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虎狼之詞

鳳殃回去的路上沉默良久。

扶玉秋懶得用自己尊貴嬌嫩的“根須”走路, 化為白雀站在鳳殃肩上,高興地啾啾個不停。

——還唱了曲仙尊怎麽哄都不肯唱的《魚在水》。

鳳殃心情更加複雜。

樂師總愛彈這個,聽得多了, 扶玉秋難得沒有跑調, 曲調雖幽怨悲傷, 但被他清脆的聲音唱出來, 莫名有種歡快的童真感。

扶玉秋啾了一路, 加上因鳳凰提心吊膽半天, 還沒回去就懶洋洋趴在鳳殃肩上睡了過去。

鳳殃剛回到方才的院子,就見門口正停着一艘木質靈舟。

這靈舟比院子還要大上許多, 亭臺樓閣巧奪天工, 處處華美奢靡。

樂聖坐在靈舟上撫琴,瞧見鳳殃那副“尊容”還愣了一下, 好一會才鎮定自若道:“玄燭樓在羲禮群山南方, 相隔太遠, 我們坐靈舟過去。”

這靈舟是件難得的法器,雖然防禦結界、禁制一應沒有, 但勝在舒适寬敞,往玄燭樓所在的浮筠州只需一日便能到。

鳳殃“嗯”了一聲。

他将睡得四仰八叉還不忘把爪子縮進絨羽裏的白雀捧在掌心, 手熟練地撓了撓扶玉秋的下巴。

扶玉秋在睡夢中完全不懂掩藏, 當即軟軟地“啾唧”一聲,舒舒服服在鳳殃掌心打了個滾。

樂聖抱琴從靈舟上下來,颔首道:“玄燭樓之事還是越早處理越好, 您留在此處還有要事嗎?”

鳳殃垂眸看着扶玉秋:“現在無事了。”

樂聖道:“那我們要不趁夜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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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

鳳殃正打算把扶玉秋叫醒, 樂聖卻阻止他:“我們乘靈舟過去, 快一些明日晌午便能到, 玉秋怕高, 若是醒來怕是要鬧着不肯上靈舟。”

這番話太親昵了,字裏行間全是對扶玉秋的熟稔和親密,還帶着點無可奈何的縱容。

不知為何,鳳殃眉頭輕輕一皺。

樂聖朝他伸出兩手:“我來帶着他吧。”

鳳殃本能将五指合攏,把掌心的白雀握住,心中奇怪的感覺更甚。

那種情緒詭異又複雜,好像是對所有物的占有欲,但那種欲望中又摻雜某種比鳳凰火還要滾燙的燥意。

鳳殃不太喜歡這種逐漸脫離他掌控的情緒,強行将感覺壓下去,随手把白雀丢給樂聖。

樂聖忙輕柔接過,見扶玉秋因抛來的失重感而委委屈屈地啾唧,伸手輕輕揉了揉他。

“沒事,睡吧。”

扶玉秋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鳳殃冷眼旁觀。

扶玉秋是在誰手上都能沒心沒肺地睡着嗎?

樂聖将扶玉秋揣在袖口裏,朝鳳殃微微一颔首,讓他先進靈舟。

鳳殃不着痕跡地用五指碾了碾空蕩蕩的掌心,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樂聖走進院中,在梧桐樹下盤膝撫了一曲,神色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對着冰冷的墓碑,溫聲道:“我出去一趟,改日便回來。”

