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翻車

該怎麽辦?

她望着那個身影。

要說些什麽嗎?

小巷逼仄,樹影綽綽。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叫住她。

就算在學校,也只是見了面不打招呼的關系。

更何況在外面偶遇。

那麽……

“嗨。”她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打破面前尴尬到死寂的氣氛。

“嗯。”段浪京從鼻腔裏發出冷沉一聲,懶洋洋地點着精致的下颌。

只是說話時微微皺了下眉,似乎是牽扯到了傷口。

章肆川看着他的反應。

然後,她就應該走了吧。

潇灑地,從他旁邊走過,就好了。

對,走吧。

也沒什麽好說的。

可是——

“吃火鍋嗎?”在穿着粉色薄衫的少女路過他身邊的時,沉默的少年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像摻着沙子的幽藍海浪。

瞬間灌滿了她的眼睛。

站在火鍋店門口,章肆川仰頭,火鍋店紅到發光的熱辣招牌在黑夜裏分外明顯,幾張木色的四四方方桌子支在火鍋店門口,濃郁的牛油香味在空中飄蕩。

她怎麽會在這?

明明十分鐘前,她可是斬釘截鐵地,說了個“不”呢。

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黑衣少年貌似不滿的冷哼——“嗯?”下。

她眨着眼睫,下意識地迅速改口:“不……不太好意思呢。”

段浪京滿意地撩起眼睛,說:“沒事——”

“就當是……”他刻意拉長了語調,漆黑的眸掃過來,眼角輕佻地說,“擾您清夢的補償。”

……

然後,她就大腦發懵地跟着他,走到了一家重慶火鍋的門口。

重慶火鍋。

重慶火鍋?

她一個四川人。

他故意的吧?

是家小店,店面不大,外邊支着四個桌子,裏面支着八個,口音倒還算親切。

服務員熱情地把兩人迎到位置上。

段浪京把菜單往章肆川面前一扔,自己去了洗手池清洗傷口。

沒有掃碼點餐的功能,服務員拿着原始的小本本勾勾畫畫:“先選個鍋底吧,鴛鴦嗎?”

“鴛什麽鴦。”章肆川切換出了純正的四川話,“紅鍋,特麻特辣!”

服務員聽到熟悉的鄉音,也樂了:“要得!”

轉身對着後廚吩咐:“B2桌,特特麻,特特辣!”

光聽,就知道這頓火鍋一定,非常夠味,章肆川眉眼彎着繼續選菜。

很快就點完了餐。

章肆川一擡頭,看到了還在清洗傷口的段浪京。

洗手池在章肆川的斜前方的凹角裏。

簡單的白瓷水池,沒什麽特別的裝飾。

只是高度對段浪京來說有點低,所以他微弓着腰,側了點身。

擰開水管,鐵灰色的水龍頭嘩嘩地流出自來水。

他撈了點水花,再關掉水管,對着鏡子洗臉上的灰。

章肆川突然想到……也不知道段浪京能不能吃辣。

她有些猶豫地想喊他問一聲。

但又想起段浪京不是說他媽媽就是四川的嗎,那這點辣度對他來說,應該……

章肆川點了點頭,得出一個肯定的結論。

——沒得問題。

想通了的章肆川不再操心這件事。

目光無意識地從對面水池前的少年身上滑過。

段浪京很白,冷調的白。又高,還瘦。

可能是因為剛剛在小巷交鋒過的緣故,他的頭發衣服都有些亂,寬肩撐起來的短袖往下很松垮,衣服下擺折揉皺巴地挂在褲腰上,名副其實的寬肩窄腰。

再下面是屁股,屁股……

章肆川的目光滑至某一處時僵住。

眼光順着慣性往下走,又被她強硬地擡上來。

來回掃了好幾下,一個明确的答案讓她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啊”形。

就在她發愣時。

冷不丁的。

“好看嗎?”一道低冽的少年音傳來,像含着碎冰。

不知道什麽時候,段浪京半斜過身子,把胳膊肘攏到身前,用涼水沖着小臂上的傷口。

露出大半塊玻璃色的鏡子。

而恰好,鏡子裏,她能看到他的眼,和挂着水珠,濕漉漉的睫毛。

相對的,他也看得到她——

在看他。

“呃……”章肆川咬着舌尖,臉色發窘,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胡亂說了個,“還行吧。”

段浪京沒什麽動作,只是“呵”地嗤眉冷笑。

他是不是以為自己在偷窺,哦不,是明窺他?章肆川眨動眼睫。

但他不知道,其實章肆川只是在猶豫,猶豫該怎麽告訴他一個很絕望,尤其會讓一個冷上天的拽王絕望到頂點的事情。

她移開眼睛,看着滾燙翻湧的紅鍋,算了,車到山前必有路,還是吃飯要緊,章肆川先往鍋裏下了半份腦花。

腦花迅速地沉下去,讓沸騰的鍋平息了一瞬,又翻湧。

章肆川一手拿着一根筷子,一根負責固定,一根負責分解,把腦花分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形狀。

咕嘟咕嘟。

他還沒洗好嗎?

