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番外

楊嘉一視角番外

-我靠,嘉一竟然要發專輯了!有簽售,還是在安城!

-救命救命!在植物園!還是周末!我奶奶超級喜歡他,到時候一起去呗!

-好呀好呀。

烈陽燦爛。

安城的冬季近十年未曾下雪。

楊嘉一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莫名崴了一下腳。

他自顧輕笑,頗像自嘲:“這麽不歡迎我啊。”

墓園的階梯前些年修過,以前是黃泥巴地,有輕微的坡,每次楊嘉一來看她都會被泥漿禍害。他坐在胡蝶墓碑前,開玩笑地說:“舍不得我?想給我留點念想?”

司機從駕駛位出來,将花束從副駕取下,遞給楊嘉一。

依舊是一百三十五朵用彩色卡紙疊出來的蝴蝶。

他抱着蝴蝶花,一瘸一拐地上坎。拐了好幾個彎,才在一片視野較好的地方看見胡蝶的碑。

她的墓前還放着上個月留下來的花。

照例,楊嘉一在胡蝶面前坐了下來,一邊和她閑聊,一邊将上月的花一個個點燃,送到胡蝶那頭。

墓碑很簡單,用了毛石,不易風化。

上頭楷書規整的寫着:亡妻胡蝶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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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人:楊嘉一。

十二年是一場輪回。

無論是生肖,還是命數。

“這周末,我要開一個簽售會。”楊嘉一手上動作停滞了一瞬,“裏面收錄了十首歌,都是寫給你的。”

楊嘉一自顧自地說着,活像一個傻子:“你說的,我全都做到了。男女老少都很喜歡我的歌,你偶爾也可以聽聽。下個月我把專輯帶來,給你送過去,你在那邊也可以聽……”

來時是烈日當空,不消片刻陰雲籠罩,天幕一下就降了好幾個色調。

“生氣了?”楊嘉一盤着腿,語氣有些委屈,“姐姐你好不講理。”

胡蝶走後的第十年,楊嘉一照舊去看她。

那時他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事業小有所成,楊平暮倒順着他自己的想法,什麽都沒催。

只不過周圍莫名其妙出現的親戚,借着由頭,到處給楊嘉一塞相親對象。

或許是到了年紀,那天夜裏,楊嘉一就夢見了胡蝶。

那好像,是他最後一次夢見她。

胡蝶仍舊坐在旋轉木馬的那匹白馬上,和先前不同,她始終都沒有回頭。

“你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那是他看見白馬越跑越快,快到他追逐不上後驚醒時,腦袋裏唯一留下的話。

此後,他每個月的二十四號來看胡蝶,都會被各種各樣的事情困擾。

有時是一腳踩到泥坑,有時是一只鴿子的排洩物落在衣服上,有時候是崴腳。

胡蝶不想讓他來了,是嗎?

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不是。

“我大二的時候,就着手修建城南那邊的植物園了。很可惜,培育了很多種芬芳的花,也沒能引來一只蝴蝶。”

楊嘉一從口袋拿出手帕,站起身,慢慢給墓碑擦拭灰塵。

“如果你想見我,可以來植物園。”楊嘉一伏在墓碑上,冰冷的石頭和皮膚相碰,像極了胡蝶用腦袋依舊和他貼貼,“我一直等你。”

胡蝶走後一周,一封定時郵件傳到了楊嘉一的郵箱中。

算是胡蝶的遺書。

信件中,有《屠戮都市下》的全文,有她生前每年資助的孤兒院名稱,有她留下來的遺産。

-幫我都捐給孤兒院吧。

胡蝶在信件末尾說: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學習、成為大明星!很抱歉留你一個人在人世間,可是我們會有來世的,對吧。

所以,你要認真過好每一天,最好能夠慢慢忘記我,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人總要向前看,不是嗎?

蝴蝶一直在,可胡蝶只能走到這兒了。

書出版了,寫書的人也絕版了。

興許是為了紀念胡蝶,那一年《屠戮都市下》創造了出版社二十年沒人破掉的銷售記錄。

周末,難得是個冷天。

受最近幾年全球氣溫回暖影響,安城的冬季不再那麽冷。獨獨在楊嘉一專輯簽售這天,天罕見的陰了下來,東風呼呼的刮。

工作人員疏導着前來排隊的人,從前往後挨個發着暖寶寶。

結伴前來的高中生遠遠看着楊嘉一,和身邊的小姐妹感嘆道:“好帥呀!”

“你別想了,人家有老婆的。”另一個紮着馬尾的女生慫肩。

先前開口的女生突然想起什麽,和身邊人接着聊:“都說他老婆死掉了?”