墓碑前的蘭草被風微微一吹,似乎是在回應。

樂聖笑了笑,抱琴而去。

不消片刻,靈舟幽幽憑風而起。

底部密密麻麻的禦風符陣源源不斷湧出靈力,将碩大的靈舟托起,翩然飛向天空。

樂聖找了個花盆,裝了些土,随意将扶玉秋放在上面。

一嗅到靈壤的氣息,還在睡夢中的扶玉秋歡天喜地,不住撲騰着爪子往裏面栽,沒一會就把半個身子栽進松軟的靈壤中,歪着腦袋枕在花盆邊上,睡得更熟了。

樂聖還想給他澆點水,但想了想扶玉秋被水淋醒指不定要啾啾罵他,只好作罷。

鳳殃并不在靈舟上,樂聖神識一掃,感覺到靈舟上方的屋檐有靈力波動。

他禦風上去,但還未站穩,就聽到鳳凰火騰地一聲燃燒。

随之而來的,還有一聲凄厲慘叫。

樂聖擡頭,瞧見鳳殃滿頭墨發背對着他坐在屋檐邊緣,碩大的月亮隐約将他修長的影子襯出優美的剪影。

旁邊的鳳凰火正在熊熊燃燒,将前來刺殺之人硬生生挫骨揚灰。

“嗤”的一聲,鳳凰火變成小小一簇,飄回鳳殃身邊,悄無聲息融進毫無紋飾的黑袍上,不見蹤影。

樂聖不着痕跡吐出一口氣,實在是想不通扶玉秋那腦袋缺根筋的小蠢貨到底是怎麽認識鳳凰的。

扶玉秋原話是這樣的:

“他啊!被活閻羅囚在九重天,備受折磨和蹂躏!

“而我,不畏活閻羅的強勢和殘暴,一腳踹開幾十尺高的石門,将鳳凰救于水火之間。

“鳳凰良善,為報答我救命之恩,強行從陣法中破出,展翅救我。”

當時樂聖滿臉寫着“離譜”。

扶玉秋也知道他不信,伸出手指掐了一點點:“就、就添油加醋了一丢丢,只有這一點點,但事實差不離。”

樂聖:“……”

先不說一直鳳凰為何會斷翅還無法痊愈,就單單拿仙尊來說,那樣喜怒無常修為滔天的無上至尊,怎麽可能會容忍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救被囚禁的鳳凰?

“葉子這油醋,添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啊。”

樂聖心想。

況且就鳳凰的能力,應當也不需要一只沒什麽靈力的白雀救他出水火吧。

扶玉秋那番說辭,根本不可信。

樂聖正想着,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龍吟,靈雨随之簌簌落下,順着琉璃瓦的屋檐往下滴出晶瑩的水珠串子。

樂聖眉頭一皺,将琴抱緊。

他本以為又是前來追殺鳳凰之人,剛要動手,卻見一條黑龍轉瞬落至屋檐上,化為人身,恭敬跪下。

雲歸道:“尊上,您無事就好。”

樂聖:“???”

尊上?

什麽尊?哪個尊?

樂聖腦子活泛,幾乎是頃刻間就将扶玉秋吹牛的那些話連了起來,并從中尋到最完美的解釋。

有傳言,九重天的無上至尊身邊有兩位龍族随身侍奉左右。

一黑龍、一青龍。

樂聖眼前一黑,臉都綠了。

蒼天大地。

鳳凰,竟然是九重天的仙尊!

樂聖都要被扶玉秋給蠢哭了。

還“偷了活閻羅的鳳凰傳承去給鳳凰,鳳凰喜不自勝,直誇我能幹”、“教鳳凰大罵活閻羅八百回合,好改改他溫吞的臭脾氣”這種扶玉秋颠來倒去炫耀個不停的話,此時回想,宛如雷霆照樂聖天靈蓋劈下。

樂聖都替扶玉秋覺得尴尬,滿臉慘不忍睹。

若是有朝一日扶玉秋死了,肯定是被自己蠢死的。

鳳殃淡淡道:“知曉我下界,四族如何?”

雲歸似乎也被鳳殃這副“尊容”吓了一跳,但她很快鎮定,恭恭敬敬回話。

“鳳北河野心極大,又不安分,他雖回了琉璃道,但玄燭樓的懸賞似乎就是他所下。”

“鳳行雲據說是和妖族同流合污,妖族的新任族主是……”雲歸試探着道,“一只雪豹。”

鳳殃笑了笑,饒有興致道:“那他豈不是恨毒了我?”

雲歸不敢應這句,又道:“孔雀少尊倒是安安分分,但他指派不少族人在下界四處尋陰藤果。”

鳳殃沉吟:“鳳行雲、鳳北河,雪生……”

雲歸正要再說鹓雛族,卻聽到鳳殃道:“我将名字告訴了他。”

雲歸一愣,立刻就知道仙尊口中的“他”是指誰了。

她內心驚濤駭浪,險些穩不住波瀾不驚的臉。

那個恥辱至極的名字尊上一向厭惡,但凡有人提起必定是挫骨揚灰的下場,那只白雀……

只是下界一次,白雀在尊上心中,竟已然特殊至此嗎?

