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祈願有時(1)

16

“睡吧。”楊嘉一垂下腦袋,毫無底氣地笑了一聲,輕悄地拍拍胡蝶的手背,“我陪你。”

在這一瞬,他說完了所有的心底話,至于結果是什麽樣子,他也不再去想了。

胡蝶任由他把床鋪鋪好,折回門口關掉病房的燈。床頭獨留一盞上次他捎來的迷你夜燈。在朦朦黑夜裏,散發着微不足道的光亮。

他坐在床邊的小軟凳上,輕緩地給她的手擦藥。興許是下午自我掙紮得太厲害,手掌外側被劃傷,挺長一道口子,楊嘉一抱她回來之後就發現。

胡蝶輕輕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楊嘉一看過去,略有一絲撫慰的意思:“馬上就好,我再給你吹吹。”

話落,他還真的慢慢吹着上藥。

胡蝶合上眼,手上冰涼的感覺時刻提醒着楊嘉一的存在。

“楊嘉一。”她叫他。

“我在。”

也不知道為什麽,楊嘉一每次說“我在”,胡蝶都會有種很安心的錯覺。或許在這一刻,才有活着的真實感。

她叫他應,他從不落空她的話。

胡蝶又沉默了很久,想了半天應該怎麽開口。她想放縱自己的活,活過最後這幾月。

楊嘉一給她塗好藥,又輕輕捏在她的手腕上,防止她收回手将藥水蹭在被子上。

楊嘉一說:“如果不想說可以…先睡覺。”

胡蝶動動手指,沒有抽回手,反而是在楊嘉一手掌心輕輕撓了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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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S省了。”她的眼睛亮晶晶,被窗外鱗次栉比的大廈光亮晃着,就像盛了兩汪清潭。

楊嘉一腦袋宕機了一瞬,有些懵:“S…S省?”

“對呀,”胡蝶拽了拽他的手指指骨,“這事兒不是你先提出來的?”

楊嘉一心髒砰砰作響:“我,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胡蝶沒忍住笑出聲:“你不和我一起,還想讓誰和我一起?”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楊嘉一手足無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蝶依舊拽着他的手指,他也不能跑到樓道裏冷靜。

他不是小孩子,早已經過了将話說敞亮、頂破天的年紀。胡蝶這一句話代表着什麽他再清楚不過。

“我自己一個人去也行,唯一不好的就是死路上也沒人收屍。”

“不許亂說。”楊嘉一猛地起身,用指尖摁上她的嘴巴,“快進年關,不能瞎說話。”

胡蝶嘴角噙着笑,将将憋不住:“這麽迷信吶?”

楊嘉一橫過來一眼,她倒也閉口不言。

“明天還要抽血?”楊嘉一看見她胳膊肘內側的針後貼,慣性問了問。

胡蝶嗯了聲:“後天才會進藥化療。”

“那明天想吃什麽?”楊嘉一扯開話題。

胡蝶認真地琢磨:“那就…黑米粥和小燒餅。”

“好。”

“你有計劃嗎?”胡蝶開口,“去S省的計劃。”

楊嘉一颔首,“有。”

“那你給我講講?”胡蝶提起興趣,“我對S省的所有印象都是來自網絡媒體和紙質書籍。”

“不早了,先睡覺?不然明天紮針會暈倒。”楊嘉一把胡蝶的手放進被窩裏,又給她掖被角,“明天給你慢慢講S省的游覽勝地。”

“我不會暈的,我就是打不死的小強!”胡蝶眨巴眨巴眼睛,渾身上下散發着嬌憨可愛,“你就講講呗!”

楊嘉一有點抵抗不住,只能和她商量:“那我小聲講,你躺着聽,努力睡。”

胡蝶憋着笑,努力消化他的要求,“我會努力睡的,争取早點和周公會晤。”

楊嘉一拿出手機,翻到昨天才修改完成的備忘錄那一頁,緩聲給她講定下的路線和計劃。

“上山下海,我們都可以去試試。”

“爬山?”

