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彈指一瞬

鏡子中的人并不動, 安安靜靜蜷縮在那,似乎正在熟睡。

鳳殃皺着眉用手指一遍遍地去擦拭,鏡面卻無半分動靜。

為什麽這鏡中會有扶玉秋?

是這面碎鏡子照出了關于自己的未來是和扶玉秋有關?

鳳殃徹夜未眠。

扶玉秋并不知道鳳殃在苦惱什麽——對他來說, 最大的煩惱就是如何在曬太陽的同時還能不被曬幹水分。

今日太陽很好, 扶玉秋蹲在梧桐樹下, 仰頭聽着秋天斷斷續續的蟬鳴。

“又要到冬日了, 什麽時候能開春啊?”

鳳殃心不在焉, 笨手笨腳地用軟藤把扶玉秋披散着的長發編上花。

扶玉秋怕曬, 但又太喜歡太陽,擰着眉思考好久, 将一只手伸到太陽底下, 等到曬得發燙了,又趕忙縮回樹蔭中, 将另一只手伸出去曬。

鳳殃本就沉默寡言, 扶玉秋也沒察覺出異樣, 歪着腦袋看他,道:“我突然想起來了, 你身上的毒怎麽這麽多,都是誰給你下的?”

那些毒單拎出來一樣都是見血封喉的絕頂毒藥, 鳳殃卻中了數種。

扶玉秋用自己“高超”的醫術數了數, 覺得得有七八種。

鳳殃捏着一朵白花的手一頓,他大概不愛這種不詳的花色,随手丢掉又換了朵大紅大紫的, 輕聲道:“許是我命大, 運氣好。”

說完後, 鳳殃自己都想笑。

在之前的數十年中, 哪裏有什麽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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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生最幸運之事, 便是遇到扶玉秋。

“但也不能讓它們長久在身體中吧,你看你的臉……”扶玉秋擡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

鳳殃都不敢直視自己這張臉,更何況讓扶玉秋這麽近距離地觀看了,當即就要偏過頭去躲開。

扶玉秋“哎哎”兩聲,制止他,伸出兩只手捧住鳳殃的側臉,不高興道:“幹嘛啊?我仔細看看——不醜,啧,真的不醜,別躲!”

鳳殃只好無措地僵住了,硬着頭皮讓扶玉秋看。

“真的,就是有點痕跡,這東西應該是你體內其中一種毒導致的,咱們把它解了不就成了嗎?”

鳳殃一愣:“能、能解?”

扶玉秋被鳳殃這個略帶期待的眼神看得飄飄然,當即拍拍胸脯:“肯定能!”

鳳殃并不期盼自己體內的所有毒都消失,但若是能讓自己好看點……

或許扶玉秋見到他,就能再高興一點?

扶玉秋保證完後,便灰溜溜地去小庫房翻找醫書去了。

他那小庫房裏簡直是個藏寶庫,什麽東西都有,鳳殃幫他一起尋,翻了半天才在角落裏看到已經落了灰的一摞書。

扶玉秋還沒說話,鳳殃已經不怕髒地上前将書全都搬出來。

那書寫什麽的都有,符陣、劍譜、毒術,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醫書。

扶玉秋索性全都搬回去,打算挑燈夜讀。

當夜,扶玉秋才翻了兩頁,便趴在溫暖的床上呼呼大睡。

鳳殃:“……”

鳳殃無奈,只好點着燭火自己看。

他先看的是毒術經,一晚上時間翻完後,終于在一處記載上尋到了「水毒」的症狀,和他所中之毒一模一樣。

鳳殃并未聲張,而是将記載那一頁翻開使勁壓了壓,随後悄無聲息地放在扶玉秋搭在旁邊的掌心地下。

馬上就要天亮了,鳳殃索性不再睡,安安靜靜地等着。

很快,第一縷陽光從外射來。

扶玉秋訓練有素,當即“噔”的一聲撐着手坐起來,迷迷瞪瞪揉着眼睛:“天亮了天亮了,曬太陽喝水。”

鳳殃:“……”

扶玉秋的世界太純粹了,除了曬太陽就是喝水。

扶玉秋嚷完後,清醒了些,打了個哈欠随手将掌心下按着的書拿起來。

只是随意一瞥,剛好瞧見「水毒」的記載。

扶玉秋當即“嗷”地蹦起來,興奮地一把抓住鳳殃的手:“你看!你看是不是這個?!”