雲歸不敢多問,悶頭不語。

好在鳳殃并沒讓她回答,反而若有所思地道:“三族少尊也姓鳳,他許是會有所懷疑。”

雲歸:“……”

樂聖:“……”

不,以他的腦子,許是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去。”鳳殃淡淡道,“告知四族,從即日起,全族改姓為鳳。”

雲歸:“????”

樂聖:“……”

雲歸吃驚:“尊上,四族本就有異心,此令若下,您又只身在下界修為被壓制,恐怕會有危險。”

鳳殃笑了,淡淡道:“他們苦心孤詣,已在下界将戲臺子搭好,我添一把火又有何妨?”

雲歸一噎,只好道:“是。”

雲歸得令,化龍而去。

鳳殃微微偏頭,似笑非笑看向樂聖。

樂聖:“……呃。”

知道鳳凰是仙尊,樂聖并沒有太大震撼,畢竟鳳凰生來不凡,若他真的被囚禁九重天不得自由,他才要覺得震驚。

樂聖唯一的感想就是替扶玉秋尴尬、擔憂,見鳳殃金瞳瞥來,其中意味不用猜也知道。

樂聖嘆息,知道鳳凰暫時不會傷害扶玉秋,只好颔首道:“尊上放心,我不會将此事告知玉秋。”

鳳殃露出一個冷淡的笑,似乎是在質疑兩人情誼。

“你們不是好友嗎?”

不應該拼死也要告訴好友真相?

樂聖一時竟然不知要如何回答這話。

鳳殃瞥他一眼,又将視線移開,看向天邊滿月。

“你先去玄燭樓一趟。”鳳殃心不在焉道,“查查看那懸賞令上追蹤我氣息的靈紋是什麽。”

樂聖疑惑看他。

他們不正在前往玄燭樓的路上嗎?

鳳殃說:“去吧,不要輕舉妄動。”

樂聖:“……”

又讓他查,又不讓妄動?

樂聖咂摸了一下鳳殃的話。

“難道是想把我支開?”

樂聖覺得自己不能再多想了。

容易要命。

“是。”

既然要為鳳凰賣命報答當年恩情,樂聖也不推辭,微微一颔首,從靈舟躍下,禦風而去。

鳳殃看着滿月:“鳳北河,金烏……”

他嗤笑一聲,從屋檐下去,進了靈舟。

這會子功夫,睡覺不安分的扶玉秋已經把花盆中的靈壤撲騰出來大半,零零碎碎灑在白玉桌上。

鳳殃走過去掃了一眼。

原本雪白的團子此時已全身髒泥,活像是洗了一場泥土浴,扶玉秋太愛靈壤,甚至還把腦袋紮在裏面,垂下頭看只能瞧見兩根翹起的尾羽和髒乎乎的毛團。

鳳殃皺眉,唯恐他憋出個好歹來,伸手揪着他的尾羽将他薅了上來。

扶玉秋頭朝下,尖喙上全是靈壤,不情願地撲騰兩下翅膀,委屈地啾叽幾聲。

鳳殃皺眉,掐訣将白雀身上靈壤清去,将他捧着放在小軟榻上。

扶玉秋不舒服地滾了兩圈,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埋怨地啾啾:“要、要土。”

鳳殃:“髒。”

扶玉秋搖頭:“不髒的。”

他睡得迷瞪,撲騰起來就要往桌子上的花盆裏鑽。

鳳殃也不攔,甚至放他進去撲騰了兩下,才帶着笑,淡淡道。

“土裏有蟲。”

扶玉秋撲騰夠了,正要美滋滋睡覺,聽到這四個字當即渾身一哆嗦,被硬生生吓醒了。

“啾——”

他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從花盆裏出來,拼命紮着毛一陣狂抖,将羽毛上看不見的“蟲”抖出去。

扶玉秋都帶着點哭音了:“有蟲子在咬我!”

