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火靈之鳥
雷鳴陣陣。
火樹銀花,銀裝素裹,雪鹿踏雪而來,行至山巅鹿蹄将積雪踩得四濺,等雪落下後,雪鹿已化為一身白衣的男人。
“黃鹂死了。”雪鹿醫說。
鳳北河在鵝毛大雪中,垂眸看着石桌上未完的殘局,眼皮掀也不掀地漠然道:“嗯。”
雪鹿醫蹙眉,眉心一點朱砂仿佛要滴血:“仙尊明裏暗裏都曾暗示過你是下一任仙尊最佳人選,何必要如此冒險……”
話還沒說完,鳳北河手中的黑子在指尖轉了兩圈,再次落回掌心時已變成一根金燦的翎羽。
雪鹿醫視線落在那金翎上,竟是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那是仙尊的賞賜。
仙尊性子陰晴不定,偏執又極其嗜殺,最愛将鳥獸當焰火放。
當年他殺上九重天時,效忠上任仙尊的三族——蒼鸾、彤鶴、孔雀,好像是被打慫的慫鹌鹑,人人自危。
所有人戰戰兢兢,以為這殺人不眨眼的仙尊會遷怒三族。
但出乎意料的是,仙尊卻并無屠戮三族的打算。
白衣仙尊端坐雲椅,首座上還有上任仙尊的血,那金瞳一一掃過下方驚恐的神情,突然放聲大笑。
他好似凡間逢年過節逗小孩似的,擡手點了三個面容稚嫩的少年,笑着說:“你們三個誰得到的金翎數最多,在我仙逝後,誰便是下一任仙尊。”
不是比德行、才智、修為,而是比誰更會讨好他。
對三族族主來說,這是奇恥大辱,但又不得不去要那像是耍猴子玩的“金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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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那鈎子上的誘餌太過誘人。
——無上仙尊之位,誰不想要。
此番鳳北河讓一只黃鹂鳥去九重天刺殺仙尊,他竟然未動怒,甚至還賞了一根金翎?!
“他并不在乎三族中誰得的金翎數多,也不在意誰能繼承他的位置。”
鳳北河不甚在意地将金翎變回棋子,随手一揮,棋子準确無誤地落在棋盤上,咔噠一聲,堵死白棋的生路。
“他那種瘋子,只想天下大亂。”
若是仙尊因為鳳北河想殺他就勃然大怒,那和俗人有何分別。
瘋子追尋混亂,那鳳北河就給他。
鳳北河同自己下完棋,将那根金翎撿起,放到桌上的玉瓶中。
附庸風雅之人,就算不愛梅,在這種大雪漫天,也會在玉瓶中插上一枝紅梅,合一合這意境。
但鳳北河這如雪雕的人,氣質如寒梅般冷然,瓶中卻插了根碧綠的草。
那草在大雪中依然嫩綠鮮活。
鳳北河手指輕輕撫着那嫩綠的葉子,聲音比風雪還冷:“前段時日蒼鸾趁我休養,将水連青盜走了。”
“水連青?”
“嗯,水連青在白雀身上。”風北河指腹落在葉尖上,随口道,“讓人去九重天,把我的水連青取回來。”
雪鹿猶豫:“可……要在九重天強行去取水連青……”
“三族之争是我父尊默許的。”風北河道,“他很喜歡看這種相互殘殺的戲,更何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厮鬥。”
雪鹿只好稱是。
“水連青。”風北河冷淡地道,“——才是真正能将我父尊送去冥族的東西。”
口中親昵叫着“父尊”,幹得卻是弑父的勾當。
雪下得更大了,他垂眸看着散發着幽藍微光的玉瓶,屈指輕輕一彈。
叮的一聲脆響。
玉瓶中的葉子陡然開出一簇豔紅的花來。
九重天。
扶玉秋突然捂住耳朵,感覺被人關在重鐘裏狠狠震了一下,腦殼都嗡嗡的。
“別分心。”
雲收趴在玉臺上,揪了根靈草像是逗靈寵一樣一上一下逗扶玉秋玩,他哼了兩聲調。
“‘……落蓮秋已至’——再學兩句,這都一下午了你還這般消頹,到底想不想獲得仙尊寵愛了?”