他大喇喇地站在那洗,會不會很容易被旁邊的人看到啊。

然後他會不會怪自己為什麽沒早點告訴他。

哎呀,還是得等他過來,再告訴他這個消息比較好吧。

章肆川糾結地望向段浪京。

段浪京甩了甩手上的水花,從鏡子裏看到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少女。

火鍋的白氣像煙一般在她巴掌大的小臉前升起。

她皮膚很白,眼神很亮,眼睛很黑,睫毛很翹,避都不避地看着他,像那天送禮物一樣,坦率又直接。

他挑挑眉。

想到她那聲平地的一吼,眉眼漸漸放松。

就算現在,就算被一向讨厭的用看動物園大猩猩一樣的眼神圍觀,但也沒那麽煩。

可能因為是她。

眼神幹淨的她。

今天晚上在遇到她之後,壞心情接二連三的,變好,變好,像坐過山車一樣,一點點地往上爬。

不過,看了這麽久還沒看夠?

也不能讓她太嚣張。

段浪京掌根撐着洗手臺,透明的水珠順着他淩厲的颌線向下滴落,腰背拉直,薄唇輕啓,用一貫的慵懶音調問:“還看?”

“沒看過帥哥洗臉?”

又是這種語氣。

很欠,很拽,很讨厭。

章肆川垂着眼皮,掐着手。

決定回擊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她鼓着腮,慢條斯理地“啊”了一聲:“帥哥倒是看過。”

似是沒想到她會這麽回答,段浪京擰水管的動作頓了一瞬。

“不過……穿着紅褲衩撅着腚洗臉的帥哥……”章肆川撐着下巴,眯着眼睛,報複心起地啧啧說道,“還是第一次見。”

鏡子裏,段浪京冷峭的眉頭擠成了一個“川”字,似是不太理解章肆川在說什麽。

後來回想,章肆川也不知道她當時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勇氣,可能是之前被壓抑太久?

反正莫名其妙就來了。

“沒聽懂?”她學着他的語氣,欠欠地反問他,“簡單點說,就是你褲子破了,紅褲衩兜不住了。”

……

一瞬間,段浪京的臉上變化了幾百種表情——搞笑?傻了?你在說什麽?憤怒?

然後……

在他緩慢地轉過身,從鏡子裏看清他黑褲子背面的一點紅時。

他只剩下了一個表情。

章肆川覺得是——

想死。

但死也不能死在這裏。

像是抱着這個念頭。

段浪京沉着臉,氣壓很低地回到座位上。

章肆川後知後覺地咽了下唾沫。

剛剛的自己實在是太太太太大膽了。

她小心地遞過自己的外套,指了指,聲音很輕地說:“遮一遮吧。”

段浪京冷冷地接過來,沒有推拒,沒有說話,只是臉很黑,比臉前冒着白氣滾着紅湯火鍋的大黑鍋還黑。

空氣很順利地安靜,且尴尬。

在章肆川還沒想好該說點什麽的時候。

坐在她對面的紅褲衩,呃不,段浪京率先動了。

他慢條斯理地拆開筷子。

連小料都沒打。

就着空碗。

随手從紅通通的辣鍋裏裏撈起一筷子肉,還記得招呼章肆川——

“不吃?”

雖然這招呼的,很想讓人禮尚往來的,“呼”他一下。

章肆川眼瞅着,人連香油都不蘸,在碗沿邊空了兩下,去去熱氣,徑直往嘴裏一塞。

章肆川瞪大了眼睛。

他他他就這麽幹吃?

據說從小在辣椒罐裏泡大的老章同志在特特麻、特特辣的四川火鍋面前都不敢這麽嚣張。

看到段浪京的這個操作。

她只想大呼一聲,真不愧是一剁有着四川血統的小辣椒!

