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幾年

「活閻羅笑面虎……」

「……成天都在發大怒。」

「小氣鬼喝涼水。」

「無能無能……」

扶玉秋腦海一片空白, 只有一連串罵人的打油詩交替在耳邊反複循環。

扶玉秋:“……”

扶玉秋:“…………”

現在扶玉秋只想用幽草慘綠的汁液,在地上寫出四個大字。

——吾命休矣。

這世上,有什麽比當面說人壞話, 還被人逮到還要更羞恥、尴尬、丢人的事嗎?!

沒有。

扶玉秋僵成一團, 絨毛悄無聲息炸起來, 活像是個一戳就碎的蒲公英, 黑豆似的眼睛裏全是驚恐。

更可怕的是, 面前這個人是個喜怒無常的活閻羅。

活閻羅依然在玩那根金翎, 一手支着下颌,金瞳在白雀雪白的羽毛上随意一瞥。

扶玉秋:“!!”

扶玉秋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像是一雙有力冰冷的手, 狠狠從自己身上刮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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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他……”扶玉秋拼命想要将羽毛給收回去, 驚懼地心想,“他該不會讓我拔了羽毛放焰火吧?!”

果不其然, 仙尊興味盎然地道:“好像很多天沒有看過焰火了——小殿下, 你想看嗎?”

扶玉秋本能将頭搖得像是撥浪鼓, 都出現殘影了!

仙尊卻并不打算像上次那樣饒過他——畢竟被人指着鼻子罵了這麽久,終于将事挑開, 總不能輕飄飄放過。

“可我想看,怎麽辦?”

扶玉秋:“……”

扶玉秋怯怯看他, 連啾都不敢啾。

他本能想跑, 又知道在活閻羅眼皮子底下根本無處可逃,但他又不想拔自己的羽毛用生機來放焰火,期期艾艾半天, 視線突然瞥見仙尊指尖上的金翎。

扶玉秋跑了兩步, “啾啾”叫了兩聲, 示意仙尊把金翎還給自己。

仙尊挑眉:“你不是不要嗎?”

扶玉秋忍辱負重:“活……嚯哎!仙尊所賜, 不敢不要。”

仙尊大概聽出來了那個“嚯哎”的口癖其實是想說“活閻羅”說順口了, 似笑非笑瞥他,也沒為難,指尖微微一動,将金翎還了回去。

他打算看看這白雀到底怎麽過這一關。

然後……

仙尊就眼睜睜看着白雀叼着金翎,催動靈力灌入翎羽中。

只聽到“呲”的一聲,金翎尖尖猛地冒出燦然火光,接連不斷朝上噴湧。

——白雀竟是将這三族争先搶奪的鳳凰金翎,當呲花放了。

仙尊:“……”

雲收:“???”

大殿一片死寂,只有金翎燃燒呲花的聲音微弱響着。

扶玉秋放完“呲花”,眼巴巴看着仙尊,用眼神示意他:“好看嗎?還滿意嗎?”

仙尊:“…………”

雲收在一旁心都提起來了。

就算仙尊對這只白雀再特殊,也縱不了他拿着鳳凰金翎當焰火放着玩吧?

雲收心想:“要是尊上連這種事都能忍得了,那這只白雀在尊上心中的地位恐怕不低。”

這得是那些下界修士對道侶的态度了吧。

雲收正覺得自己異想天開,緊接着就聽到仙尊突然放聲而笑。

“的确好看。”

仙尊羽睫垂着,金瞳全是溫暖的笑意。

扶玉秋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

仙尊好像真的喜歡看小呲花,擡手一點,憑空竟然凝出好幾根金翎,全都飄浮着落在扶玉秋面前。

“放着玩吧。”仙尊撐着臉側,笑意不減。

扶玉秋:“……”

有病啊這人!

雲收眼珠子差點又瞪出來:“對道侶也不是這個縱容法?!難道……”

看着仙尊注視着白雀的眼神全是他自己都沒察覺出來的溫柔,雲收默默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這白雀,其實是尊上私生子?!”

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活閻羅“私生子”的扶玉秋悶悶不樂,他不敢拒絕,怕活閻羅把自己當呲花放,便任勞任怨、忍辱負重地叼着那幾根金翎,挨個放呲花。

仙尊看得開心,淡淡道:“你還想知道什麽,問吧。”

扶玉秋微微一呆,擔心活閻羅再憋個大的打算搞他,一時不敢開口。

仙尊笑着道:“罵人的時候倒是有膽子,現在怎麽耷拉葉子了?”

一棵草,哪能容忍得了別人罵他“耷拉葉子”,扶玉秋當即膽大包天地擡頭瞪他一眼。

“看來這瘋子并不在意自己當着面罵他。”他哼唧一聲,心道,“不問白不問。”

扶玉秋将嘴裏叼的金翎扔在地上,仰着頭啾啾:“現在下界是什麽年份?”

仙尊“嗯?”了一聲,大概沒料到他竟是問這個。

只是仙尊常年在九重天,很少下界,便偏頭問雲收:“下界什麽年?”

雲收經常下界布雨:“下界為仙盟紀年,七十三個春秋。”

扶玉秋估摸着算了算,眼睛猛地瞪大。

仙盟七十三年?

當年他從聞幽谷出去時,好像是五十幾個春秋。

扶玉秋有些恍惚茫然。

從他靈丹自爆後,明明只是感覺睡了一覺,下界……

竟是過去了二十多年嗎?

怪不得他對人的身體掌控不熟悉;

本該不死也去半條命的鳳北河也活蹦亂跳。

二十年……

這麽多年過去,聞幽谷如何了?

在凡界的兄長、弟弟又是何種模樣?