“對啊,之前狗仔不是以為他每個月二十四號抱着花去約會嗎,誰知道他去墓園。”

“那好可惜。”女生收回視線,“那你知道他老婆是誰嗎?”

“胡蝶啊,”馬尾女生翻出手機,“今年網絡作家金書獎獲得者。她好像已經連續三四年是第一了。”

“她寫的書這麽多人看呀?”

“那不是廢話,前幾年你奶熬到深更半夜都要看的電視劇,就是她的書改編的。”

“哦qaq”

馬尾女生關掉手機,感嘆了一句:“命運作弄人啊。”

楊嘉一爆火的那年,隔三差五他的名字就會登上熱搜。

名人嘛,最不缺的就是陳年往事。

大家順着網線扒拉,沒想到扒拉出他早年間和已故作家胡蝶的戀愛關系。

他對于這段感情很坦然,被發現了也不藏着掖着。

不過問的人太多,隔三差五就有采訪,楊嘉一就出了一本很薄的自傳。

他的文筆不如胡蝶,可是字字句句,全都傾訴着對胡蝶的想念。

我來人間這一程,雖有光芒加身,可終究心上缺了一角,身邊缺了她。

一年加印二十多次,後來,楊嘉一也簽了一些扉頁。

每一張扉頁,‘楊嘉一’的‘一’字上,都有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今天的專輯簽售也是。

原本公司是不想讓他開簽售的,戰線拉得太長,加上是周末,一天簽完估計手就報廢了。

可是楊嘉一卻仍然堅持。

時間長一些也好,他可以慢慢等胡蝶來。

楊嘉一從早上簽到中午,因為簽的慢,手腕不是很疼,簡單吃了一些飯後,又坐回去簽。

每個人都有排位號,如果一直等在那裏很無聊,可以憑借排位號去植物園免費游覽。

下午那會兒,一個小孩拿着排位號和專輯,踮踮腳,将專輯放在楊嘉一面前。

楊嘉一看了他一眼:“小孩兒,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小男孩搖搖頭:“不是,我是和媽媽一起的。”

“那媽媽呢?”

“在那兒!”

楊嘉一擡頭看過去,一個身穿毛呢大衣的女人正往這邊走來。

那分外眼熟的人,是李欣悅。

時間一晃,轉眼間她的孩子都這麽大了。

他搖頭輕笑一聲:“好久不見。”

李欣悅站在那裏有些局促不安:“嗯……好久不見。”

男孩兒打斷兩個人:“叔叔,我奶奶很喜歡你的歌,但是她今天來不了。您可以幫我簽一個祝奶奶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嘛?”

楊嘉一點頭,“可以。”

字節随墨落下,楊嘉一恍然間覺得自己還在十二年前。

小葡萄在胡蝶懷裏,衆人笑作一團。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李欣悅始終不曾靠近,男孩一個人抱着專輯,走到她身邊:“媽媽,我們走吧。”

知道她仍舊耿耿于懷那幾萬塊。

楊嘉一對着她,很坦然地說道:“過去的事情,可以忘記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還是我和胡蝶的媒人。只不過,不能請你喝喜酒了。”

他早已經釋懷,只不過,胡蝶對他來說,終究是不會再圓的月亮。

李欣悅匆忙點頭,拉着孩子走遠了。

小孩兒很高興,蹦着蹦着,就看見植物園拐角處,恒溫玻璃罩下的桃花花苞上,落了一只斑斓的蝴蝶。

正揮舞着翅膀,妄圖引來一陣春風。

“媽媽!你看!是蝴蝶!”

楊嘉一正巧簽完名,正在勾勒蝴蝶的形狀。

聽到小孩隐隐約約的聲音,筆尖停頓。

“抱歉,稍等一下。”

他急忙起身,往小孩的方向追趕上去。

那一段路,或許是他人生長跑中最遠的一段路。

他跑啊跑啊,永遠跑不到盡頭。

安城冬天的桃樹不會開,那他就讓桃樹重新在安城安家。

蝴蝶不會來,他就種一座植物園等它來。

他看見了。

那只蝴蝶忽閃着翅膀,安然無恙地栖息在樹枝上。

他不敢靠近,怕它飛走。

該做些什麽才能挽留它,挽留她再多駐足一會兒,再多看他一眼……

男孩也停留下來,看着難以在冬季見到的蝴蝶。

片刻之後,他驚呼:“媽媽!蝴蝶飛走了!”