“對,S省有一座叫懷會山的地,登頂就能一覽大好河山。和你那部武俠小說裏主角最後的對決之地很像。”

“那下海呢?”胡蝶好奇。

楊嘉一劃着手機屏幕,滿滿五頁注意事項,回道:“潛水。”

“我記得你四年前,在當時連載的小說評論區裏提過,很想去潛水。”楊嘉一抿抿嘴,“我問過洪主任,你的身體狀況不能出國,萬一有什麽需要治療的地方,國外的診療環境你可能不能适應。所以,我在S省周邊的邟市找了一個潛水項目。”

“哇,那也很好。”胡蝶到沒有那麽失落,她還以為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可以去做這些事情。

“對不起。”

胡蝶側過身體,看着楊嘉一,問道:“你有什麽對不起的。”

“沒能帶你看最漂亮的珊瑚群。”

胡蝶将手伸出去,搭在床沿上,輕輕砸了兩下,喊他:“楊嘉一。”

楊嘉一:“嗯。”

“手。”

楊嘉一将自己的手伸過去,落在胡蝶手掌上。

胡蝶慢慢捏住他的手指,進而劃到他的手掌心,握住。

胡蝶說:“謝謝你。”

楊嘉一擡眼看她。

胡蝶低垂眉眼,有點想哭,眼角已經濕潤,倒也沒讓楊嘉一看見:“謝謝你,願意陪我走完最後的日子。”

話音落下沒多久,胡蝶迷迷糊糊睡着。夢裏她置身花海,遇見群飛的蝴蝶,它們在她身邊環繞飛舞,有幾只停留在她的指尖,恍若與她低語。

第二天一大早,楊嘉一去洪主任辦公室和他商讨一些病患的注意事項。

胡蝶和楊平暮的狀況不同,楊平暮的癌細胞在确診後幾乎沒有怎麽擴散。

而胡蝶的癌細胞開始在她的體內更新換代、吞并正常運作的細胞,擴散速度更甚。

說句不好聽的,現在每次化療都是在盡力拖延她在人世間停留的日子。

化療用的醫藥都是進口特效藥,比起國內常用的多了一些抑制作用。但也僅僅是抑制。不能緩解,用藥後的反應也是成倍增加。

楊嘉一繞回病房的路上遇到小睿,兩人一起回病房。胡蝶還在睡覺,小睿準備給她抽血。

兩個人這個時候倒還是有些默契,沒有叫醒胡蝶,反而是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她睡到自然醒。

小睿放下托盤,手插進口袋裏,說的話倒是開門見山:“你們…談了?”

楊嘉一嗯了聲,聲音壓得很低:“算是吧。”

“談了就談了,怎麽還‘算是吧?’”小睿納悶。

楊嘉一自己猜想:“可能她怕給我留下什麽希冀,得到再失去還不如從來不曾擁有,她不願意給我期待。”

“不覺得委屈嗎?這段不清不楚的關系。”小睿看着胡蝶安靜乖巧的睡顏,很難想象先前洪主任口中“孤寂一輩子”的胡蝶能有一個死心塌地的人陪在她的身邊。

不過有這樣一個人陪着,倒也不孤單。

楊嘉一低嘲自己一聲:“怎麽會委屈,她的委屈比我多。”

“我只是……有些遺憾。”楊嘉一道。

小睿看向他:“遺憾什麽?”

楊嘉一不說話,搖搖頭。

遺憾說出口,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

等到胡蝶醒來,楊嘉一先陪她洗漱,等到體力基本上恢複,才讓小睿抽血。

本來楊嘉一打算讓胡蝶先在醫院待一會,自己做完飯再趕過來。但胡蝶不願意,非要嚷着有東西忘記帶,要和他一起。

楊嘉一對她的要求從來沒有什麽抵抗力,将人裹得嚴嚴實實,才和胡蝶一起坐公交回。

這個時間已經過了早高峰,早晨,沒有燈火闌珊,反而在公車搖搖晃晃下、層層樹蔭遮蔽下,探出了另一種靜谧的氛圍。

安城算是一座古城,市民淳樸熱情,街道上小販的早點攤冒着熱氣,湧到空中又瞬間消失。

胡蝶提議:“還有三站路,我們下去走走吧?”

