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浴火鳳凰
大殿一片死寂。
雲收噤若寒蟬, 看向扶玉秋的眼神像是在看勇士。
扶玉秋摔得七葷八素,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夠嗆,眼淚都憋回去了。
他小臉蒼白, 撐着手拼命往後退, 但手腳不怎麽協調, 才退兩下就又跌下去, 還壓到長長的白發, 把他疼得倒吸涼氣。
水珠緩緩往下落, 滴滴答答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
扶玉秋自知闖了禍,恨不得将臉埋在臂彎間, 好像這樣就不用面對慘痛的現實。
仙尊渾身濕透, 氣度依然雍容華貴。
他看起來并不生氣,沉默了一會, 羽睫上挂着幾滴水珠, 甚至還好脾氣地朝扶玉秋伸出手。
“摔到了?”
扶玉秋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他倒寧願活閻羅朝他大發脾氣, 也比現在這樣溫溫柔柔朝他笑、還關心他的瘋癫樣子要讓他安心得多。
——扶玉秋之前總覺得他哥脾氣喜怒無常,自己稍稍不聽話就挨抽, 但和活閻羅一比,他哥簡直如三月春風拂面, 溫柔得不得了。
仙尊注視着那雙漂亮的黑瞳, 發現那裏面滿是驚懼。
不知怎麽,仙尊心中一冷。
他不喜歡這個眼神。
這時一片雲飄來,湊到仙尊耳邊似乎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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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眸光一閃, 也沒再管那股不合時宜的情緒, 淡淡道:“怕什麽, 我能吃了你?”
扶玉秋眨眨眼睛。
都被澆成這樣了, 真、真沒生氣?
這樣一想, 扶玉秋稍稍安定心神,既然活閻羅自己都把澆水這事翻篇不計較了,自己也懶得找事。
他悶悶道:“沒有怕,我、我要回去。”
“怎麽回去?”仙尊衣上發上全是水,卻還是那副從容的模樣,懶散看着他,“爬回去?”
扶玉秋:“……”
扶玉秋魂飛魄散二十年,根本無法操控這具人身的四肢。
要回偏殿,可能真的需要爬回去。
感覺仙尊好像在看他好戲,扶玉秋難得膽大地朝他龇牙:“不要你管。”
這樣一鬧,一直堵在心口的那股憋屈的氣終于散了個一幹二淨。
扶玉秋很快恢複樂觀,心想:“不過沒關系——二十年也沒什麽,反正他們也十幾年不回聞幽谷一趟,事情既已發生,那我找機會下界再去尋他們解釋清楚好了。”
他心大得很,安慰好自己就将手撐在地上。
……竟然真的打算爬回去。
仙尊:“……”
一個大美人在地上爬的畫面太美,雲收有些慘不忍睹地看向仙尊,拼命暗示。
仙尊瞥他一眼,道:“将他送回去。”
雲收忙上前,想要伸手去扶。
只是扶玉秋這身子看着像是雲霧凝成的,皮糙肉厚的龍還沒接近,竟有點害怕自己力道控制不住,将他給碰碎了。
雲收深吸一口氣,做足心理準備,正要将扶玉秋打橫抱起來。
仙尊猛地皺眉,直接一道靈力揮過來。
扶玉秋控制不住“啾叽”一聲,原地化為巴掌大的白雀,輕飄飄落在雲收伸來的掌心中。
雲收:“……”
到底哪來的占有欲?
雲收不敢多說,忙不疊跑了。
等兩人離開後,仙尊對耳邊一片雲道:“讓他進來。”
沒一會,蒼鸾少尊鳳行雲從外而來,步入大殿恭恭敬敬行禮。
“見過父尊。”
仙尊手指一勾,玉案上幾滴水珠懸浮而起,繞着他玉白的指尖不停旋轉。
他漫不經心道:“起來吧——何事?”
鳳行雲溫和地說:“鳳北河在下界,把仙盟所築天聽塔推倒,正好将仙盟靈脈攔腰壓斷。”
仙尊挑眉。
才不到半個時辰,鳳北河動作倒快。
“那又如何?”仙尊淡淡道,“龍族不是會過去布靈雨澤嗎?”
鳳行雲有些為難:“話雖如此,但三界怨聲載道,妖族……也脫離四族附屬,站在仙盟那邊。”
仙尊還在玩着那幾滴水珠,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鳳行雲久久等不到回答,擡頭看了一眼,眉頭一皺:“父尊身上的水……?”
