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于心不忍

還是聞幽谷。

繁花似錦, 鳥語蟬鳴,鳳殃甚至還嗅到一股下雨後泥土混合着蓮花的氣息。

前兩次鳳殃被拽進來後,全是直接出現在扶玉秋面前, 可這次卻有點不同。

周圍空無一人, 只有鳥獸在林間行走、展翅, 一派生機勃勃。

一條蛇悄無聲息爬上樹枝, 冰冷的眼睛緊緊盯着樹枝上栖息的鳥兒, 伺機而動。

鳳殃皺眉。

蛇?扶玉秋的夢裏怎麽會出現蛇?

他不是最怕嗎?

“嘶”的一聲, 那條蛇猛地沖上前,獠牙大張一口将那雪白的鳥兒吞下腹。

鳳殃隐約察覺到不對, 正想要動, 卻感覺神識似乎被困在一具無法動彈的軀體中,用盡全力也只是讓小指輕輕蜷縮一下。

鳳殃并不覺得驚慌。

這是扶玉秋的夢境, 就算他想動手殺人, 鳳殃也會引頸待戮, 不會有絲毫反抗。

他安安靜靜被困在那具軀體中,耳畔緩慢傳來一陣好似蛇爬行的聲音。

有東西向他靠近了。

鳳殃的視線已經徹底矮下去, 似乎整個人躺在地上,只能瞧見放大數倍的雜亂小草, 還有幾只蛐蛐從他臉上蹦過去。

鳳殃開始懷疑, 扶玉秋是不是想報複自己,所以将他變成了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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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會功夫,那滲人的爬行聲已經近在耳畔。

一條藤蔓倏地垂在鳳殃眼前, 差點抽到他的臉。

“啧, 又死一個, 不錯不錯。”有個陰恻恻的聲音響起, “正好加餐啦。”

鳳殃一怔。

話音剛落, 便有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鳳殃的後心。

似乎有東西……在他身上紮根?

鳳殃皺眉。

這明顯不是扶玉秋。

他正要催動靈力從這具軀體中掙脫出來,後心猛地一疼,好像有一根藤蔓紮進去,污濁的鳳凰血瞬間溢了出來。

鳳殃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法從這副身體中掙脫出。

這……似乎不是夢境。

鳳殃心想:“倒像是誰的記憶。”

正在這時,紮根在他身上想要飽餐一頓的藤突然“哇嘔”一聲,尖叫道:“什麽鬼東西?呸呸呸——”

都紮到後心的藤蔓被連根拔除,帶出更多漆黑的血。

“嘔嘔……”

那個聲音還在幹嘔,像是吃到什麽難吃的東西。

突然,有個稚嫩的聲音道:“傻帽,他身上有毒。”

鳳殃瞳孔輕輕縮了縮。

在狹窄的視線中,一雙如玉似的赤足緩緩踩着草地而來,動作輕盈好似展翅翩然的蝴蝶。

鳳殃的眼睛緩緩張大,但還未看清,就聽“噗通”一聲,“蝴蝶”直直摔倒在地,狼狽趴在他面前。

視線中,出現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是扶玉秋。

這時的扶玉秋臉蛋還很稚嫩,年紀看着不大,雙頰甚至帶着點孩童未褪去的肥,顯得越發玉雪可愛。

他滿頭墨發披散在背後,狼狽地揉着腿坐起來,像是摔懵了,眼睛都迷蒙一片。

陰藤在旁邊笑得不停:“你不是最讨厭人類嗎,怎麽還變成人形到處出來跑?”

扶玉秋揉着腦袋,瞪他一眼:“還不是來找你要果子吃?難不成你打算讓我連草帶盆一起蹦過來啊?!這腿也太難走道了,我摔好幾回了。”

“果子還沒成熟呢,你着什麽急啊?”陰藤說,“我本來還想吃了這個屍體補補靈力和陰氣,誰想到這玩意兒硌牙,嘔,那血肉可難吃了。”

扶玉秋早就習慣陰藤總是撿屍體吃的行為,盤膝坐着,饒有興致看着那具“屍體”。

“唔,看起來像是中毒而死……不對,這心口怎麽也血肉模糊的,啧啧,死狀極慘啊,肯定是個厲鬼。”

他正喋喋不休個不停,微微一垂頭,視線就和鳳殃的眼睛對上了。

扶玉秋:“……”

扶玉秋一驚,立刻瞪着腿往後退。

“他……他還活着!”