然後,她就看到這個嗆口小辣椒。

臉,耳朵,脖子,一點點變成了和紅辣椒一個顏色的大紅。

臉上也冒出汗。

好像放進火鍋裏煮的不是那塊被他吃掉的腦花,而是段浪京本人。

“你,你還好嗎?”章肆川猶豫地擰了下眉毛,脖子戰術性地往後一收,遠距離地觀察着段浪京的表情。

段浪京已經停止了咀嚼的動作,表情定格。

像一尊古井無波的雕塑。

只不過……

是噴了紅漆的。

薄唇也變得緋紅,緊緊地閉着。

聽到章肆川問話,從額頭紅到下巴颌的段姓帥哥深深、緩慢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裏,有太多、太多章肆川說不清楚的情緒。

面前滾動的紅鍋,和火紅的段浪京,以及挂在火鍋店牆上,紅底黃字的“不辣不要錢”的slogan,構成了一道難以言喻的景色。

章肆川毫不懷疑,再過幾秒鐘,就會有幾道白氣,從段浪京的耳朵裏冒出來,像煮沸的開水壺一樣。

甚至會發出“嘟嘟”的鳴笛音效。

似乎是為了避免這個情況發生。

她眼睜睜看着,段浪京面無表情地抿了下唇,咽喉用力,喉結一滾,硬生生把那塊腦花,嚼都不帶嚼地,幹吞了下去。

……

“你……不辣嗎?”安靜了許久,章肆川有些讪讪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還好。”

回應她的,是少年撲克臉的表情。

不過要想讓章肆川相信他的回答,得除去,他冒汗的額頭,猴屁股一樣通紅的臉頰以及沙啞到不行的性感聲線……

是個狠人啊。

章肆川讷讷不語,把水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難得心疼地說:“喝點吧……”

段浪京漫不經心地向下掃了一眼茶杯,不急不緩地舉起來,咕咚一下,喝光了。

章肆川趕緊再給他添上。

等段浪京喝完了一壺茶之後。

整個人似乎才緩過來了。

這期間,章肆川像小倉鼠一樣勤勤懇懇地大快朵頤,吃個不停。看到他面色緩下來了,她有些猶豫地問:“不再吃點?”

段浪京拿起筷子的手一僵,對着面前的紅湯猶豫了一瞬,又行雲流水地放下:“不餓。”

話音剛落,他的胃就給力地咕了一聲。

“呃……”章肆川擡起頭,打了個嗝,臉蛋也吃得紅彤彤的,“要不你打點小料,蘸着小料吃,應該沒那麽……”

在段浪京一臉“呵,你覺得我吃不了這區區辣鍋嗎?”的冰冷眼神下,章肆川緊急剎車,改了個口:“……難吃。”

等段浪京圍着她那件薄粉色小外套去打小料後,章肆川才籲了口氣,這頓飯吃的,那叫一個刺激。

段浪京端着芝麻醬回來時,章肆川正在往鍋裏下另外半份腦花。

“這什麽?”段浪京蹙着眉毛問。

章肆川一只手舉着盤子,另一只手正在用勺子把生腦花往鍋裏撥,她一歪腦袋:“腦花啊。”

他連腦花都不認識嗎?

真可憐啊。

被可憐的段浪京別過眼,平靜的表情下是難得錯亂的心跳。

他端着小料碗的手微微抖着。

雖然不再去看,腦海裏還冒出剛剛粉紅色的一坨一坨的絮狀物東西。

胃裏翻騰。

生平第一次看到活體腦花的段浪京臉部肌肉隐隐抽動。

喉根發酸。

他真的,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而在這時候,懵然無知的少女聲音清脆地補了句——

“腦花很好吃的,你剛才吃的就是呀,你覺得味道怎麽樣?”

被火燒的感覺又一次從胃管裏冒出。

熊熊的,源源不斷的,勢不可擋的。

“啪嗒——”段浪京手裏的小料碗一翻,掉在白瓷磚地面上。

芝麻醬混着蒜泥香菜灑了一地。

然而根本沒有人去管地上潑落的小料碗。

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

狂奔向廁所,在什麽都遮不住的半個白布簾後面,腰間圍着少女粉外套,弓腰對着垃圾桶,一陣一陣發嘔的高瘦男生。

這天的火鍋局結束以後,章肆川和段浪京分別悟了一個道理。

1.不是所有有四川血統的人都能吃辣。

呃……和腦花。

2.過山車的奧妙就在于,你在享受上行的美妙的時候,不過一瞬,就會讓你感受到死命墜落的瘋狂快樂。

半夜,睡不着的段浪京爬起來。

對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又補充了一點。

3.他真的想很回到過去,趕在那個段浪京說出“吃火鍋嗎”這四個字之前,把他掐死。

作者有話說:

島島:就,好玩,哈哈哈哈哈哈哈(憋不住)

段浪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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