鳳殃很配合地湊過去看了看,點頭表示贊賞:“是的。”

“啊!”扶玉秋激動不已,“我真是太厲害了!睡個覺随意一翻都能找到!哈哈哈!”

鳳殃:“……”

高興就好。

扶玉秋當即有了動力,着手準備研究解毒的方子。

只是還沒研究幾天,鳳殃突然猝不及防地毒發了。

鳳殃身上毒太多,有時候經脈安穩時倒是能達到莫名的協調統一,可這種穩定根本維持不了多久,當年在鳳凰墟時每個幾個月便毒發一回。

最開始的時候,鳳殃意識還是清晰的。

隐約察覺到自己經脈開始不對勁,他立刻遠離扶玉秋,擔心自己控制不住痛苦時會沒輕沒重地傷到他。

只是平日裏大大咧咧的扶玉秋此時卻莫名敏銳。

鳳殃還沒走,扶玉秋一把拉住他的手,疑惑道:“不是說要去采藥試試看這個方子可不可用嗎,你突然的,怎麽了?”

鳳殃已經開始渾身滲出帶着毒的水痕,身體開始微微發着抖,他用力掙開扶玉秋的手:“沒、沒事,我先出去一趟。”

說罷,狼狽地快步離開。

扶玉秋叼着筆疑惑不已。

這是狼攆了?

他本來沒怎麽在意的,但無意中往地上一瞥,發現鳳殃剛才所站的地方,花草已經蔫噠噠的,甚至逐漸在枯萎。

扶玉秋終于意識到不對,趕忙追了上去。

鳳殃本能地想要逃走,最好找個沒人的地方硬生生熬過毒發,他只顧着往前跑,沒有意識到自己路過的花草,都被他身上散發的毒水而逐漸枯萎凋零。

最後,他終于尋到了一處安全的山洞,踉踉跄跄跑進去,躲在角落中任由黑暗包裹住自己,這才松了一口氣。

“喂?你在裏面?”

鳳殃還沒完全松懈下來,就聽到外面扶玉秋的聲音在朝他靠近。

他被吓住了,往角落裏躲得更深了:“別、別進來。”

扶玉秋根本不是個會聽別人話的人,鳳殃剛說完,他就自顧自地道:“我進來咯。”

鳳殃:“……”

鳳殃懵了一下,餘光往外一掃,突然瞧見剛才他進來時的地方本來是一片一人來高的枯草,此時卻全都枯萎傾倒,像是被什麽毒腐蝕了似的。

毒?

他身上的水。

鳳殃立刻厲聲道:“扶玉秋!別進來——”

扶玉秋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踩着輕快的腳步聲循聲過來:“什麽?你是不是受傷了,還是毒發了?躲什麽啊你躲,躲了就不毒發啦?我有很多靈丹妙藥呢,你來,我給你吃。”

扶玉秋的語調,像是拿糖引孩子出來。

這山洞裏潮濕又陰涼,是扶玉秋最讨厭的地方,哪怕夜能視物,他還是本能覺得瘆得慌。

鳳殃也不敢再隐瞞:“你別過來,我身上的毒能讓花草枯萎,你若靠近我……”

話還沒說完,扶玉秋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一頓,接着噔噔噔往外跑。

鳳殃:“…………”

扶玉秋蹲在山洞門口,小聲說:“你先出來吃藥,我不靠近你就是了。”

鳳殃徹底松了一口氣,閉着眸靠在潮濕髒污的牆壁上:“你走吧。”

扶玉秋沉默好一會,才道:“哦。”

洞外的影子一閃,似乎是離開的動靜。

鳳殃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麽滋味,明明是擔心他因自己受傷,但他真的二話不說就離開,自己反倒心尖酸澀起來。

鳳殃暗罵了自己一頓,覺得自己真是令人做吐。

為什麽要奢求遠在天邊幹淨又純澈的雲為他停留?