陰藤嗤笑:“不可能,他連生機都沒了,怎麽可能……我藤!!竟然真的活着?!”

小草和陰藤頓時慌作一團,畢竟他們從未見過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能有生機的人。

陰藤只想啃東西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人類沒一個好東西,我再補一刀讓他徹底死透!”

扶玉秋忙道:“不行不行,別殺人,他要變成厲鬼了肯定找你索命!”

“祖宗我怕他索命啊!藤藤藤!唧唧歪歪的,給我閃開——”

“草草草!你罵我?!”

鳳殃:“……”

扶玉秋年少時,倒是比現在還活潑。

這裏應該就是扶玉秋之前的記憶。

——也是鳳殃最缺失最想找回的那部分記憶。

有了這個認知,鳳殃索性不再掙紮,安安靜靜被困在軀體中,打算看一看當年自己是如何遇到扶玉秋的。

扶玉秋和陰藤互相問候了對方一頓,還是陰藤退讓。

“行,那我等他死了再啃行不行?有毒我怕什麽啊,難吃就難吃了!”

扶玉秋瞪他:“你是在質疑我的醫術嗎?”

陰藤哈哈大笑:“草,你還有醫術呢?難不成你還想葉子揪給他吃不成?”

扶玉秋不想和陰藤多說廢話,哼唧唧地将倒在地上的人扶起上半身來。

一瞧見那張臉,扶玉秋嫌棄地“噫”了一聲:“可真是個醜八怪啊。”

陰藤的藤蔓能伸展很長,見狀問道:“要我幫你把他擡過去嗎?”

“不用。”扶玉秋冷笑一聲,用力将“醜八怪”一擡……

未果。

這醜八怪看着瘦,怎麽這麽沉?

扶玉秋能屈能伸,喊陰藤:“你還是幫我擡過去吧。”

陰藤懶洋洋道:“什麽?”

扶玉秋:“爹。”

陰藤爹立即颠颠地把醜八怪扛起來,安安穩穩幫扶玉秋把人擡回去。

聞幽谷扶玉秋的住處是個幽靜小院,花藤爬滿籬笆牆,哪怕是夏日也是繁花錦簇。

扶玉秋跑去後院藥圃薅了幾根解毒草,又在小庫房裏尋扶玉闕帶回給他的靈丹,一路小跑回去。

陰藤已經将醜八怪放在扶玉秋很少睡的木床上,道:“還有我需要幫忙的嗎?”

扶玉秋薅着他的藤掄圓了往外一扔,粗暴地送客:“沒有了,慢走不送。”

陰藤:“……”

陰藤罵罵咧咧地走了。

扶玉秋雖然也救過幾個從聞幽谷山峰墜落下來的人類,但很少會有像現在這個醜八怪一樣這麽嚴重的傷勢。

扶玉秋掰着他的嘴,強行将解毒草和靈丹一股腦塞進去。

那時的鳳殃已經失去意識,完全不知吞咽,扶玉秋甚至還疑惑地掰開他的牙齒,用手指往裏戳了戳,妄圖将東西給戳進去。

被困在身體中無法動彈的鳳殃:“……”

扶玉秋嘗試了好半天,終于意識到無法強行把解毒草和靈丹喂進去,他又擰眉想了半天,拿來藥缽藥杵,将解毒草和靈丹一股腦搗碎,混合在水裏,硬生生給鳳殃灌進去。

已經瀕死的鳳殃被猛地嗆了一口氣,喉嚨終于開始無意識地吞咽。

扶玉秋一喜,趕忙将剩下的藥全都喂了進去。

見鳳殃的臉色似乎好了些,扶玉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搭在鳳殃全是密密麻麻水痕的手腕上,擰着眉頭細細将一道溫和至極的靈力輸入靈脈中。

