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夢魇
琅琊的風雪連下了三天,總不見停,反而越來越大。
孟瓊被周譽趕出來,無處可去,只能抱着紅纓槍在營帳的檐下躲雪。王洛之怕她護衛不成反倒是把自己弄病倒了,擅作主張地領着兵士把她請入了隔壁的營帳。
大雪紛紛揚揚,落個沒數。
這帳子是當初為了胡人的公主準備的,但琅琊靠近胡人邊境,鐵木淙淙這個任性的小公主想要來,也不過是半日的事。周譽不喜歡她在這裏過夜,她也聽話,從不留下。如今剛好空置出來,就給了孟瓊。
軍營裏炭火不多。
王洛之怕孟瓊凍着,竭盡所能地給她找了兩個湯婆子,“孟姑娘,琅琊不比燕都,你缺什麽短什麽,只管同我講。”
将滾燙的湯婆子塞進孟瓊的手中,他粗粝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孟瓊的柔嫩的掌心時,肌膚相碰的那一瞬間,紅了耳根。
“抱……抱歉……孟……姑娘……”
少年将軍一時變得口吃起來,大片的紅色又逐漸從耳根開始往整張臉上蔓延。
“不必抱歉。”
“是我該謝你。”
孟瓊抱着這兩個湯婆子,只覺得原先的寒氣都被懷裏這軟乎乎的東西搞得消散了不少。
邊境粗粝。
遍野盡是長河黃沙,王洛之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麽了,但口吃一出,他覺得自己好似更加說不清,忙彎腰擡手鞠了一躬,慌不擇路地退了出去。
孟瓊疲極了。
王洛之一走,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撐不住了,也不拘着,抱着湯婆子到榻上就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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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到自己又回到了兩年前的上陽關,回到了那個寒光燭照的夜晚。在她被燭臺砸中後腦的最後一刻,
“來不及了!大人!”
“大雨還在下,漲潮漲成這樣,堤壩撐不住了!快撤吧!”一個帶着哭腔的官差嗓音在她耳邊回響着。
“我撤了,這上陽關怎麽辦?皇後娘娘還在這裏,怎麽辦?”
“你們看大堤的都瞎了麽?”
“怎麽會讓十幾個毛頭小兵硬生生把大堤砸出個口子?他們砸了兩天兩夜,你們看不見麽?”
茶盞碎裂一地。
是官袍揮袖的厲聲斥責。
對面仍在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他們,他們是長平王的人,長平王他老人家忠心為國幾十載,怎麽,怎麽會這樣……”
孟瓊睡得極不安穩,每當在夢裏出現長平的名字時,都覺得呼吸一滞,畫面一轉,是大水後的上陽關。
她躺在一葉扁舟之上,看着四周的萬千浮屍,福惠皇後蹲在一個破敗的屋子前,水已經漫過了皇後繡着金絲鳳凰的宮衣,她的手離她只有咫尺的距離。
“好孩子,好好的,活下去。”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什麽都沒有看到,好好的,活下去……”
福惠皇後溫柔的嗓音還在她的耳邊回響着,什麽都沒有看到,活下去。
孟瓊試圖抓住夢裏福惠皇後的手,可無論如何掙紮都抓不住她。
她在夢裏掙紮着醒來,一身冷汗浸濕單衣,可所依憑之時,卻抓住了一只骨節分明,卻又沁着冰涼的手。
她睜開混沌的眼。
映入眼簾的是周譽那一張臉,火爐子不知什麽時候也生到了這裏來,他換了衣裳,只穿了件暗條紋的白羅道袍,外頭的氅衣被滞留在了他原本的營帳裏。
周譽冷眼瞧了一眼,她捏握住他的手。
“自己松。”
孟瓊眼神混沌,識時務地松手,許是在夢裏還沒有緩過來,她望着他,眼神裏滿是悲憫。
“今日胡人會派人前來,孟瓊,本王也不想你那麽早死,自己滾去軍營的夥房,陪宋月溪去。”
周譽清清冷冷地開口,毫無客氣可言。
孟瓊這才意識到,她睡了一夜過去,如今已經是青天白日。周譽束發的玉冠戴得剛剛好,襯得他本就白皙明潔的皮膚更增了幾分玉色。這一身軟底的白羅道袍,襯得他身上的書生氣和清貴氣更重幾分。
玉簟秋臨走之前對她的叮咛還依稀在耳。
什麽胡人派來的人。
那分明是癡纏他的小公主鐵達淙淙。
她剛剛睡醒。
腦袋裏尚存着八分清明,二分混沌,可也就是這二分的混沌壯了她的膽,她原本的手是松開的,可立時又捏住了他的袖口。
“周譽,胡人同大燕交好三十年了,鐵達淙淙在先帝在時便是被指給元祐的,你跟她走近,逼元祐太緊,只會适得其反。”
誠然,她說出了玉簟秋一直想說,卻又不敢說的話。
兄奪弟妻。
臣奪君妻。
只為了讓先帝在天之靈不痛快,讓朝野上下不痛快,白白讓史官戳他的脊梁骨,何必呢?
“你管我?”
“孟瓊,你如今配麽?”
周譽嗤笑一聲,眼底的那份似笑非笑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冰寒。
過往歲月如朔風之中傷人的利刃,一刀一刀将人淩遲,可哪怕刮到骨頭,也絕不會卷刃。從前在南陳郡的時候,她也許是配的,可如今,她沒有立場,也沒有任何的資格規勸面前的這個人。
孟瓊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但她仍不願意松手。
“玉郡主希望我規勸你。”
“食人之祿,擔人之憂,我不能白白地拿她的血靈芝。”
她殷切地看着周譽,一方面是玉簟秋給她的東西于她而言,确實值得珍重。另一方面,他若真娶了胡人公主,朝野上下還指不定怎麽罵他。
當初先帝在他造反後嘔血而死,百官對他就已經罵聲一片,說他逼死親父。更有甚者,大罵其是賤種,說他是福惠皇後與宮人茍合生出來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元祐本就因為煉丹纏綿病榻,要真是再被他活活氣死,那大燕屆時便要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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