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绛靈幽草

鳳殃擡頭看他。

這般漠然的模樣, 又沒了方才扶玉秋察覺的熟悉感。

扶玉秋問完後就後悔了。

“問這個幹嘛?”扶玉秋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心想,“就算他真的下界了, 也肯定不是醜八怪。”

扶玉秋的膝蓋磕出一塊烏紫, 他忍住龇牙咧嘴的沖動将衣擺甩下去, 正要自己起身, 卻聽一直沉默的鳳殃終于開口了。

“來過。”

扶玉秋一怔。

鳳殃不想再欺騙扶玉秋, 但他此時記憶全無, 根本不記得當年在下界到底是如何遇到扶玉秋、最後又是如何離開他的。

情感做不得假。

可若是鳳殃真的那般重視扶玉秋,為何會離開, 又為何會任由他被鳳北河欺騙得魂飛魄散而沒有出手相救?

鳳殃從來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如何、記憶如何, 能多活一日便唯恐天下不亂一日,游戲人間甚至将自己也當成賭注, 毫不在意生死榮辱。

只是現在, 鳳殃第一次強烈地生出像找回當年記憶的沖動。

鳳殃見扶玉秋若有所思, 試探着開口:“你問這個做什麽?”

扶玉秋覺得自己異想天開。

活閻羅是什麽人?

九重天仙尊,且是只鳳凰, 就算當年被朱雀仙尊欺壓得虎落平陽,也不至于像醜八怪那樣幾欲瀕死, 只能靠自己一片葉子存活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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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扶玉秋冷冷道, “想起當年欺騙我一片葉子後便不告而別的醜八怪,他是唯一一個騙情又騙色的混蛋,你若是他……”

那算總賬可就能算雙倍了。

鳳殃:“…………”

鳳北河騙了扶玉秋“色”, 鳳凰騙了感情。

醜八怪可倒好, 兩個都騙了。

鳳殃自認并非忘恩負義之人, 應該不是扶玉秋口中所說的欺情騙色, 可扶玉秋這般言之鑿鑿, 鳳殃又有些不确定了。

鳳殃遲疑的功夫,扶玉秋已經自己爬了起來。

沒有依靠時,扶玉秋從不賣慘裝可憐,但凡他兩個兄長或樂聖在這裏,摔一跤他能假哭到昆侖山山崩地裂。

鳳殃道:“玉秋……”

“別叫我名字,擔不起尊上厚愛。”被勾起醜八怪的記憶,扶玉秋心情頓時不好了,也不想再搭理他,一瘸一拐地順着小路往下走。

他也不知道這是通往哪裏的,先走了再說。

鳳殃又在後面遲疑許久,不知道在做什麽。

扶玉秋走了好遠,神使鬼差地回頭,遠遠瞧見鳳殃正将手從臉上放下,好像在擦東西?

擦什麽?

扶玉秋疑惑地想:“眼淚嗎?”

浮現這個念頭後,扶玉秋都瘆出一身雞皮疙瘩。

活閻羅掉眼淚?

那還不如說活閻羅對自己情根深種呢。

扶玉秋胡思亂想,故意将腳步放慢。

沒一會,鳳殃便走到他身後。

扶玉秋偷偷摸摸往後掃了一眼,發現鳳殃金瞳淡然,根本沒有半分掉眼淚的樣子,反倒是随着他走來,飄散一股微弱的血腥氣。

吐血了?

扶玉秋這才後知後覺,方才那靈泉那般冰冷,鳳殃又是鳳凰,火屬靈力定然被壓制。

“你……”扶玉秋試探着道,“沒事吧?”

鳳殃搖頭。

他這副好似天塌下來也面不改色的反應,倒是讓扶玉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九重天仙尊,應該沒那麽容易嘔血受傷吧?

這時,不遠處的小陡坡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扶玉秋循聲望去,就見木鏡一路小跑着過來,滿臉全是欣喜。

“哥、哥哥!”

