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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章肆川拿起自己的粉色水杯去接水。
可能是因為快沒水了,水流出得特別慢。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運動板鞋踩在瓷磚地面上的聲音。
飲水機裏的水差不多章肆川側接完就沒有了,但畢竟後面還有同學。
“快沒水了呀,我接一半——”
她邊說邊扭過頭。
話語在觸到身後之人的面孔時戛然而止。
穿着紅白校服的男生姿态閑散,站在逆光裏。
白皙的指尖勾着黑色水杯的杯帶,瘦長的雙腿微微分開。
漆靡的黑色眼鋒銳利,下颌冷白,飄向一邊的視線在章肆川轉頭說話時适時交彙。
眉毛微微上挑,像是回應。
但……
本來想說“我接一半,給你留一半”的章肆川的笑容瞬間一收。
接着剛才的那句“我接一半”,面無表情地往下說:“再接另一半。”
她轉回頭,到最後水流按滴往外出了也不停手,勢必不給段浪京留一滴喝的。
“……”
這天下午,章肆川繼續去操場練習普通話。
籃球場上仍有許多人在打球。
操場西北角有一棵碩大的枇杷樹,她走到樹下時,恰好有一只灰羽紅喙的長尾鳥撲閃着翅膀從她頭上飛過,栖息到樹幹上。
章肆川站到樹下,雙手舉着練習資料,張嘴,吸氣,發聲,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重複練習。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
鳥兒從樹上飛到她的旁邊。
她把資料放到一邊,抱着膝蓋蹲到小鳥面前,樂不可支地看着灰毛鳥抖擻羽毛、昂着下巴,腳尖一點一點跟走模特步似的極盡高傲的閑庭散步。
忽然。
“阿肆。”
一聲喊叫從前面傳來,走貓步的鳥兒一個趔趄,略顯狼狽地嘩啦飛走了。
章肆川噗嗤一笑。
站起來,問顧梨:“怎麽了?”
顧梨走來有些急,還在喘氣:“你不是還有些書沒領到嗎?老喬讓你現在去領。”
等章肆川和顧梨搬着書走到半路上。
章肆川忽然想起走的時候一着急,把練習普通話的資料丢下了。
她“呀”了一聲:“我東西落操場上了。”
顧梨:“那我幫你把書拿回去,你先去操場上找找?”
兩個人抱着的書還是挺多的,而且本來顧梨就是幫她忙,怎麽能最後還讓她一個人全拿回去。
章肆川搖搖頭說:“沒事,我先搬回去,再去操場上找吧。”
等把書抱回座位,章肆川奇怪地“诶”了一聲。
“怎麽了?”顧梨問。
“怎麽在這。”看到桌子上好好擺着的A4資料,章肆川有些迷糊,不太确定地說,“我什麽時候回了教室一趟嗎?”
周五晚上吃過飯,章肆川懷裏圈着張狗蛋,在沙發上練習“八百标兵……”。
老章和秦女士肩靠着肩,站在一邊:“照這個架勢,再過幾天,估計咱們張狗蛋都能狗吐人言了。”
秦女士:“小荔枝這教育方式有問題吧。”
“怎麽說?”
秦女士一指張狗蛋的狗糧碗。
老章瞪大眼睛:“難道……”
秦女士點點頭。
“小荔枝喪心病狂到靠跟狗蛋搶食來督促狗蛋學習?”老章震眉。
無語爬上秦女士的額頭:“不是,你看碗裏剩的,兩天了,狗蛋連平常一天的糧都沒吃完。”
秦女士總結道:“張狗蛋被小荔枝教育的,都食欲不振了。”
老章點點頭:“你這麽一說,确實是,我們張狗蛋眼睛裏都沒有光了。”
秦女士一拍老章的肩膀:“老章,狗蛋的快樂童年就交給你了。”
接受了組織偉大使命的老章義氣凜然地敬了個禮:“保證完成任務。”
下一秒,老章帶上春風化雨的微笑,端着水果坐到認真念繞口令的章肆川旁邊:“閨女,歇歇,歇歇。”
看着面前紅澄澄的草莓和老爸關切的眼神,章肆川擡起臉,感動地回以一個微笑,從盤子裏撚起一顆草莓扔進嘴裏。
草莓果肉在唇齒間蕩漾,清爽的酸甜感在味蕾上爆開。
吃了兩顆草莓,章肆川看到依舊一臉慈愛注視着自己的老爸,揮手道:“沒事,爸爸你別擔心我,我不累,我還能學!”