楊嘉一算了算路程,也不算長,胡蝶的身體可以承受,轉而才點頭。

兩人在臨近的站臺下車。

“怎麽突然想走路了?”

“突然發現沒有和你好好走過一段路。”

“現在也不晚。”楊嘉一牽起胡蝶帶着毛絨手套的手。

胡蝶也跟着道:“是啊,不晚。”

走了一條街,胡蝶對早點鋪起了興趣,對楊嘉一道:“我去買兩個包子!”

“慢點。”楊嘉一在她身後跟着,胡蝶挑好,楊嘉一先掏出手機掃碼付款。

“哎,就兩個包子,你怎麽先付了!”

楊嘉一揉揉她的頭:“兩個包子的錢我還是能付的。”

胡蝶撇撇嘴巴:“我不是這個意思!”

楊嘉一笑着回她:“我知道。”

胡蝶惡狠狠地啃了一口包子,不說話。

楊嘉一跟着她走,走到十字路口,被裹得毛茸茸的胡蝶停下腳步。

“小祖宗。”楊嘉一軟聲告饒,“還是我來帶路吧。”

啃完包子,楊嘉一又拿出紙巾仔仔細細給她擦掉嘴角的油漬。

胡蝶哼哼唧唧:“你還真是哆啦A夢。”

“心甘情願為小胡同志服務。”楊嘉一低頭砰砰她的額頭。

胡蝶嬌嬌地哼笑一聲,“走吧,哪邊?”

楊嘉一摟着她肩膀,将她轉了個方向,“我們先往回走一截。”

胡蝶驚愕:“我走錯了?”

楊嘉一搖頭,笑道:“沒有,只是那邊有條小巷。離小區很近,而且小區裏還有很多營業了很多年的小店鋪,感興趣的話,我們逛逛再回去。”

胡蝶納悶道:“怎麽你對我這麽了解?我确實很喜歡去那些小巷子溜達哎。”

楊嘉一輕輕談了她了一下腦瓜崩,佯裝生氣:“你的小說我都看過,包括評論區你發過的牢騷,我都看過。”

他不止看過,甚至将那些胡蝶嘗嘗念叨的願望一個一個記下來。

願望許下,終究是會實現的。

很慶幸。他看見了她的願望。

在一段令人記憶深刻的感情裏,心動是罪,是讓人賠上一生的刑罰。不過這枷鎖戴上,到讓他嘗到了心動的滋味。

胡蝶蹦蹦跳跳,抓着他的手往小巷的方向走。

楊嘉一看着她的背影,腦海中突然劃過小睿問過他的一句話。

“你們才認識一月多幾天,你就這麽認定自己喜歡胡蝶?別是小孩意氣。”

楊嘉一當時沉默了很久,他很難在那一刻組織出合适的語言回複她。

他想了很多,這個世界上,一見鐘情的人那麽多,相忘于江湖的更甚,閃婚的有很多,戀愛長跑十幾年最後無疾而終的也不在少數。

用時間來判別一個人的真心,起點就是錯誤的。

他沒辦法用貧瘠的文字去形容自己的心,他的所作所為,皆源于心。

他想讓胡蝶孤獨近三十年的心開出一片芽。

他來澆水灌溉、育苗,用自己漫長的餘生等下一個季節。

或許這也叫:

等下輩子。

他們相遇在一個無法挽回的時光洪流裏,這個故事,僅有她和他。

楊嘉一笑笑,握緊胡蝶的手,惹得胡蝶轉頭看過來,詫異叫他:“楊嘉一?”

一陣風迎面吹來。

但它似乎是暖的。

楊嘉一看向她的眸子中,零星的笑意、盛不住的喜歡。

他照舊緩聲應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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