扶玉秋挑眉。

活閻羅這麽善解人意嗎,竟把木鏡也帶過來了。

木鏡飛快跑到扶玉秋身邊,因跑得太急小臉上全是汗,氣喘籲籲地仰着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扶玉秋。

只是餘光掃到後面的鳳殃,他又怯怯抱住扶玉秋的手臂,不敢去看。

扶玉秋自覺已經傷勢痊愈,也不想在這個冷死人的地方再待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回頭對鳳殃道:“此番多謝尊上相救。”

扶玉秋倒是和顏悅色了,可那冰冷帶刺的疏離卻比呵斥謾罵的憤怒還要讓人失落。

鳳殃“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他的感謝。

扶玉秋不想欠活閻羅人情,可鳳殃又什麽都不缺,許是根本看不上扶玉闕或扶白鶴送來的謝禮。

猶豫一下,扶玉秋突然回想起鳳雪生和青溪之前在為仙尊尋陰藤果。

扶玉秋低頭看了看腳踝。

陰藤果吃起來也就靈果加冰的味道,這核倒是一看就并非凡物,或許活閻羅想要的就是這個?

扶玉秋渾身上下只有一身衣物,最稀罕的應該就是這顆果核。

他彎下腰,伸手去觸碰腳踝上的果核。

只是扶玉秋手指才剛觸碰到穿果核的紅繩,鳳殃金瞳一顫,似乎回想起之前扶玉秋硬生生将那金珠扯出血痕的慘狀來。

紅繩倏地變成一簇鳳凰火斷裂開來。

扶玉秋眼疾手快一把将險些掉到地上的果核撈住,只當那繩子被水泡壞了,也沒多想,直起腰将果核遞了過去。

“給你。”

鳳殃并不看果核,視線盯着扶玉秋的眼睛。

“這東西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扶玉秋說,“就當是我謝尊上救命之恩。”

他一口一個尊上,看向鳳殃的眼神全是淡漠疏離,就好像真的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若是鳳殃沒有見過扶玉秋滿懷依賴綴滿星辰的眼睛,也許并不覺得現在這個如同幽潭死水似的眼神有多讓人如墜寒窖。

鳳殃強行壓下心尖翻湧而出的酸意,默不作聲擡手接過那森冷果核。

見他接下,扶玉秋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

他只當還了人情,拉着木鏡就要離開。

鳳殃的雪白指腹摩挲着果核,突然叫住他:“鳳北河在這裏,你想去見他嗎?”

扶玉秋腳步一頓。

鳳北河……

害他魂飛魄散的罪魁禍首。

扶玉秋遲疑了。

鳳殃看出來扶玉秋性子太過良善,否則也不會被人三連騙也不記打,見他猶豫,無聲嘆息一口氣。

這種性子,遲早要……

還未想完,扶玉秋直勾勾盯着他,說:“他是你兒子,你确定我能報複他?”

活閻羅陰晴不定慣了,雖然鳳殃之前還在對鳳北河喊打喊殺,但扶玉秋有點擔心一扭頭,兩人又父慈子孝了。

鳳殃:“……”

鳳殃沉默,不知是在反思自己在扶玉秋心中到底是何種形象,還是對扶玉秋跳躍的思緒徹底無語了。

好一會,他才說:“能。”

扶玉秋還是警惕:“那他在雪鹿族做什麽?”

據他所知,雪鹿族擅醫,鳳北河之前在靈雨澤大比受了傷,活閻羅又把他送來昆侖山,難道不是為了醫治嗎?

鳳殃沒想到扶玉秋腦子轉這麽快,猶豫一下才道:“留着他還有用。”

扶玉秋“呵”了一聲。

連木鏡都看不下去了,拽了拽扶玉秋的手,小聲說:“真有用。”

扶玉秋瞪他:“你到底向着誰?!”

木鏡忙說:“沒用沒用。”

鳳殃:“…………”

扶玉秋有心想要去鳳北河面前耀武揚威一番,但一想到自己大仇得報的爽感全都是活閻羅“恩賜”自己的,頓時不怎麽高興了。

他幽幽看着鳳殃,道:“你最後會如何處置他?”

鳳殃似乎想笑,但很快忍住了,語調輕緩淡然:“無用之人留着讨嫌嗎?”

扶玉秋嘗試着道:“您會……會把他放焰火嗎?”