扶玉秋恹恹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說什麽寵愛,不過是當靈寵賣乖罷了。
要是換了旁的鳥,雲收早就龇牙威脅了。
但仙尊對這白雀态度特殊,他一時摸不準這鳥在仙尊心中地位幾何,只好耐着性子咿咿呀呀地唱小曲,妄圖讓他學會。
“落蓮秋已至,玉暖生雪煙。”
扶玉秋将兩只爪子埋在毛茸茸的羽毛中,木然着小臉啄玉盤的水喝。
在沙芥中險些幹渴而死,讓扶玉秋比以前還愛水,一直在那點着頭喝。
只是鳥兒喝水總是啄一丁點吞下去,根本不像幽草根須那樣轉瞬吸飽水。
想喝飽水,扶玉秋把腦殼都得點成漿糊。
雲收還在那鬼哭狼嚎唱小曲。
扶玉秋聽過那小曲,是凡人常常唱的哀怨小調——似乎是唱鳏夫的。
也不知那仙尊到底什麽毛病,竟然喜歡聽這小曲?
死了道侶嗎?
扶玉秋喝飽了水,金雞獨立站在水槽玉盤上,用一只爪子在水裏劃拉,想找回點根須吸水的安全感。
一下午時間,雲收兢兢業業教唱歌,扶玉秋認認真真劃水。
很快,夜幕四合。
占風铎的聲音再次密密麻麻響起,雲收一蹦而起,将金籠一晃,差點把扶玉秋給颠得吐出來。
“醒醒,你要去‘侍寝’啦。”
扶玉秋:“……”
他和這龍不共戴天。
要是靈丹自爆就先炸了他,再炸那活閻羅。
“你大概會唱了吧。”雲收,“我都唱了這麽多遍,你就算是只凡鳥也該學會了。”
扶玉秋哼他。
學會了也不啾。
雲收怕仙尊遷怒他,将籠子擡高,把臉湊到扶玉秋面前,狠下心來龇牙威脅:“你要是等會不會唱,我就一口吃了你!”
扶玉秋冷啾一聲,沉着小臉後退幾步。
接着他一個疾跑,圓滾滾的身子騰空蹦到水槽中,來了個泰山壓頂。
“砰”的一聲。
水花四濺,砰了雲收一臉。
雲收:“……”
雲收是條暴脾氣的龍,當即臉側都冒出青色龍鱗來,他暴怒道:“我吃了你!!!”
“說什麽呢?”雲歸皺着眉跟上來,呵斥道,“別大呼小叫,當心仙尊再罰你。”
雲收的氣焰頓時消下去了,怒瞪向白雀。
扶玉秋老神在在團在水槽中,沒搭理他。
反正他看出來了,只要仙尊不打算把自己放煙花,這龍就奈何不了自己。
前方便是仙尊寝殿,比白日裏見的大殿還要奢靡。
雲收臭着臉拎着籠子進了寝殿,粗暴地把扶玉秋從水槽裏捏出來,胡亂按在逗鳥木架上。
扶玉秋半個身子都是水,白雀的本能讓他炸着毛猛地一抖,水珠四濺。
“啾叽。”
雲收瞪他一眼,氣咻咻地走了。
仙尊寝殿外室燈火通明,四周全是燭火,照得滿室如白晝。
卻不見半個人影。
扶玉秋搖搖晃晃站在逗鳥架上,沒一會實在是穩不住,“叽”了一聲直接跌了下來。
圓滾的身子摔在地上,他連滾了好幾圈才勉強穩住。
扶玉秋懶得爬起來,索性兩爪朝天,盯着頭頂一盞燈火胡思亂想。
“我的靈丹和兄長、弟弟相連,他們若是知曉後肯定傷心欲絕。”
——雖說三人好多年不見一次面,但總歸是一塊朽木上長出來的。
扶玉秋想離開九重天回聞幽谷,但那怒無常的仙尊定是不肯輕易放自己離開的。
而且,他作為一個來暗殺仙尊的“冷酷無情的殺手”,若是被發現,肯定會像白日裏那只黃鹂一樣,被當焰火給放了。
想到這裏,他又愁又氣地啾了一聲。
啾完又更氣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氣懵了,扶玉秋甚至感覺眼前都開始出現重影,頭頂的那燭光像是要掉下來一樣,火光離他越來越近。
扶玉秋突然反應過來。
越來越近?
定睛一看,那重影根本不是他的錯覺——因為正有一團烈烈火團朝着他當頭砸來!