鳳殃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看他差點要拔掉渾身的毛去逮蟲了,只好說:“已經沒有了。”

“還有的!”

扶玉秋黑豆的眼睛裏全是驚恐。

鳳殃不說還好,一說有蟲,他立刻覺得身上好像到處都是蟲子在爬,且還在往他羽毛裏鑽。

白雀猛甩羽毛,扭着腦袋想去看自己身上有沒有,但他太胖了,圍着尾羽在原地轉圈圈,怎麽都看不到全身,急得眼淚都要出來。

瞥見鳳殃在那坐着,扶玉秋忙跌跌撞撞朝他撲過去。

“鳳凰!”

鳳殃早有準備地朝他伸出手,将分量不輕的雪團子捧在掌心。

扶玉秋吓懵了,根本沒在意自己身處何地,仰着腦袋讓鳳凰給他逮身上的蟲:“咬我,在咬我,它會不會鑽到我的根須裏?”

鳳殃垂着眸一邊為他敷衍地逮并不存在的蟲,一邊盤算扶玉秋的話。

根須?

鳥兒會有根須嗎?

扶玉秋緊張地問:“逮到了嗎?”

鳳殃:“沒有。”

扶玉秋更害怕了,他以為是白雀羽毛太難,蟲藏起來了,連忙化為人身,“啾”了一聲坐在鳳殃雙腿上。

鳳殃:“……”

恰在此時,靈舟外突然傳來一聲蒼鸾鳴叫,接着又有一聲孔雀啼叫。

随後靈力相撞聲越來越近,似乎正朝着靈舟而來。

鳳殃眉頭一皺。

靈舟外,一只蒼鸾展翅而來,猛地落在靈舟屋檐上化為人形。

正是青溪。

孔雀跟随而來,鳳雪生化為人形,慢吞吞道:“我先看到的。”

“放屁!”青溪冷冷道,“我追了那陰藤這麽多天,怎麽你才一出現就變成你的了,廢物。”

鳳雪生被罵得一蔫,垂頭頹喪地道:“我的确是個廢物。”

青溪道:“有自知之明就好,滾開!”

青溪追了這陰藤多日,只想抓個果子給仙尊交差,最好能将她的蠢弟弟給要回來,沒想到半路又殺出個鳳雪生來。

鳳雪生垂頭喪氣,被罵蔫了,但還是慢吞吞道:“……可是父尊想要陰藤果啊。”

陰藤已經被兩人追得元氣大傷,靈力也損耗無幾,落在這兩人手中被薅果子也是遲早的事。

青溪這暴躁的脾氣哪肯将追了這麽多日的果子拱手他人,正要罵以難聽至極的三字髒話啾啾啾,突然感覺到一股鋪天蓋地的威壓直接淩空而至。

青溪和鳳雪生瞳孔一縮,直接從屋檐上飛身而下,恭恭敬敬朝着靈舟內單膝跪下。

他們已聽聞仙尊入了下界,卻沒想到這麽倒黴,好不容易落在一艘靈舟上打算借地“友好”商談即将到手的戰利品,卻直接遇到了仙尊。

兩人冷汗直流。

方才他們是直接化為原形飛來此處。

尊上最厭惡鳥類展開雙翅……

鳳雪生頹廢地想:“父尊可能要把我的翅膀折斷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折斷了也沒什麽,反正我很難看,也很廢物。”

青溪冷汗順着臉側流到下巴,隐約覺得脖子上似乎懸着一把鋒利的刀,不知何時就會落下。

兩人戰戰兢兢等着靈舟裏的仙尊降罪。

靈舟的雕花木門關着,隐約能瞧見兩個人影似乎交疊在一起。

青溪屏住呼吸,大着膽子掃了一眼,瞳孔一縮。

仙尊……

竟然會和人這般親密?

此時,靈舟裏突然傳來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

“你、你摸摸我的須……我的腿,仔細找一找……啊!在咬我了在咬我了!”

“你做什麽把手抽回去?繼續摸腿!”

“……嗚找到後,你一定要吃了它!”

鳳殃:“……”

青溪:“……”

鳳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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