“不會。”鳳殃說,他知道扶玉秋最厭惡自己将鳥當焰火放,就之前在他面前放了一次黃鹂鳥血焰,扶玉秋害怕他到現在。

現在自然不能再回答……

還沒想完,扶玉秋就“嘁”了一聲,似乎十分嫌棄和失望。

鳳殃:“…………”

扶玉秋的心思太難猜了,鳳殃一時間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改口說會把鳳北河放焰火。

“我不去了。”扶玉秋滿臉麻木道,“看不看都一樣,平白增添晦氣——我要回浮筠州。”

反正鳳北河都落在活閻羅手中,無論放不放焰火都不會有好下場。

扶玉秋現在只想回聞幽谷。

鳳殃也沒勉強。

此時,有雪鹿撒蹄奔來,跑到跟前恭恭敬敬俯下頭,道:“尊上,昆侖山外有人前來,說是……”

它說着,擡頭怯怯看了扶玉秋一眼。

“說是妖族之人,來接小殿下回浮筠州的。”

扶玉秋一愣,愕然道:“妖族?扶白鶴嗎?!”

仔細想想,他失去意識之前,扶白鶴的反應的确很奇怪,像是認出來扶玉秋似的。

扶玉秋當即喜不自勝。

扶白鶴來的倒是挺快!

扶玉秋不知道的是,雖然他只覺得做了場美夢,實際上外界已過去整整三日。

鳳殃已經猜到扶白鶴會前來接人,也早已做足了将人放走的準備,可當扶玉秋真正要離開時,一直平靜如水的內心卻猛地浮現一抹煩躁的暴戾。

這股情緒和平日裏鳳殃要發瘋嗜血的感覺并不一樣。

「別放他走……」

「不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鳳殃前所未有的暴躁和惶恐,就好像他曾經結結實實溺斃在那滔天悔恨海中一樣。

前所未有的後怕和悔恨席卷而來,讓鳳殃用盡所有理智才堪堪将這股狂暴的占有欲強壓下去。

鳳殃金瞳中好似燃起熊熊大火,直直看着扶玉秋時,莫名有種邪嵬的森冷感。

還在歡喜中的扶玉秋被看得後背一涼,迷茫看過去。

鳳殃羽睫一垂,将那股恨不得将扶玉秋關在籠中的沖動強行壓下去。

“去吧。”他說。

扶玉秋說不上哪裏不對勁,但能回家的欣喜沖散那股狐疑,連告辭的話都不想說,高高興興拉着木鏡就往昆侖山下跑。

雪鹿在前方引路。

扶玉秋跑得飛快,恨不得直接飛下山去見扶白鶴。

只是走了一段路,他神使鬼差地回頭看去。

高山之上,那抹雪白身影依然伫立在原地,好像那棵永不彎折的鬼幽蘭。

扶玉秋微微一怔。

木鏡拽着他的袖口:“哥哥,怎麽了?”

扶玉秋回過神來,搖頭:“沒事。”

被當成靈寵取樂的恥辱被甩在身後,扶玉秋頭也不回,朝着通往聞幽谷的路狂奔而去。

高山之巅。

鳳殃安靜站在原地,目送着扶玉秋離開昆侖山。

良久,他将視線收回,手掩住唇猛地嗆出一口血來。

鳳殃早已習慣,指尖一點用鳳凰火将血燒得蒸騰成血紅霧氣消散在面前,拂袖離開。

雪鹿族秘術衆多,就算識海潰散也能治愈,鳳殃這幾日一直在靈泉陪着扶玉秋,現在才有時間去見鳳北河。

關押鳳北河是幽靜處的結界,有兩只雪鹿在入口看管。

兩只雪鹿認出來鳳殃,趕忙恭恭敬敬行禮,将他們迎了進去。

不遠處空曠的符陣中,隐約能瞧見一個盤膝坐在地上的人影。

符陣在運作中,鳳北河四肢百骸似乎都被一根根鎖鏈穿透,釘死在地上。

他微垂着頭,面前一簇幽藍火焰冉冉燃燒,只是随着陣法運作得越急,那簇本命火就越來越黯淡。

鳳殃緩步走過去。

鳳北河察覺到腳步聲,緩緩擡頭,突然說:“不出去。”

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鳳殃卻聽出來他的意思,當即就想笑。

“你帶他出去了。”鳳殃居高臨下看着他,金瞳中全是漠然和遮掩不住的戾氣,偏偏他的語調依然很溫和,“你不光帶他出去了,還将他困在沙芥中整整七日滴水未進,最後将他逼到靈丹自爆魂飛魄散。”

昏昏沉沉的鳳北河渾身一抖,穿透身體的鎖鏈丁鈴當啷作響。

他嘴唇輕抖:“不……”

鳳殃伸出手點在鳳北河眉心,似笑非笑道:“聞幽谷绛靈幽草的身份,是誰告知你的?”