他這樣的人……

從來不會有人在意。

鳳殃耳畔嗡鳴,毒發的痛苦已經遍布全身,讓他蜷縮成一團死死咬着牙才能抑制住想要痛呼的沖動。

可明明他耳邊只能聽到自己血脈中毒液和血液相互擁擠着流動的聲音,可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清脆的鈴铛聲卻像是一根纖細的線,似有若無地鑽入他的識海中。

鳳殃一愣,茫然睜開眼睛。

扶玉秋去而複返,此時正蹲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将拿回來的“靈丹妙藥”往鳳殃嘴裏戳。

瞧見鳳殃醒了,扶玉秋笑起來:“啊,這個藥果然有用,你感覺好些了吧?”

鳳殃呆呆看着他,嘴唇輕抖,想問“你為什麽要回來”,但喉嚨像是堵了一塊鉛,讓他根本發不出來任何聲音。

扶玉秋看起來很害怕他身上的毒,但卻裹着厚厚幾層衣服,小心翼翼地将靈丹一顆顆往他嘴裏送。

鳳殃似乎被什麽猛地震了一下,讓他渾身血液險些都在沸騰。

他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悸動起來。

這悲慘又無趣的人生,要是突然有個人不顧性命,将他救出地獄,給他溫暖……

扶玉秋将最後一顆靈藥喂到鳳殃口中,埋怨道:“下次毒發要記得告訴我啊,我又不會趕你走,怕什麽?”

鳳殃怔然看他許久,才輕輕點頭。

“……好。”

扶玉秋眼睛一彎,伸手在鳳殃腦袋上拍了兩下:“真乖啊。”

鳳殃從未被人這麽溫柔地對待過,眸子不自覺睜大,一直黯淡的琥珀色眸子倏地閃過一絲金光。

不過轉瞬即逝。

扶玉秋拍完後,突然“啊”了一聲瘋狂甩手:“啊!你頭發上也有毒?!你快看我是不是被毒死了?!”

鳳殃:“……”

扶玉秋還沒甩兩下,腳踝上一直系着的鈴铛猛地掉到地上,發出一串叮鈴聲響。

是樂聖給他的護身法器被毀了的動靜。

扶玉秋盯着地上的鈴铛看了半天,猛地後退幾步,怒道:“你要賠我一個!”

鳳殃輕聲道:“好。”

“賠個更漂亮的!”

“……嗯,好。”

“這毒也太煩人了。”扶玉秋心有餘悸,悶悶不樂道,“你好點了咱們就去采藥,趕緊将這毒解了。”

“好。”

鳳殃也不想再讓這毒傷到扶玉秋。

記憶中,鬥轉星移,只是彈指一瞬間。

秋意愈發濃厚,聞幽谷地面上已落了厚厚一層落葉毯,踩在上面一陣冰涼。

扶玉秋背着個小背簍,手中拿了個小木棍,懶洋洋地在前面開路。

越到深秋,太陽照在身上就越舒适,讓他渾身懶洋洋的。

昨晚又下了一場雨,幾條帶着水痕的蛇順着樹枝爬上去。

扶玉秋随意瞥了一眼,并不覺得害怕。

鳳殃跟在後面,左右看了看,總覺得暗處似乎有東西在盯着他們,那似有若無的視線讓他渾身不自在。

“玉秋……”鳳殃沒忍住,輕輕道,“我們能改日再來嗎?”

扶玉秋回頭,見他似乎有些畏懼樹枝上的蛇,哼唧着瞪他。

“膽小鬼,連蛇都怕,真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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