扶玉秋:“……”
扶玉秋胖得連坐起都費勁,也不知哪來的機靈勁,猛地一翻身子,雪球似的滾了出去。
下一瞬,火球轟然砸下。
玉石板“嘶嘶”作響,裂出一道道蛛網似的裂紋。
火星四濺。
扶玉秋驚魂未定地蹦起來。
若是剛才他稍稍反應慢一點,有裂紋的可能就是他的腦殼了。
火依然在燃燒,白雀離得近,絨毛差點給烤卷了。
這種燥熱讓扶玉秋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被風北河關在沙芥中那難捱的七天,渾身一抖,氣得要炸毛。
“就不能拿水來淹我嗎?!”
就在這時,又有火焰烈烈燃燒聲,轟然朝着扶玉秋而來。
——那火球比扶玉秋的身子還要大。
大概是打着将他烤成灰的目的,火球在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密密麻麻像是蛛網似的砸來。
扶玉秋卯足了勁拼命撲騰。
但白雀這殼子又廢又肥,說是躲,倒不如說“滾”來得貼切。
***
一牆之隔的寝殿內室。
白衣仙尊垂眸撥弄着箜篌弦,長發松散披在雪白衣袍上,說不出的寧靜溫潤。
雲收盤膝坐在他腳邊,聽着隔壁的聲音,蹙眉道:“這裏可是尊上住處,鳳北河膽子也太大了吧?”
仙尊撫着《魚在水》的箜篌調,對隔壁震耳的動靜充耳不聞,羽睫鴉羽似的垂下,淡淡一笑,不可置否。
雲收繼續盯着面前的雲鏡看。
扶玉秋“滾”得十分狼狽,一身亂糟糟的毛給折騰得亂七八糟。
這具殼子的本性讓他忙不疊停下來,張開翅膀奮力地用尖喙梳理淩亂的軟毛。
梳理了兩下,扶玉秋才反應過來,氣得他也不梳毛了,扭過頭來呸呸兩下,只覺得自己好像啃了滿嘴的毛。
這一停頓,一顆火球不偏不倚砸中他,轟然一聲将雪白的身子撞到臺階上。
“啾啾……叽!”
扶玉秋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火焰熊熊燃燒,順着長長的尾翎往上燒,甚至都嗅到羽毛燃燒後刺耳的味道。
扶玉秋:“……”
真的要成炭烤小鳥了?!
直到這時,一直藏在暗處噴火的人終于出現。
它好似一團火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盯着渾身灰塵的扶玉秋。
——是一只渾身浴火的火靈鳥。
扶玉秋看都沒看它,掙紮着蹦起來,然後……
又受本能驅使,回頭奮力用尖喙理了一下翅膀上的毛。
扶玉秋:“……”
這殼子好煩,自爆吧,趕緊的。
火靈鳥譏笑道:“蒼鸾族的小殿下也不過如此。”
扶玉秋正在“呸呸”吐着毛,聽到這聲譏笑,他尖喙微啓正要罵他,卻猝不及防嘔出一口幽藍色的血。
這一口血吐出來,尾巴上的火不知怎麽突然滅了。
火靈鳥優雅地從臺階上蹦下來,冷冷問:“水連青在哪兒?”
扶玉秋活了這麽大,第一次被人……被鳥打到吐血,氣得毛炸得更厲害了。
好像重生後,他氣這個、氣那個,氣從來沒消過。
“只要你交出水連青,我就饒你一命。”火靈鳥啓唇吐出一顆火球,冷笑道,“若是不說,那我就把你燒成灰,總能找到水連青。”
扶玉秋自己都不知道水連青在何處,不過就算知道,他也不會交給這個拿火燒他的禿尾巴雞。
他輸人不輸陣,冷笑着啾道:“想要啊,自己來拿。”
火靈鳥眼睛一眯:“少尊沒猜錯,水連青果然在你身上。”
說罷,一顆火球再次分開,轉瞬間變成密密麻麻一片,将扶玉秋整個圍繞住。
扶玉秋臨危不懼,反正就算躲得再狼狽,也難以逃離。
他冷笑神識探入內府中,緩緩纏上幽藍靈丹。
靈丹自爆算了。
一起變成炭烤小鳥,夠一盤菜了。
寝殿內室。
眼看着剛才噴他一臉水的扶玉秋都被揍吐血了,雲收出了一口氣惡氣,雙手環臂,得意地哼唧。
仙尊還在琢磨箜篌的調,聽這龍一直在那哼哼,道:“你好像很高興?”
