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醉生夢死

鳳殃蹙眉:“還是先走吧。”

扶玉秋說:“走什麽走?不走, 我還沒給你采好藥呢。”

鳳殃:“可……”

扶玉秋伸手掐了掐他的臉,沒好氣道:“怎麽,你的臉不治啦?想當醜八怪一輩子呀?區區幾條蛇而已, 肯定咬不着我。”

見扶玉秋這麽信誓旦旦, 鳳殃只好強行壓下內心的焦躁, 陪着他一起往山上爬。

扶玉秋這才哼唧着滿意了, 還在那叨逼叨:“我二哥是棵毒……我二哥很會用毒, 自小就喜歡給我喝毒水, 我早已百毒不侵。這些小蛇,呵。就算我被它咬一口, 也中不了毒。”

他說着, 還伸着小腿往旁邊一條蛇旁邊伸,故意挑釁道:“喏, 喏喏?來咬我啊。”

那條凡蛇大概沒見過這麽傻的, 吐着信子溜了。

扶玉秋得意地回頭:“看吧, 不咬我吧。”

鳳殃:“……”

他都怕剛才那蛇狠咬扶玉秋一口。

扶玉秋毫無顧忌,溜達着在山間去采需要的草藥, 他采的每一棵藥從來都是掐莖或葉,從不主動薅根, 好半天小背簍裏已經盛滿草藥。

鳳殃看剛才還晴朗的天似乎又要下雨, 忙說:“先回去吧。”

扶玉秋細數了一下采藥,又對着紙上的方子辨認半天,點頭:“嗯, 好啊——你今天好奇怪, 怎麽這麽着急?”

鳳殃看了看周圍, 感覺好像每一處都躲着一條蛇, 道:“就是覺得……今天的蛇是不是有些多?”

扶玉秋将一顆草藥塞到嘴裏嘗了嘗味道, 随口說:“可能是下雨了?再說馬上要到冬日了,它們在冬眠前出來找東西吃吧。啧,別怕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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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谷底生活這麽久,有時去摘蛇果,樹上的蛇也只是吐着信子目不轉睛盯着他,并不主動襲擊。

扶玉秋将草藥放在小背簍裏,見鳳凰本就蒼白的小臉上全是冷汗,看起來是真的怕蛇。

不過今日的确奇怪,好像走來一路,遍地都是蛇。

而且總覺得好像有幾條蛇在目不轉睛盯着他們似的。

“怕什麽啊?”扶玉秋彎腰将地上一條吐着信子的小青蛇徒手捏起來,“一個大男人竟然被蛇吓成這樣?——你看。”

鳳凰強忍着往後退的沖動,麻木看去。

小青蛇乖順地盤在扶玉秋掌心吐信子,扶玉秋挑眉說:“可愛吧?”

鳳殃:“……”

鳳殃并不覺得可愛,甚至想一口吃了,眼不見心為淨。

扶玉秋将小蛇放走,背着小背簍一邊哼着《魚在水》一邊晃晃悠悠往家裏走。

鳳殃見他終于要回家,悄悄松了一口氣。

秋風逐漸有些大,卷着枯黃的葉子甚至開始往天上吹。

整個山谷都是秋日的蕭肅。

扶玉秋接了一片枯葉,哆嗦一下,小聲嘀咕:“我可不要變成黃葉子。”

嫩綠嫩綠的多好看啊,他要一直綠下去。

鳳殃沒聽到他說什麽,微微一擡頭,就見一道驚雷猛地在天邊炸開,轟隆隆巨響直直劈下來。

這雷聲太大了,扶玉秋都被吓得一哆嗦,背後背簍裏的草藥差點被他抖掉一半。

他驚愕道:“秋日……怎麽還有這麽響的雷?”

這明顯不太正常。

扶玉秋終于覺得害怕了,忙拉住鳳殃的手飛快往家跑。

只是随着那聲驚雷落下後,扶玉秋的記憶便開始斷斷續續,甚至連視線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瞧見聞幽谷秋日的滿眼枯黃。

對小草來說,堪稱不詳的枯黃。

被困在鳳殃身體中的鳳凰神識也開始逐漸不穩起來,像是被強行驅除出去似的,可心口傳來的靈力将他強行困在這具軀體中。

不知撐了多久,扶玉秋的記憶徹底斷開。

周圍本該成為黑暗或者鳳凰神識被驅除出去,但另外一道屬于鳳殃自己的記憶突然連上了。

周圍那密密麻麻的蛇猛地化為森冷的人形,視線陰毒看向鳳殃。

鳳殃的視線很矮,且隐約瞧見地面上的枯草,像是被人強行按在地上制住似的。

化為人形的白蛇眸子冰冷,漠然道:“朱雀仙尊有令,将你帶回九重天。”

鳳殃用盡全力掙紮起來,嘶聲道:“滾開,讓我……”

不遠處,扶玉秋小背簍已經打翻,掉落一地的草藥,而那纖瘦的身影卻蜷縮在枯草中,臉色慘白地捂住小腿,不知生死。

鳳殃幾乎瘋了似的掙紮。

扶玉秋明顯只能對凡蛇的毒有抵禦能力,這些前來尋找鳳殃的蛇族是修煉成百數千年的老妖怪,毒入體幾乎是沒救的。

可鳳殃用盡全力,也無法将壓制在他身上的束縛掙脫掉。

白蛇緩步而來,一把抓住他的發強迫他擡起頭來,冷冷道:“朱雀仙尊說的沒錯,你是大不祥之命,所有接近你之人都必定不得善終。”

鳳殃猛地張大眼睛。

不得善終……

鹓雛留下的那半片碎鏡中的場景,便是扶玉秋因為他而慘死的未來嗎?