直到靈力将鳳殃靈力走了一圈,扶玉秋才猛地意識到。

這醜八怪不是中毒而死,而是心髒生機被毀。

“這我可就沒辦法了,生機斷絕我可沒法子救啊。”

扶玉秋聳肩,滿臉可惜,他才化為人形沒多久,并不能理解人類的死亡是一件多悲傷的事。

一确定這醜八怪真的沒救了,不用再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扶玉秋又高高興興地準備去看螞蟻搬家。

只是一想等會回來這還有氣的人就要變成一具屍體,扶玉秋樂颠颠的臉一皺,又回頭看了看有出氣沒進氣的人。

扶玉秋自我檢讨:“這樣,好像有點過分。”

人家都要死了,自己卻在不遠處開心地玩。

扶玉秋只好又走回來,坐在床邊托着下巴看着床上的醜八怪。

鳳殃的心髒中有鹓雛少族主下的火魂枯榮,少族主已被他挫骨揚灰,可鳳殃卻不知哪來的堅持,掙紮着從九重天入了下界。

他也不回鳳凰墟,一步一個血腳印,踉踉跄跄往聞幽谷而來。

那是……燃放燦爛又溫暖的焰火的地方。

他想臨死前再看一眼。

鳳殃在床上茍延殘喘,最後一縷像是蛛絲的生機卻遲遲不肯斷,似乎在等待什麽。

可無論他再不想死,那點微薄的生機還是變得逐漸虛弱、透明。

好像随時都能斷裂。

扶玉秋本來百無聊賴地等着床上的人死,但等來等去,卻逐漸改了主意。

這會子功夫,這人明明都該死了無數回,可不知哪來的勁頭撐着,像是在夾縫中生存的草,怎麽都不肯輕言放棄。

扶玉秋有些心軟了。

“心軟也沒用呀。”扶玉秋自言自語,“我又救不了他,天道都救不了啊。”

電光石火間,扶玉秋腦子裏突然回想起方才陰藤說的那句話。

“難不成你還想葉子揪給他吃不成?”

葉子?!

若是绛靈幽草的葉子,肯定能吊住他一條命,讓他不至于現在慘死。

可就算他醒了,可那生機依然是要斷的,只是早晚的問題。

扶玉秋陷入了糾結。

他又心疼自己的葉子,又有點對床上茍延殘喘的人于心不忍。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床上的人氣息又虛弱了不少,扶玉秋一咬牙,像是下了決心。

他屈膝爬上榻,也不嫌棄鳳殃那張醜得吓人的臉,微微俯下身,小聲嘀咕道:“這只是我借你的,遲早有一天你要還給我的。”

“砰——”

像是有東西猛地掉落下來。

方才的畫面瞬間一轉,窗外烈日已經夕陽西下,聞幽谷的小院裏沒有點燭,只有院子裏幾塊火岩正在微微散發着溫暖的光芒。

扶玉秋正坐在石頭上喋喋不休地提着要求,想看五彩斑斓的焰火、綠色的焰火,各種亂七八糟的焰火,好在火岩爺爺脾氣好,全都樂呵呵地答應。

聽到屋內的動靜,扶玉秋一撩衣擺從岩石上蹦下來:“我先進去看看。”

最後一縷夕陽徹底消失在遠處的山頭。

扶玉秋夜間能視物,打開門走進去,打算瞧瞧那個醜八怪。

他毫無防備地走進內室,手輕輕撩開用彩色小石頭串成的竹簾,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扶玉秋還未靠近床榻,突然感覺一只手從旁邊伸出,一把扣住他的脖頸,将他死死按在旁邊的牆壁上。

“哐當”一陣脆響,似乎是花瓶摔碎的聲音。

扶玉秋不可自制地睜大眼睛,驚恐看着前方。

白日裏看到那張臉,扶玉秋只覺得醜陋,此時夜幕降臨,那張臉在黑暗中卻顯得極其可怖,更何況那雙渾濁的琥珀瞳孔像是瀕死野獸的最後一擊,好像随時都能撕碎他的喉嚨。

扶玉秋被這股氣勢吓得渾身一抖。

鳳殃居高臨下看着他,聲音嘶啞,帶着森冷的戾氣。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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