老章:“那是這樣……你不歇也行,你讓狗蛋歇歇。”
章肆川:……
十分鐘後,深受排擠的章肆川背着一個小挎包,垂着嘴角拉開黑色的防盜大門,樓道裏飄來的風吹起了她的發絲,刮膨她單薄的衣衫。
在離開之前,章肆川表情幽怨地看了眼兩人一狗坐在沙發上,其樂融融吃草莓的一家人,她丢下一句格外沉重的話:“你們會後悔的。”
“等等!”
剛作勢邁出一只腳的章肆川彎了下唇角,她就知道,老媽舍不得自己。
她仰着下巴,雙手叉腰,很為難地說:“既然你這麽不想讓我走,那我就——”
手指被挂上了一個分量不輕的塑料袋。
章肆川疑惑地睜開眼。
秦女士:“順便把垃圾扔一下。”
……
好,很好,今天我要是不離家出走一下,我就,就跟張狗蛋姓。
最後,章肆川找了一個離家門直線距離足足372.56米的荒涼小天臺。
石灰色的老舊天臺上,她氣鼓鼓地拉開小挎包,拿出自己的普通話資料。
她站在一盞微弱的白光燈泡下。
“嘩嘩”,紙張翻動。
輕靈的少女音在夜空裏淡淡擴散。
緩慢,但有一種執拗的認真。
直到。
耳朵裏傳來一陣推拉碰撞,鐵罐撞牆的激烈聲音。
平靜被打破。
天臺正下方是個沒有路燈的小巷。
借着稀薄的光。
章肆川看到一群高大的男生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
勢力明顯分成了兩撥。
圍成一圈的雜毛男生,對面是一個鶴立雞群的黑衣少年。
明明勢單力薄,卻一點也沒有處于下風的弱勢氣質,反而讓人多的那一方,更顯局促。
傾斜的月光落入幽暗的小巷,照在孤身少年的英挺鼻梁上,也映亮了他的一枚鼻尖小痣。
少年松松垮垮地站着,單肘支在旁邊堆放的木箱上,下巴微斂,一副游刃有餘,寵辱不驚的模樣。
悠閑到像是來遛彎的。
跟對面那夥“來啊!是兄弟就來砍我”的街霸氣質形成了鮮明對比。
只是忽然,似乎察覺到上面有人,遛彎的少年斜斜向上看來,眼尾深長,目光鋒利。
如同對望。
章肆川猛地背過身,蹲在天臺下。
心如鼓噪地跳動起來。
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
怎麽是他?
蔥白的手指扒着磚牆,等心跳慢慢平息,她小心地擡起身子,借着遮擋向下看去。
局勢很明朗,一場多對一的群架。
段浪京對面的那群人來者不善,烏泱作亂。
章肆川手指有些發抖,她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劃了幾次都沒解鎖屏幕。
按下電話的圖标,她顫着手,在撥號界面上按下了110這三個數字。
正要按下通話鍵。
哐當一聲,巨響一震。
她身子一抖,手機砸到了地面上。
章肆川緊張地咽了下唾沫。
打戰地撈起手機,按了幾下手機都沒反應。
她一邊重啓手機,一邊緊張地看着下面。
被踢飛的鐵罐子在巷子粗糙的地面上發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像是大戰前的號角。
暗巷裏。
領頭的黃毛挑着眉毛:“喂,你現在跪下來叫我一聲爺爺,我還能放你走。”
對面的少年臉上表情莫測,原本半個身子落在陰影裏。話語剛落,他輕輕動了一步,向前。
黃毛們不自覺地擺出了防禦的姿勢。
月光斜照,少年眼睛裏露出滲人的冷氣,望向他們的目光如同看一堆垃圾。
領頭的黃毛心裏毛毛的,生出些膽怯。
卻聽到對面黑發少年倏的笑了一聲,一字一頓道:“爺——爺?”