“嗯。”仙尊終于開口,似笑非笑看他,“你的好弟弟做的。”
鳳行雲心口一跳。
仙尊用靈力将身上的水全都凝聚到掌心,衣物、墨發頃刻幹爽如初,只有一團幽藍的水飄浮着。
“你認得這靈力嗎?”
鳳行雲颔首道:“行雲不知。”
仙尊笑了一聲,淡淡道:“怎麽?你将水連青交給白雀,讓他前來九重天殺我之事,才過了沒半個月,你就忘了?”
鳳行雲瞬間臉色慘白,直接跪下去。
“父尊明鑒,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行雲斷不敢做。”
“不敢?”仙尊兩指随意一揮,幽藍水團猛地朝鳳行雲砸過去,“我看你敢得很。”
鳳行雲不敢躲,任由水團重重砸落,瞬間濕了滿身。
仙尊淡聲道:“白雀破殼不過二十年,神智未全,若不是你指使,他怎會有水連青,還膽大包天到用水襲擊我?”
鳳行雲垂着頭,臉上的水珠不住往下落,心中暗罵一聲蠢貨。
他給白雀水連青,是想讓他将其放在九重天醴泉。
這蠢貨竟然正大光明将水往仙尊身上澆??
“父尊息怒……”鳳行雲思緒翻飛,解釋道,“如您所說,白雀神智不全,許是理會錯了我的意思。”
仙尊靠在雲椅上,冷眼旁觀:“什麽意思?”
“那水連青是我從鳳北河手中拿到的,能克制您的鳳凰火,讓您無法涅槃。”
鳳行雲轉瞬就尋到了合理的解釋:“我怕鳳北河加害于您,便将其奪來,想借白雀之手把水連青交給您。但白雀不知是受人指使還是真的神智有問題,竟然擅作主張,加害于您……”
短短幾句話,鳳行雲先暗示鳳北河暗藏禍心。
後又暗暗向仙尊示意白雀似乎也別有用心。
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仙尊定定看着鳳行雲,聽着這段似乎毫無破綻的話,緩緩伸手輕輕撫掌,似笑非笑道:“行雲,你雖不是三族中能力最強,但一定是最聰明的。”
鳳行雲面不改色:“行雲所言,句句屬實。”
仙尊不知有沒有信這番話,他似乎心情好了點,道:“外面跪着吧。”
鳳行雲颔首:“是。”
說罷,他起身走出大殿,聽話地跪在殿外。
剛剛跪好,九重天雪白的雲霧陡然變成烏雲,噼裏啪啦一陣巨響,滂沱大雨兜頭澆下。
鳳行雲頃刻成了落湯雞。
只是蒼鸾族靈屬為水,也不厭惡水,充其量只是人身沾水有些不舒坦罷了。
鳳行雲規規矩矩跪着,垂着眸,心中有種極其古怪的感覺。
仙尊今日舉動,似乎并不是生氣。
倒像是在……
因什麽而故意遷怒?
誰招惹他了?
***
九重天大殿旁的偏殿,扶玉秋正站在窗棂上,詫異地看着外面突然下起的大雨。
從窗戶往外看去,能隐約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跪在空曠的大殿外。
鳳行雲?
扶玉秋眼皮一跳。
鳳行雲來到九重天了?
不對,剛才鳳北河也過來了,難道說九重天到下界的雲梯已經重新打開?
雲收将他放下後就跑去前殿看好戲,偏殿空無一人。
扶玉秋心髒突然狂跳。
若是趁此機會,前去雲梯……
扶玉秋本已打算就留在九重天狐假虎威的,但長期居于人下且戰戰兢兢的日子根本不是草能過的,更何況彈指一揮的“二十年”始終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他心口。
扶玉秋思來想去,最後權衡利弊,打算冒一冒險,前去雲梯看看。
若是他運氣好,雲梯還未關,那就能趁此逃去流離道;
可運氣太差的話,他就賣乖啾啾啾,說自己溜達着玩呢迷路了。
扶玉秋一想到“二十年”,心中就酸澀難忍,當即什麽都管不了,從窗棂跳下去,頂着磅礴大雨努力朝着雲梯跑。
九重天大殿中也落着雨。
仙尊坐在雲椅上,任由冰冷的水珠落在身上。
明明是一只火屬靈力的鳳凰,但不知為何卻喜歡淋雨。
沒一會,雲歸突然從外而來,擰眉道:“尊上,小殿下朝雲梯方向去了。”
阖眸的仙尊倏地睜開金瞳。
“雲梯?”
“是。”雲歸道,“方才蒼鸾少尊上來時,前往流離道的雲梯通道并未關閉。”
仙尊沉默好一會:“他去雲梯做什麽?”
