是……”胡蝶猶豫着,難以啓齒,“剛才犯病了?”
楊嘉一頓住腳步,重新看向胡蝶,她的腦袋垂着,像是在檢讨認錯。任誰看這都不像是一個比他大的“姐姐”。
楊嘉一說:“沒有。”
胡蝶抿緊嘴巴:“你騙人。”
楊嘉一揉揉她的腦袋,而後又半跪在她的面前,将她的手牢牢抓住,握在自己的大掌裏給她取暖增溫。
“我不會騙人。”楊嘉一很誠懇的說:“姐姐,我很高興,你能夠在意我。”
胡蝶還想說什麽,被楊嘉一攔住了,失笑道:“突然想叫你姐姐,而且怎麽還感覺現在的狀況有點煽情。”
胡蝶動了動手指,但是并沒有抽出去。
“或許你認為我是小孩子,是一個青春期精力旺盛到無處揮發的毛頭小子,”楊嘉一略微停頓了下,彎了彎嘴角,“我也認。”
“但是,我用我人格、未來、以及生命擔保。我想要照顧你。”
“我不敢提及‘喜歡’和‘愛’這兩個詞,我怕我配不上你。你有那麽多忠實讀者,個個都愛了你很多年,每一個,可能都比我遇見你要早。”
“有時候我還挺埋怨,為什麽老天爺把我們安排在這個時間相遇。我曾經以為媽媽、學業、工作可能就是我餘下生命的全部,可是我遇見了你。
一個雖然比我大很多,但是內心依舊童稚的胡蝶。一只曾翺翔在蔚藍天空,綿綿雲下的蝴蝶。”
楊嘉一感覺到自己的手心不停在出汗,甚至沾染到了胡蝶手背。
他的腿有些發顫,第一次告白,竟是在這樣的氣氛下。
胡蝶靜默了很久,輕輕叫他:“楊嘉一。”
“我在。”
“我說過,我會死,我要死了。”
可能是因為今天一天都是精神緊繃的狀态,加上兩人對話或多或少都有些沉重,她說他聽,他說她聽。很難得如此,就像閑話唠家常。
楊嘉一鄭重道:“我不怕。我很想很想,讓你快樂、開心、無憂無慮。”
胡蝶緩緩搖頭,意在拒絕:“你還小,你以後會是什麽樣,誰也不知道。你或許會成為一名音樂制作人,就和陳子衛一樣,做很多很多家喻戶曉的歌;
或許會成為一名計算機大拿,沒事幹就制作游戲,實在不行還可以修修電腦,你正是要肆意妄為的年紀,不要辜負自己。”
楊嘉一從口袋裏拿出今天匆忙到貨的戒指,慢慢放在胡蝶手心。
“我這幾天一直在接陳子衛給我派的私單,我多做了幾首曲子,攢了點錢買下了這個。”
楊嘉一沒有幫胡蝶帶上,只是戳戳躺在胡蝶手掌的戒指,“這枚戒指叫蝴蝶之約,我覺得很适合你,就買了。”
胡蝶斂目,心髒某一角開始悄悄龜裂。
“我知道你有意封閉自己的心。封如白和你在一起過,但你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你的名,從那個時候起你就關押住自己的心,讓自己沉溺,讓自己和死海同流合污。”
“可我想成為你的船,載你渡海。”
“我不想讓你孤獨的離開。”
胡蝶捏起戒指,輕聲問楊嘉一:“你後悔嗎?”
“不後悔。”
“我還沒問你後悔了什麽。”
“我知道你會問什麽,我對你的回答只有一個。”楊嘉一捏住她的另一只手搓搓,“從我遇見你之後的每一分、每一妙,我都不後悔。”
楊嘉一低着頭,聲音莫名有些哽咽,“你是上天,送給我遲到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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