不得善終?

天道無情,哪怕是罪大惡極之人,許是也沒幾個能有“不得善終”這個悲慘下場,可為什麽以善待人的扶玉秋卻要因他遭受這些?

鳳殃突然安靜下來,眸子裏全是茫然。

白蛇見他不再掙紮,也省得再多費功夫,擡手一揮:“走。”

按着鳳殃的人強行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拽起來,一條蛇緊緊将他的雙手捆住束縛在腰後,無法掙脫。

可還未走兩步,手腕上的黑蛇突然發生一聲慘厲至極的“嘶”,像是受了極大痛苦。

白蛇腳步一頓。

下一瞬,一股黑火猛地從鳳殃身上騰起,只是一瞬就将那條黑蛇連帶着拽着自己的兩人燒得慘叫一聲,倏地化為灰燼簌簌落在地上。

白蛇悚然一驚,速度極快地一道靈力揮來。

朱雀仙尊雖然叫抓活的,卻沒說讓他完好無損。

周圍的蛇族全都一擁而上,妄圖用靈力将那詭異的火焰熄滅。

鳳殃漠然站在中央,火焰将他渾身籠罩,琥珀色的眸瞳明明滅滅,短暫地變成鳳凰金瞳。

燦爛而冰冷。

他以燃燒神魂為代價,短暫地召喚出鳳凰火。

那不要命的火焰哪怕沾染土壤也能瞬間燒過去,哪怕蛇族有通天修為,卻依然抵擋不住火焰灼燒。

鳳殃面無表情,眼睛眨都不眨地聽着耳畔慘叫哀嚎,直到所有人都化為灰燼,就連旁邊的凡蛇都未僥幸,漆黑火焰才一點點地回攏,鑽回他的身體中。

燃燒神魂讓鳳殃險些一口血吐出,強行忍住,身體踉跄着沖向不遠處的扶玉秋。

扶玉秋昏昏沉沉,臉上全是疼出來的冷汗。

好在他是绛靈幽草,能自己化解一部分毒,否則那些蛇毒剛入體便能要了他的命。

鳳殃手腳都在發軟,那金黃色的瞳孔已經随着火焰消失重新便會污濁的琥珀色,眼眶微微發紅,掙紮着将扶玉秋單薄的身體抱在懷裏。

終于,大雨傾盆而下。

鳳殃腳步極快,很快就頂着雨抱着扶玉秋回了住處。

暴雨如注,順着屋檐嘩啦啦流下,彙聚成小小的河流。

鳳殃渾身都是水,但懷裏緊縮成小小一團的扶玉秋卻半點雨滴都沒沾到,只是此時的他卻像是在雨水中滾了一圈,渾身冷汗幾乎将薄薄的衣衫浸透。

鳳殃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将他放到床上。

滿臉痛苦的扶玉秋發出一聲痛吟,長長的羽睫一顫,掙紮着張開眼睛,那雙漂亮的眸瞳中全是疼出來的水氣。

“疼……”

鳳殃眉頭緊皺盯着腳踝上毒蛇留下的牙印,此時正在往外滲着烏黑的血。

扶玉秋清醒了些,無意中瞥見,小腿一顫,差點直接将鳳殃蹬出去。

“我的根……嗚。”

“不會有事的……”

鳳殃緊緊抓住他的腳踝,嘴唇發着抖,卻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救他。

扶玉秋撲騰得幾乎撐不住,那不知道是什麽毒蛇,毒素入體後讓扶玉秋疼得仿佛被淩遲,疼得一直在嗚咽。

沒一會扶玉秋滿臉都是疼出來的淚。

鳳殃的眼眸前所未有地發紅,他手足無措地看着扶玉秋痛苦不已,視線盯着那還在滲血的咬痕上,突然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

他一把扣住扶玉秋的腳踝,制住他的所有掙紮。

扶玉秋渾身都沒了力氣,恹恹道:“你……幹什麽?”

鳳殃說:“別動。”

話音剛落,他的指尖猛地鑽出一簇鮮紅的火焰,悄無聲息地從傷口處鑽進去。

鳳凰渾身皆是血污,只有心口處的鳳凰血勉強能用。

用神魂和心頭血燃燒,那火焰純淨又熾熱,順着扶玉秋被毒傷的經脈一路蔓延過去,頃刻将那些致命的毒燒了個灰飛煙滅。

扶玉秋嗓子都啞了,感覺到渾身滾燙,不知怎麽隐約察覺道什麽,拼命掙紮着伸出另一條腿去蹬鳳殃的肩膀。

“你做了什麽……”扶玉秋哽咽着說,“我、我又死不了,嗚別動!”

