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喜怒無常

仙尊身上的氣勢溫和卻極具壓迫性,就像雲霧堆成的山脈,又輕又柔地壓下來。

扶玉秋瞳孔渙散,紅翎狂顫。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好似是這白雀殼子的本性,讓他對面前的仙尊本能臣服。

扶玉秋不喜歡被壓制,拼命抵抗那仿佛刻在血脈裏的畏懼。

“雪球花”一陣狂抖,仙尊許是覺得有趣,微微傾身。

“你怕我?”

扶玉秋本能就要說“不怕!”,但這那源源不斷仿佛深淵巨山的氣勢依然壓迫着他,一身羽毛炸開,都要像蒲公英似的抖飛了。

那什麽蒼鸾族主到底哪來的自信,覺得他這只連人形都變不了的飯桶小廢物有能力殺了這活閻羅?

靠什麽?

靠那嫩黃的小尖喙把人兇狠地啄死嗎?!

扶玉秋被氣勢沖得暈暈乎乎,恍惚中,真的動動腦袋,用尖喙啄了兩下。

白雀應當還是幼年期,尖喙嬌嫩得很,輕輕啄下去比翎羽拂過差不了多少。

扶玉秋迷迷瞪瞪啄了幾口,微微一擡頭,直直撞在一雙含着笑的金瞳中。

扶玉秋:“……”

扶玉秋茫然半天,猛地清醒過來。

剛才他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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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活閻羅的手指!

扶玉秋這下徹底僵住了。

雲收見狀忙開心地舔舔小尖牙,等着仙尊賞他吃鳥。

被啄了兩口的仙尊淡淡看他一眼,道:“怎麽不繼續了?”

他說的是陡然停下的焰火,那黃鹂奄奄一息,聞言又奮力拔下一根翎羽,點燃綻放。

但扶玉秋吓呆了,以為說的是他,連忙又在仙尊手指上啄了好幾口。

啄木鳥似的,篤篤篤。

仙尊:“……”

雲收:“……”

雲收眼睛都瞪大了。

這白雀到底是腦袋傻還是膽子大?

他感覺黃鹂焰火放完後,又能看一場白雀焰火了。

仙尊端坐雲椅上,影子斜斜打下來當頭籠罩,仿佛囚籠似的讓白雀逃無可逃。

扶玉秋自幼嬌生慣養,這生經歷過最可怕的場面,也只是風北河在沙芥中輕描淡寫要取他靈丹。

可現在,那仙尊明明一句話未說,甚至唇角還在挂着笑,他卻抖得幾乎不成樣子。

扶玉秋小臉都麻了,緊張地屏息。

但仙尊金瞳微微擡起,卻是對還在燃放焰火的黃鹂道:“回去吧。”

黃鹂渙散的眸子微微一亮。

他本以為這次刺殺失敗,難逃一死,在這次血焰中一身生機幾乎消耗殆盡,沒想到此時峰回路轉,竟然僥幸從這“閻羅”手中撿回一條命。

扶玉秋也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

他好像也撿回一條命了。

“多謝……尊上。”

黃鹂掙紮着從血泊中起身,壓抑着渾身戰栗,展翅離開。

雲收在旁邊看得皺眉,不情不願地說:“尊上,就這麽放他走嗎?”

仙尊注視着那雪團子,輕描淡寫道:“我只說讓他回去,至于能不能回去,不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雲收這才反應過來。

他嘻嘻一笑,歡天喜地化為一條青色巨龍,張牙舞爪飛出大殿。

扶玉秋:“……”

剛剛還沒松完的一口氣再次倒吸了回去。

他眼睛都瞪圓了。

說好的放人家走,又派人去截?

先給了希望再讓人絕望,這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兒?

果然是活閻羅!

仙尊看着那微微發抖的“雪球花”,問:“這花是怎麽回事?”

雲歸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言簡意赅說完白雀的罪行。

“今日金光草靈花盛開,雪鹿醫還未到,這白雀就将靈花帶莖一口吞了。”

“那靈花有溫養神魂之效,若是再種植,恐怕要等半年。”

仙尊若有所思:“半年啊——雲歸,你覺得我還能再活半年嗎?”