三人是同在一根木頭上生出根系來的,自發芽時便根系交纏,彼此神魂都有印記。

他當年魂飛魄散,其他兩人肯定第一時間察覺到了。

扶玉秋呆愣在原地,有些不敢想他們當時到底如何悲傷欲絕。

仙尊看到剛才還活蹦亂跳放呲花的白雀像是被霜打了似的,直接蔫得好似要卷葉子,試探地伸出手輕輕戳了戳他眉心紅翎。

扶玉秋置若罔聞。

從重生後他心口就像是堵着一口氣,想要發洩卻一直發不出來,此時知曉“二十多年”後,更是憋得他眼眶酸澀,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仙尊見他神色越來越不對,微微蹙眉,伸手将他捧在掌心。

但這時,白雀體內靈力一陣激蕩,用來穩固白雀原形的鳳凰靈力猛地一散。

呆滞的白雀身上閃出一道白光,而後巴掌大的身形陡然拉伸。

仙尊只覺得身上一重,還未反應過來白雀便化為纖瘦的人形,白衣白發翻飛,像是雪似的飄然落下。

仙尊:“……”

仙尊穩穩接住扶玉秋,連身子都沒搖晃。

因剛才的姿勢,扶玉秋剛好坐在仙尊膝上。

他身形太纖細,小腿垂下就算繃緊足背也點不到地,一頭白發如流水般鋪了滿背,垂曳到地面的雲霧中。

仙尊知曉白雀有多厭惡人形,正打算将一道靈力再打入他內府,卻感覺膝上的少年微微發起抖來。

相比較上次變成人形的罵罵咧咧,這次的扶玉秋倒是反常的安靜。

他微微垂着頭,披散的長發從耳邊垂落,遮擋住大半臉龐,顯得乖巧寧靜又昳麗脆弱。

突然,幾滴水從扶玉秋下巴滑落,啪嗒落在輕薄的衣服上。

仙尊一愣。

扶玉秋正在垂着頭安安靜靜地掉着眼淚。

這次的眼淚并不是前幾次那樣氣出來的,他哭得安靜又隐忍,總是上揚的眉梢罕見地垂下來,顯得越發難過悲傷。

扶玉秋感覺心口似乎要炸開了。

被囚在沙芥中整整七日不見水、靈力的痛苦;被信任之人奪取靈丹的怨恨;重生到鳥殼子上的無可奈何……

以及受制于人、時刻要警惕害怕又要慘死的恐懼。

這情緒積攢了太久、太多,乍一爆發出來,扶玉秋根本控制不住本就脆弱的淚腺,眼淚悄無聲息浸濕臉龐。

扶玉秋渾渾噩噩地想:“我明明只是……想救人,不求知恩感謝,為什麽他們卻都要以怨報德?”

世人都言幽草、白雀等靈物是天道恩寵之物,可扶玉秋卻總覺得自己好似是來歷苦劫的,明明什麽錯事都沒做過,卻要遭受這般痛苦。

“天道根本不喜歡我。”

扶玉秋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氣,眼淚越逼越多。

仙尊默默無言地看着纖瘦昳麗的少年在他懷裏哭至無聲,單薄的肩膀微微發抖。

他許是想哄,但奈何仙尊這些年只會變着法子地殺人、耍人,哄人這項技能對他來說過于困難。

仙尊猶豫半天,擡頭看向雲收。

雲收:“???”

雲收滿臉懵然,心道:“看我幹什麽?不是您把他吓哭的嗎?”

看出雲收心中所想的仙尊:“……”

扶玉秋已經要憋不住啜泣聲,那微弱像是幼獸嗚咽的聲音讓仙尊莫名煩躁——只是這股煩躁并不是對扶玉秋,反倒像是對自己的。

「為什麽不哄他?」

仙尊金瞳一縮,猛地察覺到那股煩躁的來源,竟是見不得這張臉哭?

這些年來,他任由自己被千變萬化好似瘋癫的情緒掌控,事事順心而為,愉悅了便賞、不悅了便殺。

但這次他卻對這股從潛意識冒出來的情緒有種莫名的排斥。

“為什麽要哄?”

仙尊冷冷心想。

只是一只打發時間的靈寵,為何要因為他的眼淚而自降身份?

一旁的雲收悄無聲息吸了一口涼氣——他眼睜睜看着仙尊滿臉冷漠,随後……微微低頭,将溫暖的手輕柔探過去,似乎是想把扶玉秋臉上的淚痕擦掉。

雲收:“!!!”

擦眼淚嗎?

真不是要薅掉白雀的腦袋?!

仙尊的手剛探過去也是眉頭輕皺,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要去哄他。

徹底反應過來的扶玉秋猛地一僵,他終于神智回籠,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誰懷裏沒出息地哭。

殺鳥無情的活閻羅!

“他剛剛伸手幹什麽?!”扶玉秋也顧不得哭了,濕漉漉的羽睫還挂着水珠就本能警惕那只大手,“是厭煩我哭,要把我腦殼薅掉嗎?!”

按照活閻羅瘋癫又殘忍的做派,很有可能啊!

扶玉秋越想越害怕,渾身緊繃,見活閻羅沉默看着自己的手半天,竟然又嘗試着朝他臉探來。

——這下要是白雀原形,肯定渾身的毛都要吓炸。

扶玉秋驚魂失魄,想要躲開那只可怖的手,身體本能往後拼命仰,但一陣失重感襲來,他本能撲騰一下手,內府靈丹不受控制揮出一道靈力。

水連青憑空凝出腦袋大的水團,随着扶玉秋重重摔在地上,轟然炸開。

水珠簌簌落下,将正當中的仙尊淋濕個徹底。

扶玉秋:“……”

雲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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