雲歸揣度着仙尊的神色,輕輕道:“不知。”
不過兩人都心知肚明。
去雲梯,自然是想要離開九重天。
仙尊渾身是水,墨發被雨浸得烏黑發亮,襯着他陡然變得冷漠的金瞳,越發詭異。
剛才鳳行雲的話響徹耳畔。
那只白雀……
真的如同表面上那般人畜無害,愚蠢愚鈍嗎?
還是說他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份,在鳳凰面前的樣子也是故意做出來的?
仙尊心中猛地湧出無數他之前強壓下去的疑心。
鳳北河和明南想要引他下界,似乎打算借機刺殺;
鳳行雲也暗藏禍心,明着溫順,暗地裏的勾當不比鳳北河好到哪裏去。
而白雀……
鳳行雲的弟弟,身上還有鳳北河的水連青,此時也想去下界。
——好像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引他去下界。
就像當年,四族之人都在朱雀仙尊的指使下,讓他受盡屈辱那般。
「禍害。」
「災殃。」
「鳳凰批命,大……」
「——大不祥!此子當誅!!」
仙尊的手猛地握住雲椅,霍然起身,神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雲椅應聲散成雲霧,轟然消散。
雲歸大氣都不敢出,見仙尊面無表情地往外走,急忙追了上去。
仙尊走出大殿,身體驟然化為雲霧消散。
下一瞬,雲梯旁的一片雲一陣扭曲旋轉。
仙尊從雲霧中而來,衣袍翻飛,裾袍衣擺被風吹得胡亂飛舞,好似暴雨欲來的狂風。
雲梯之上,扶玉秋隐約看到打開的通道,一陣狂喜。
他運氣終于好了一回,雲梯通道并未關閉!
扶玉秋也顧不得高了,連滾帶爬地順着臺階往下而去,狂喜一波波沖刷着他,幾乎喜極而泣。
囚禁鳳凰的陣法他不知解法,不知如何将鳳凰帶走,只能一邊愧疚一邊難過地往前滾。
只是眼看着馬上要到,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威壓。
他回頭一看,頓時面露悚然。
——仙尊正居高臨下站在雲梯出口,面無表情看着他。
雲霧和未散去的烏雲,裹挾着大雨噼裏啪啦砸下,聚集在仙尊背後,将他襯得像是索命的白無常。
扶玉秋吓得渾身一抖,随機心口湧出一股煩躁的怒意。
“到底有完沒完了?!”
仙尊看到他還未走,心中翻湧的暴戾似乎消散了一瞬。
他朝着白雀伸出手,語調依然淡然:“回來。”
既已是池魚籠鳥,便要知命認命。
為何想着逃走?
仙尊神色淡然,甚至稱得上是溫柔,心中在想什麽,卻是無人得知了。
他看着白雀,耐心地等着他回來。
明明仙尊此時的神情是在笑着,扶玉秋卻隐約覺得他應當是氣瘋了,自己如果回去,可能真的會被薅掉鳥頭。
扶玉秋不敢回去。
他有種預感,這次走不掉,或許他這輩子就要被困在九重天,不再得自由。
這樣想着,扶玉秋一邊膽戰心寒一邊飛快又往下滾了幾個臺階。
豁出去了。
一瞬間,仙尊身上白潔的雲霧竟像是争先恐後從牢籠而出的厲鬼,在他耳畔嘶吼咆哮。
「不能讓他走。」
「不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雲歸膽戰心驚:“尊上……”
仙尊冷冷道:“關了。”
“可小殿下還在上面。”
若是此時将雲梯通道關閉,這雲梯也會化為雲霧消散。
沒了雲梯,下方便是通往下界的萬丈高空。
就算是三族少尊從雲梯掉落,也會摔個粉身碎骨。
仙尊瞥了雲歸一眼。
雲歸一驚,立刻運轉靈力将雲梯通道關閉。
與此同時,扶玉秋前方的路陡然變得越來越透明,但身後的路卻依然穩固如初。
仙尊站在盡頭淡淡看着他。
他在讓扶玉秋選。
是選擇離開,然後步入深淵粉身碎骨?