雲歸:“仙尊壽與天齊。”

仙尊笑起來,贊道:“壽與天齊,好一個壽與天齊。”

在一旁偷偷摸摸聽着的扶玉秋暗叫糟糕。

這仙尊的救命草被白雀這麽囫囵吞了,不被弄死才怪。

仙尊笑完,視線微垂,再次看向扶玉秋。

扶玉秋頓時受了驚,恨不得刨個坑把腦袋埋進靈壤中。

只是那股血脈裏的恐懼再次出現,白雀這殼子的本能叫嚣着“趕緊逃命!”,驅使着扶玉秋迷迷糊糊從最有安全感的靈壤裏撲騰出來。

見他要逃,仙尊像是看戲似的支着下颌,似乎很享受獵物在他面前掙紮求生的畫面。

扶玉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騰着翅膀,心中還盤算着:“如果他來抓我,我就靈丹自爆!”

不知是被風北河傷得太狠,在這等險境中,扶玉秋竟是全然不管如何求生,反而總是盤算着要是真死了,能不能拉一兩個墊墊背。

只是在他剛生澀地張開翅膀,仙尊金瞳倏地幽深冰冷。

殿中輕柔飄過的雲霧一瞬間仿佛萬千厲鬼依附其中,咆哮着扭曲成一根根翎羽似的利箭。

無數利箭好似長了眼睛、生了神智,齊齊森然對準扶玉秋圓滾的身子。

——剎那間,缥缈的九重天大殿好似變成厲鬼遍地的黃泉地獄。

雲歸像是習慣了,微微垂眸,不忍再看。

扶玉秋并不知仙尊即将要取自己鳥命,他很努力地撲騰兩下那又小又嫩的翅膀,但這身子太胖了,翅膀根本帶不起來。

再說了,一棵常年紮根的草才變成鳥沒多久,根本不會扇翅膀。

扶玉秋一個趔趄,連啾都沒啾一聲就從桌邊滾下去,宛如沉水的石子,重重砸在地上。

“啾叽——”

仙尊眸光一動。

已經猙獰離弦的利箭離白雀的後心只差一寸,突然像是被冰霜凍結住。

扶玉秋摔了個頭昏腦漲,眼冒金星。

等到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發現有幾縷輕柔的雲霧輕柔地撫過他的眉心紅翎。

打了個旋,消失了。

就在這時,一片陰影當頭籠罩下來,吓得扶玉秋一閉眼睛,呼吸都要停了。

下一瞬,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捧起他。

仙尊眉目如畫,金瞳漂亮得令人側目,雲霧輕柔落在他肩上,好像剛才要将白雀萬箭穿心的暴戾只是幻覺。

他伸手在扶玉秋腦袋上輕輕一抹,溫聲問:“你還想看焰火嗎?”

扶玉秋拼命搖頭。

他唯恐這狗男人把他當焰火給炸了。

誰知仙尊竟然溫和地笑了,像是在縱容不聽話的心上人:“好,那就不看。”

扶玉秋一懵,并沒有察覺到自己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這活閻羅……

竟然這麽好說話的嗎?

雲歸一愣,愕然擡頭,那張清冷的臉上都浮現一抹愕然:“尊上?”

剛才仙尊明明都動了殺心……

仙尊還在溫柔地揉雪團子:“嗯?”

“那金光草……”

“吃了就吃了,再讓雪鹿醫種便是了。”仙尊淡淡道,“難道你還想讓他吐出來不成?”

雲歸悚然,無法想象這種寬容的話是從仙尊口中說出來的。

一瞬間,她險些覺得仙尊被奪舍了。

就在這時,青龍騰雲駕霧而來,轉瞬落地化為少年人形。

雲收舔了舔唇,心情極好,見仙尊揉着白雀,直接沒心沒肺地問:“尊上,要把這白雀入藥嗎?”

扶玉秋又是一僵。

仙尊愛極了白雀毛茸茸又圓滾滾的手感,來來回回地撫弄,将白雀渾身絨毛都揉地炸起來了。

他擡眼看了雲收一眼。

雲收一噎。

他很清楚這個眼神——每次自己做錯事說錯話時,仙尊就是這樣看他。

雲收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但熟練無比地跪下請罪。

“尊上,我知錯了。”

仙尊沒理他,問雲歸:“他會唱歌嗎?”