鳳凰也不管他,強行将毒燒完,火焰也徹底熄滅。

扶玉秋還在啜泣,他自有靈智起就被愛着護着長大,就算有蟲子落到他葉子上也會被他兄長打跑,哪裏受過這種痛楚。

鳳殃湊上前擦了擦他臉上的眼淚,輕輕地說:“你會沒事的。”

扶玉秋莫名覺得委屈,忍了半天一把撲上前抱住鳳殃的脖子,放聲哭道:“疼死了,我讨厭蛇……我以後再也不和它們玩了。”

鳳殃偏頭盯着扶玉秋修長的後頸。

若說鳳殃是石頭縫中的野草,那扶玉秋便是富貴人家嬌養的名貴蘭花見漉。

他本該一生都無憂無慮,不該知道痛苦為何物。

……卻因自己置身于危險中。

鳳殃猶豫許久,才輕輕伸出手,擁抱住本來不屬于自己的溫暖。

他将臉埋在扶玉秋溫暖的發中,怔怔地心想:“不能再待在這裏了。”

朱雀仙尊知道他未死,必定會派更多的人前來追殺他。

鳳殃不想再讓扶玉秋因為自己而受那些無妄之災。

***

因為蛇族的毒,扶玉秋難得蔫了,成天窩在床上不願出門,有時瞧見一條麻繩也能吓得一蹦三尺高。

鳳殃本想尋個機會向扶玉秋告辭,可怎麽都說不出口。

扶玉秋現在出個房門都害怕冒出來蛇咬他,晚上拉着鳳殃在床上陪着他,有時睡着睡着還會從噩夢中驚醒。

鳳殃更不敢在這時離開。

若是沒人照顧,扶玉秋不知道要怎麽受罪呢。

這樣一推再推,冬日到了。

聞幽谷的秋日很短,幾乎一個月就結束了。

冬日第一場雪降落時,扶玉秋懶洋洋窩在床上睡覺。

他向來沒心沒肺,一個月的時間過去,就比之前一驚一乍杯弓蛇影的模樣要好了太多。

只是绛靈幽草不愛冬日,一入冬他也和冬眠差不了多少,更何況鳳殃還給他找了個溫暖的石床,讓他更不愛出門了。

一日時間,扶玉秋得有十個時辰是在睡夢中度過的。

反正無論發生什麽,總有醜八怪給他解決。

解毒的草藥已經重新撿了回來,好像就差一片绛靈幽草的葉子了,等天氣暖一點了,自己再揪一片葉子入藥也不是不可以。

抱着這樣的想法,扶玉秋樂颠颠地睡大覺。

就在他醉生夢死了不知道多久,鳳殃突然來尋他,在他耳邊還嘟嘟囔囔說了一堆東西。

扶玉秋睡得腦子都懵了,只知道“嗯嗯啊啊”地應,眼睛都不想睜。

很快,鳳殃起身離開。

沒一會,他又回來了,坐在床邊輕輕叫醒他:“玉秋,玉秋?”

扶玉秋哼唧了一聲。

鳳殃道:“玉秋,我、我送你個東西,玉秋?”

扶玉秋困得不得了,随意摸了摸他的手:“乖一點,我想睡覺。”

鳳殃沉默了好一會,自顧自地道:“那我走了。”

扶玉秋:“嗯嗯。”

那我……

走了。

扶玉秋後來才知道,那是醜八怪對他的最後道別。

他卷了自己的葉子,只留下一句“那我走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聞幽谷甚至連扶玉闕、扶白鶴都說,那醜八怪肯定是得了他葉子好處,直接跑了,不會再回來。

扶玉秋不相信,但他又無法有理有據地反駁。

畢竟醜八怪真的帶着葉子走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一走便是好幾年,到扶玉秋遇到鳳北河之前,他都沒回來看自己一眼。

随着扶玉秋那句敷衍地應答,整個記憶組成的巨大幻境瞬間破碎,發出清脆的聲響。

鳳殃的那縷神識瞬間被彈出來。

——幻境外面,依然是扶玉秋的夢境。

夢境中依然是聞幽谷,只是前所未有地下了一場大雪,就好像當年鳳殃離開時那場雪一樣。

第一次在夢境中化為人形的扶玉秋站在雪中,面無表情看着他。

方才那場記憶幻境,便是他摸索着制出的。

鳳殃和他對視一眼,輕輕移開視線。

扶玉秋聲音發着抖,冷聲說:“別躲,看着我。”

鳳殃安靜擡眸,淡淡和他對視。

扶玉秋有種異樣的淡然,可越看越覺得他像是在醞釀什麽,好像腦子裏有一根緊繃多年的弦,随時随地都能斷裂掉。

“那……”扶玉秋聲音輕得幾乎斷開,聽不出有什麽情緒。

他問:“那是你嗎?”

扶玉秋只想要一個答案。

記憶中那個面目全非的醜八怪……

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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