還是選擇回到九重天,繼續做一只沒有自由但無憂無慮的鳥兒。
扶玉秋回頭,冷冷和他對望。
自從重生後,他一直都在為了活着委曲求全,好像他懦弱慣了,仙尊便早已認定他會為了活着而選擇回去。
扶玉秋漂亮的眼瞳終于有了攻擊性,看着仙尊的眼神也全是恨意。
受制于人的感覺,他寧死也不要再有。
想到此處,扶玉秋看着不遠處已經逐漸要消失的通道,竟然直接一蹬爪子,朝着通道入口躍了過去。
他那樣怕高,一不留神便會摔下萬丈深淵。
——可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
本已篤定他會回來的仙尊金瞳猛地劇縮,本能朝着前方伸出手。
扶玉秋離通道還是有些距離。
雲歸看得呼吸都屏住了,卻見從來不會展翅而飛的白雀此時竟然艱難張開雙翅。
他想飛過去?!
仙尊的視線落在那張開的小小翅膀,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勃然大怒,而是罕見地愣住了。
下一瞬,扶玉秋借着翅膀張開生澀滑翔幾步,終于沖到通道入口。
哪怕是效忠仙尊的雲歸,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扶玉秋正要踉跄着沖進通道,卻感覺一道靈力猛地從身後而來,毫不留情地将通道徹底擊碎。
雲霧轟然砸在地上,像是波浪似的蕩漾開來。
扶玉秋:“???”
扶玉秋都要炸毛了,怒氣沖沖回頭。
都撕破臉皮了,他也沒有再忍着,幾乎破音地罵道:“活閻羅!是不是真的有病?!早起吃藥了嗎你?!”
仙尊還是那句話:“回來。”
既然招惹了他,就別想這麽輕易抽身。
扶玉秋都要被這個瘋子氣暈了,喘息都要喘不穩。
恰在這時,扶玉秋腳下唯一一片實雲也在逐漸消散。
扶玉秋瞥了一眼腳下的高空,更暈了。
他并不知道下方通往何處,還以為只是流離道,索性一狠心一咬牙,怒罵道:“我回你個啾啾球!”
言罷,縱身一躍而下。
雲歸:“!!!”
眼睜睜看着那白團子“咻”地直直掉下高空,像是沉水的石子,雲歸險些失聲。
仙尊怔怔站在原地,似乎沒料到他真的會跳下去。
雲歸着急道:“尊上,我要不要去救他?!”
仙尊沉默好半天,暴動的情緒已經沉寂下來,他冷冷瞥了一眼雲歸一眼,吐字如冰。
“他自己想死,為何救他?”
雲歸:“可是……”
仙尊平日裏溫潤的假面已經撕破,他前所未有的冷漠。
“他不是會飛嗎,等他自己飛回來。”
說完,轉身離去。
可白雀根本沒有半點飛回來的趨勢,雲歸甚至瞧見他落下去時撲騰了兩下小翅膀,反而墜得更快了。
雲歸微微一咬牙,只能跟着仙尊離開。
仙尊走在最前方,高大的背影堅如雪山,好似什麽事都不能将他擊垮。
但很快,仙尊的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垂在一旁的手竟然開始微微發抖。
雲歸察覺到不對勁,讷讷道:“尊上?”
仙尊腳步遽然一停。
「你破殼那日,九只金烏懸挂天空與日争輝,鳳凰全族悉數隕落。」
「禍害,大不祥。」
「你會害死所有……」
“啾啾——!”
剛才耳畔那叫嚣着的辱罵、詛咒似乎被什麽給驅趕,清越悅耳的啾啾聲從遠處而來,逐漸占據仙尊混亂癫狂的腦海。
“你這樣,這樣炸羽毛,猛抖,就能把水甩掉了。”
“跟我走吧。”
“——跑!”
“鳳凰,給,給你的。”
“我好醜,我變成醜人類了!”
“鳳凰——”
鳳凰……
鳳凰。
仙尊霍然轉身。
雪白鳳凰紋衣袍在半空劃過半圈弧度,宛如一柄刀将周身雲霧割裂得一分為二。
他面如沉水,快步朝着雲梯而去。
随着他每一步落下,身邊萦繞的雪白雲霧似乎被火燃燒,泛着華麗璀璨至極的色彩,宛如夕陽下瑰麗的火燒雲。
“嗤——”的一聲,白袍上的鳳凰暗紋像是活過來般,順着衣擺倏然燃起。
雲歸的眼睛微微張大。
幾步之內,白衣仙尊已化為浴火的鳳凰,一根閃着金紅光芒鳳凰傳承化為一股兇悍的靈力,彙入那斷了不知多久的雙翅上。
斷翅頃刻間愈合如初。
一聲尖嘯。
九重天的鳳行雲只是被一道靈力掃了一下,竟直接因血脈的威壓,陡然化為蒼鸾原形,駭然看向雲梯的方向。
鳳凰從火中展翅而出。
華美的翎羽穿破層層雲霧,朝着萬丈高空俯身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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