雲歸斟酌着道:“許是會的吧,剛才叫了幾聲,也不知蒼鸾教了他什麽調兒。”

“重新教。”仙尊将渾身炸毛的白雀放回金籠中,“一下午教會他,晚上送來寝殿。”

雲收見狀忙上前将金籠拎起來,傻乎乎地問:“教什麽曲兒啊?”

仙尊又看他。

雲收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雲歸狠狠踩了雲收的腳一下,接口道:“《魚在水》,我記得的。”

雲收一會連說錯兩句話,不敢再吭聲,蔫噠噠地抱着籠子告退了。

仙尊垂眸看着玉盆——本來平坦的靈壤被蹬出兩個小小的爪印,上面還有幾根柔軟的雪白絨毛。

他手指一擡,那幾根絨毛飄起來,圍着玉白的指腹上輕飄飄轉着。

仙尊随意道:“想說什麽?”

“那白雀是蒼鸾族獻來的。”雲歸冷聲說,“他身上有「水連青」,怕是對仙尊仙體有損……”

“水連青?”仙尊笑了,指尖絨毛陡然化為一根金翎,被他屈指彈到雲歸面前,“——這只白雀我很喜歡,去,賞給蒼鸾一根金翎。”

“尊上!那白雀是來殺您的,直接把他當焰火放了就是,為何還要……”

仙尊淡淡看她。

還在氣頭上的雲歸一驚,忙颔首跪地。

仙尊随口問道:“北河呢?”

“北河少尊舊疾複發,雪鹿醫已前去醫治,應該過段時日就可以痊愈。”

“查出當年他是被誰傷到了嗎?”

雲歸撇嘴:“自從您說要從三位少尊中挑出最優秀之人繼承仙尊的位置後,蒼鸾、彤鶴、孔雀這三族争得跟鬥雞眼似的,你殺我我殺你,誰知道他什麽時候遭了暗算——沒查清楚,估摸着蒼鸾少尊吧。”

仙尊慢條斯理道:“蒼鸾做事太過溫吞,若是他能将北河傷成這樣,也不必蠢到用一只白雀來殺我。”

雲歸小聲嘀咕:“您明明什麽都知道……”

“北河冷靜心狠,知道三族争到最後必定兩敗俱傷,索性直接來殺我了。”仙尊又彈出一根金翎,“——賞給北河。”

雲歸:“……”

還賞?!

龍族崇尚武力,打得過拼爪子,打不過拼命硬,簡單粗暴得很,實在無法理解仙尊這種明明來殺他了,卻還笑着縱容賞賜的行為。

但她不敢插手仙尊的決斷,只能點頭稱是,叼着金翎化為一條黑龍騰雲離開。

大殿空無一人,仙尊垂着眸看着一朵雲飄來,溫順趴在他掌心,好像剛才那雪團子白雀的觸感。

他輕聲說:“該下雨了。”

那片雲好似生了神智,聞言乖乖點頭,如流光飛入天空。

只聽得轟隆幾聲,整個九重天雨簌簌而下。

那華麗的大殿也在下雨,仙尊任由雨落在身上,羽睫墨發上全是雪似的水珠。

他微微仰着頭,輕聲呢喃。

“水連青……”

***

大殿外,雲收拎着金籠,不可置信地看着完好無損連根羽毛都沒亂的白雀。

“你是怎麽逃過仙尊毒手的?!”

扶玉秋自己都是懵的,迷茫道:“啾啾?”

呸!怎麽啾起個沒完來了?!

“哎你叫起來真好聽。”

仙尊總是喜怒無常,雲收也懶得追問了:“等會我教你唱首小曲,你要趕緊學會,晚上唱給仙尊聽。要是哄得仙尊高興了,你們蒼鸾一族都要雞犬升天啦。”

一沒了那可怕仙尊的氣勢壓制,扶玉秋覺得自己又行了。

他才不管什麽蒼鸾一族的死活,偏過頭冷冷地心想。

“想讓我唱歌,做夢去吧。我就算死也不被人當靈寵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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