在這樣很普通很普通的冬日裏,楊嘉一見到了蝴蝶,又眼見它飛走。

“你一定…一定是回來看我的吧……”

“好可惜,沒看見蝴蝶。”

“吓我一跳,我以為說的是那個胡蝶……”

風刮得急,沖進他的呼吸裏,太刺骨了。

他期待一天的蝴蝶不合時宜的出現,卻挽救了他茍延殘喘下去的心。

“媽媽,叔叔怎麽哭了?”男孩小聲問道,揪着媽媽的衣袖,很是不解。

李欣悅擡頭望天,慘淡一笑,再轉頭回來的時候,臉上已經重新撐起笑容:“你以後就會懂了。”

就像……你會長大,會擁有一個長長久久駐紮在你心上的女孩,會組建一個新的家庭。

但你會失去奶奶,會失去媽媽,失去你最親最愛的人。

這就是你長大的代價。

可每個人的代價是不一樣的。

對于楊嘉一來說,可能只是一只飛走的蝴蝶。

楊嘉一撐着身體,極力平複呼吸,可終究做不到。

他像一個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可是沒有人能來安慰他,誰也不能。

如同那日,将渾身僵硬冰涼的胡蝶推進焚化爐時,落在她眉尾的吻一樣。

這是無解的愛。

楊嘉一一如胡蝶期望,成為了業界數一數二的音樂制作人。內行送他一個“蝴蝶仙”稱號,來不見人,去不見衣。曲曲成名,字字錐心。

他的才華是衆人都傾羨的存在,但他的愛不是。

鎂光燈環繞,緊鑼密鼓的行程采訪、無數的獲獎舞臺,漸漸将他的日子填滿。

公司職員私下都在咬耳朵。

“老板都快四十了,咱們怎麽還沒有老板娘?”

“一看你就是新來的。”

“嗯?”

“看看老板的自傳吧,他不會結婚的。”

“啊?”

楊嘉一身側環繞着各個部門的責任人,正在聽他下一步的計劃。

一行人走出電梯。

前臺妹妹對另一個說:“看老板的尾指。”

随着楊嘉一将平板遞給身側助手的一瞬間,大家都看見了老板的小指上有一枚蝴蝶戒指。

那是他同胡蝶在懷會山下的集市裏買來的戒指,胡蝶的無名指戒指,戴在他的小指上,恰好。

在外面陽光的照射下,蝴蝶戒指透着暖黃色的光,劃過地面,穿過人流,影子輕輕揮動着翅膀,就當她仍在。

楊嘉一将公司交接處理好之後,在微博上發布了最後一篇博文,随後退出音樂界,再也不做曲。

最後一篇博文裏,他寫道——

「昨日是二十四日,我照舊去妻子墓前送花。天氣很好,豔陽高照。我呆了好久,再一擡頭,發現碑上有只蝴蝶栖息良久。

她一定過得很好,我知道。只不過她的名與姓,早已經變成重重枷鎖。不再入我夢,是我妻子對我的懲罰。

她想讓我好好生活,重新擁有新的人生,可是我做不到。

墳頭上栖息的是蝴蝶,墳裏睡着的是胡蝶。

而我不過是一只将死未死的蛾,說是蝴蝶,原是對我這碌碌無為半生的一種安慰。而我縱有三頭六臂,也飛不過這座蝴蝶山。就算沒有胡蝶,我也飛不過。」

與往常一樣,楊嘉一再次登上那輛平平無奇的公車。

很多年了。

只要有空,楊嘉一都會坐上這座胡蝶化療時雷打不動坐上的車。

楊嘉一拿出呢子衣口袋的彩色卡紙,手指翻折,一邊折蝴蝶,一邊打量公車裏的安城。

學校的栅欄門是銀色,末班車的車燈是暖黃色。能夠繞完全城的公車時速還是三十公裏每小時,窗外風景劃過的頻率很快,轉眼又是下一段場景。

起點是楊嘉一小學母校,終點是醫院。

進進出出閃爍着紅藍色燈光的救護車,被拉長很多秒的鳴笛聲,來來往往的人,飄落的雪,下晚自習的學生哈在玻璃窗上的霧氣……

胡蝶,距離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好像已經過了很多年了。

我老了,日子也算不清楚了。

他失笑,手指間一只完整的蝴蝶已經折好。

楊嘉一手指慢慢摩挲着卡紙折好的蝴蝶,在公車的颠簸中,他以為胡蝶還在自己身邊,自己依舊握着她溫熱的手指。

姐姐,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好不好?

等這個月的蝴蝶花折好,你偷偷見我一面好不好?

在今晚,就在今晚的夢裏……

好不好?

他又默默拿出一張新的卡紙,翻折。

他的手已經出現了皺紋,那是他想念胡蝶的歲月留痕。

時至年關,歡聲笑語充斥着每條小巷。

可惜,雪落無聲,無人應他。

-全文完 2022.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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