鳳北河緩緩搖頭,似乎陷入了夢魇中。

“我……绛靈……幽草,不知……”

鳳殃并不相信。

若是無人提前告知鳳北河聞幽谷中有绛靈幽草,他又怎會提前隐瞞身份去聞幽谷騙取扶玉秋信任?

鳳北河不說,那他就自己去記憶中看。

鳳殃眼睛眨都不眨地強行将鳳凰靈力灌入鳳北河剛剛痊愈的識海中,好似野火般将那毫無色彩的記憶狂掠為己有。

一陣金黃火焰瞬間騰起。

“鳳殃……”

“嗯?怎麽?”

兩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鳳殃倏地一愣。

這并不是鳳北河的記憶。

記憶帶着熾熱的火焰,倒像是曾寄生鳳北河身體中的金烏所擁有的記憶。

漆黑中緩緩出現一道日光似的光芒,将周遭照得恍如白晝。

鳳殃冷淡看去。

那是九重天。

無上至尊的仙座之上,穿着火焰紅袍的男人唇角帶血,森森看着面前的人,咬牙切齒道:“鳳凰全族的慘劇,皆因你而起。”

身着幽草暗紋黑衣的鳳凰一只腳毫無顧忌地踩在仙座上,一柄龍鱗劍直直穿透朱雀仙尊的心口,瘋狂将上古神獸的骨血和氣運吸食殆盡。

“哦。”鳳凰的面容依然是那張醜陋至極的臉,他看起來并不在意朱雀仙尊的話,甚至還漫不經心地用兩指在龍鱗劍上像走路似的點了兩下,“是嗎?”

鳳凰動作大馬金刀,大概是太無趣了,他掌心按住劍柄,眼睛眨都不眨地将那把龍鱗劍推了進去。

“噗嗤”一聲,劍刃穿透朱雀仙尊的身體,從後心破出,竟将仙座也一同穿透。

血流滿雪白無暇的仙座。

他的動作看起來太過自然了,就像是做了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似的,推完後似乎還嫌掌心被劍柄硌到了,随意甩了甩手。

“我是災禍,我是煞氣。

“三界所有災禍悲慘皆是因我而起,鳳凰全族也是因我才和金烏同歸于盡的。

“這樣足夠了嗎?”

鳳凰根本不覺得那些無關痛癢的詛咒之語能給他帶來什麽,甚至還歪着腦袋微微一笑将朱雀仙尊未盡的話補全。

朱雀仙尊:“你……”

鳳凰見他這番模樣,不知怎麽竟然放聲大笑。

他看起來瘋瘋癫癫的,根本不像是上古鳳凰,更像是哪個神志不清的魔修。

鳳凰眯着眼睛靠近朱雀仙尊:“除了這些話,還有嗎?”

朱雀目不轉睛看着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一笑:“當然還有——聞幽谷那棵绛靈幽草……”

這四個字一說出來,鳳凰神色瞬間沉下來。

“當年蛇族本是朝你而去,他受你牽連險些性命不保。”朱雀口中不斷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卻還在掙紮着道。

“所有愛你之人,你愛之人,皆會因你而死。

“他也是。

“那棵幽草……”

鳳凰金瞳猛地燃起劇烈火焰,瞬間将朱雀仙尊包裹。

鳳殃還未回過神,眼前的記憶瞬間消散。

金烏火焰倏地消散,被一股幽藍火焰取代。

之後便是鳳北河的記憶。

金烏寄生于鳳北河內府。

瞧見鳳北河手中那逗傻子玩似的金翎,金烏帶着惡意的聲音在鳳北河耳畔響起。

“聞幽谷,有一棵幽草,我需要他的靈丹來修複神魂。”

年少的鳳北河一愣:“幽草?”

“嗯,你去……”金烏說,“幫我取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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