似是示弱。
黃毛看這人這麽容易低頭,眼中又露出輕狂的光,嘻笑着說:“真聽話,孫——”
“啊——”
劈頭一陣疾風,快到黃毛身後的人都沒看清怎麽回事,黃毛已經被踹到牆上,沿着牆面滑下來,發出一聲凄厲的痛呼。
“想到下面陪我爺爺?你們先排個隊。”黑衣少年掀眉,語調張狂。
段浪京神色冷淡,随手從旁邊拖起一塊廢舊的木板,“刺啦”在地上劃出明顯的摩擦音。
“算了。”他嗤笑一聲,活動着手腕,不屑地一擡下巴,“你們。”
“還是一起上吧。”
五官深刻、骨骼分明的野性少年黑發亂飛。
狂妄至極。
“草。”
“幹他。”
烏壓壓的。
一群被挑釁的街霸奔上來。
段浪京随意地鉗住對面砸來的手腕,提腳一踹,閃身躲過背後的冷棍,又硬接了一拳,同時毫不手軟地揮向對方。
幾個回合之後。
黃毛馬仔們滿身是傷,撫着胸口。
一個小腹被錘了一拳,胃似乎都要吐出來,一個臉骨被重重砸傷,捂着臉嘶叫,還有一個直接被怼到木箱,腿在外面挂着。
粗氣重喘。
幾個小子對視着。
“哥,這幹不過啊?”
“那怎麽辦?”
“跑呗。”
“跑得了嗎?”
“誰知道……”
蓄勢待發的焦灼下。
“哐啷——”
鐵皮撞在地上的聲音從頭頂炸響。
而後,一道聲貫雲天的加粗女聲響起:“辣兒來的小娃子吵老娘清夢。 ”
皆是一怔。
幾個人趁着戰鬥力一絕的黑發少年注意力分散,攙着黃毛狼狽地逃了。
等到下面的聲音平息。
背部緊貼着天臺的章肆川才松了一口氣。
她回想起自己剛剛的表現。
應該……還可以吧,沒有十成像,但也有七八成了。
畢竟,她可是從小聽着這個吼聲長大的。
同樣,她也絲毫沒有懷疑這個吼聲的威懾力。
她家街上,再皮的小孩,玩得再瘋再野,只要聽到王奶奶的大喊:“辣兒來的小娃子吵老娘清夢。”
都會屁滾尿流,鳥獸群散,慌不擇路地滾回家去。
“再哭就把你扔到王奶奶家”,在章肆川老家社區,可比吃人的狼和鬼怪什麽的,管用多了。
更何況這幫京北城的,絕對是平生第一次聽到這麽潑辣的方言話。
章肆川扒着臺沿,腦袋慢慢上移,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雙黑潤透亮的荔枝眼,小巷裏空空蕩蕩,不見一絲人煙。
都走了。
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落到了肚子裏。
月亮高懸在漆黑的空中,晚風發涼,章肆川摸着自己的胳膊,按開手機上的時間,才發覺已經很晚了。
得趕緊回家,還有,再也不要來這了。
她順着漆黑的樓梯下到小巷裏。
或許是剛剛圍觀了一場未遂的群架,而且這條路又黑又暗,像潛伏着什麽怪獸,章肆川的心裏莫名不安。
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隐隐約約的,似乎還能聽到身後若有若無的呼吸聲,章肆川頭皮一緊,腳不沾地地往前跑去。
“喂。”
寂靜裏一聲響。
章肆川跟個彈簧似的跳了起來,雙腿邁得更快了。
“跑什麽。”
沙啞、懶散、不耐煩,又夾着一份熟稔。
順着聲音的方向,少年颀長的身影露出來。
眯眼看清靠着牆的模糊輪廓,章肆川長出一口氣,捂住自己狂跳心髒。
黑衣少年抱着雙臂,背靠着牆,折腿向後踩在牆上,眉骨高揚,仰着下巴,沒有看她。
像個冷漠的雕塑。
仿佛剛剛開口說話的不是他一樣。
少年鼻尖,顴骨挂着兩道血紅色的傷口。
在剛才那場交鋒裏,他也受了傷。
松垮的黑色短袖褶皺明顯,淩亂的領口撇向一邊,露出半截清晰的鎖骨。
精瘦的小臂上蹭着一團團灰,夾着暗紅色血絲。
線條感很重的少年骨骼明朗,單薄但鋒利。
不知道從哪打來的光落到了少年身上。
映亮了他的周身。
章肆川眼睫輕顫,基于人類本質對美的追求,她大概很難忘記這一幕。
野性難馴的少年烏發雜亂、臉上挂傷、身影瘦長,身後是灰質的牆,是帶着光的方形出口,頭頂是沒有星的漆黑夜空和被灰雲遮住的朦胧圓月。
一陣風起。
地上的廢棄易拉罐滴滴溜溜地滾着。
段浪京原本半垂的眼睑散漫地擡起,看向她。
雲被風拖走,一輪碩大的黃月亮,自他背後,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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