“高興啊。”雲收毫不掩飾,龇牙道,“這白雀早該有人收拾他了。”
仙尊看都沒看雲鏡,聞言笑了笑。
雲收本來擔心會挨罵,但見仙尊漠視的态度,心下驚奇。
這白雀雖廢,但再怎麽說身份依然是蒼鸾族小殿下,落到火靈手中,根本毫無生路。
白日裏,仙尊還對白雀青睐有加,怎麽現在又漠不關心了?
仙尊喜歡看三族相互厮殺,卻不喜歡看一方單方面被壓制,相互制衡對抗才好玩。
他手指勾着箜篌弦,輕聲說:“無趣。”
輕易就被燒成灰。
沒有意思。
一只白雀的性命在仙尊看來,都沒有一根箜篌弦重要。
火靈鳥見扶玉秋死不開口,也懶得虛與委蛇,當即操控無數火球,獵獵生風朝着扶玉秋身上轟然砸去。
“你既不說,那我就從你的骨灰裏找了!”
雲收見仙尊根本沒打算出手相救,索性盤着膝光明正大地看,眼睛裏全是期待。
“炭烤肥小鳥,不錯不錯!”雲收高興地心想,“這就是和真龍大人作對的下場!”
他還記着被濺了一臉水的事跡,看熱鬧看得更興奮了。
此時火球轟然砸下,烈焰轟起煙塵,遮天蔽日擋住視線。
雲鏡中灰蒙蒙一片。
雲收哼着小曲等雲霧散,他好去收盤中餐。
突然,一股水滴落幽潭的悅耳聲輕輕響起。
仙尊手中的箜篌弦猛地一崩。
一牆之隔并沒有傳來火焰和慘叫聲,相反還有潺潺水流聲。
雲收皺眉。
雲鏡中雲霧緩緩散去,那密密麻麻的火球懸在空中,陡然被一股憑空出現的水流澆滅,冒出絲絲縷縷的黑煙。
火靈鳥滿臉駭然,驚愕看着煙霧中緩緩顯露身形的白雀。
雲收也驚住,臉上的得意還沒散去,直接僵住了。
這……這這?
扶玉秋身邊的火已經消失,本來沾滿灰塵的翎羽此時卻宛如水洗似的雪白如霜,襯着那雙眼睛更加幽黑。
一條幽藍水流圍着他饒了一圈又一圈。
扶玉秋滿臉漠然,氣勢冷厲。
他心想:“嚯!這什麽玩意兒?!”
水?哪來的?
他不是在靈丹自爆嗎?
火靈鳥整只鳥都呆住了。
他根本沒看清楚那水是從何處出現的。
蒼鸾族法器衆多,火靈鳥很快定下神來,以為那是什麽護體法器,再次張口噴出一團更兇猛的烈火,直沖雲霄數丈!
這火就算烤龍都夠格了。
火焰沖天,比滿殿燈火還要亮。
火靈鳥還未來得及洋洋得意,一股比剛才更洶湧的水流再次憑空出現——這次他終于看清楚,那水竟是從白雀的身上冒出來的!
碧藍的水化為一條龍,兇猛地将數丈的火苗吞噬。
火靈鳥:“……”
雲收:“???”
扶玉秋:“!!!”
火靈鳥悚然道:“這是水連……”
話還沒說完,水龍咆哮一聲,将猝不及防的火靈鳥整個包裹進水中。
火屬性的鳥獸最畏懼水,更何況被直接浸在水裏,當即撕心裂肺地慘叫出聲。
幽藍水龍交纏,将火靈鳥全身包裹得嚴絲合縫。
雲收早就看得目瞪口呆。
蒼鸾善水,操控水系靈力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只是蒼鸾族小殿下是九重天人盡皆知的廢物,不光不能化為人形,連靈丹都結不出來,人人恥笑。
可現在……
雲收看着那碧藍水流,倒吸一口涼氣。
蒼鸾靈力為水,彤鶴一族為火,火靈鳥雖然是彤鶴旁支,但幽火卻是強悍,連皮糙肉厚的龍都能傷到。
現在……竟然被輕而易舉地澆滅了?!
“铮——”
箜篌的線猛地斷開,仙尊指腹溢出金紅的鮮血,滴答落在衣擺上。
仙尊偏頭看向雲鏡中的白雀,一雙金瞳好似燃起火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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