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芳菲

這是大梁的第一歌姬聶芳菲,當年在烏蒼嶺的時候,孟瓊就見過她,性子傲得厲害,這世上能聽得她一曲的男人掰着手指頭去數也不會超過三個,沒想到竟是在這裏遇着了。

也就是那麽一個恍惚的功夫。

孟瓊突然想起,當年也就是這麽一個人将自家兄長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些許的緊張,嬷嬷将提着的燈籠遞到她的手上,聶芳菲水眸輾轉,微微掃了她一眼。

那一眼也是奇特。

竟真是嫂嫂看未來小姑子的眼神。

孟瓊略微皺眉,也擡眼看她,彼時嬷嬷已經摟住了聶芳菲的腰肢将她抱了起來,繼而送進了營帳。

——

“衣服穿上!”

簾上用金絲勾着野狼的模樣,男人扔出一套雪白的狐裘的大衣砸在躺在貴妃椅上的聶芳菲身上,嗓音裏隐隐帶着不悅。

“不是要人侍寝麽?”

“怎麽小緣來得,我來不得?”

聶芳菲不披那衣服,玉足略勾了一下周譽的腿,他的半邊身子隐在月華裏,暖黃的燭焰沒将他的側臉襯得溫和,反倒是使得輪廓棱角更淩厲不少。

他周身都籠着一股子寒氣,兩年前在燕都被俘,他就很少笑,聶芳菲也不指望這人能夠給她好臉色,不再鬧,而是直接接過了他遞來的衣服。

“我無處可去了,九弟你要收留我。”聶芳菲道。

“孟獲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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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譽的手背在身後,仍不轉頭,淡淡問。

聶芳菲沒想到他這麽直白,但也不避諱,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是啊,他不要我,我剛巧看着孟家小妹在這兒,我可不要做個好嫂嫂?”

她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

周譽知道她來的意思,冷硬的下颌微微擡起,一雙深邃而又漆黑的眸子裏有情緒在翻湧。

“做好嫂嫂?你怎知她不開口,會有命回去?”

他的話語淺淡,聽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可聶芳菲跟他姐弟一場,到底是明了這其中藏着多少的恨的。

她不想勸他放棄對先帝的恨對孟瓊的怨,正如那些年在南陳郡,再難再險,她也沒有插手勸孟瓊放棄他一樣。

“男人事情該怎麽辦怎麽辦,我只說一句,你我的關系,除了陸九水不該有第二個人知道。”

“那如若一日在燕都高臺上坐着的那人知道呢?”周譽發出一聲笑嘆,回頭的時候,眼底盡是藏不住的嘲諷。

“他疼我,我喚他一聲十三弟。他若想殺我,我喚他一聲昏君。”

聶芳菲撥了撥手指甲,似是渾然不在意。

周譽不置可否,女兒家到底是心軟的,被遺棄多年還能做個忠臣孝子,不像他,這輩子注定了是逆子叛臣。

想到這裏,他的手指屈起忍不住在檀木桌上敲了敲。

恍恍惚惚間,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孟瓊的臉,那個自小被遺棄,在死人堆裏摸爬滾打卻還能在南陳郡的屋檐上啃着個白面饅頭笑着說父親好的姑娘,她活得太明媚了,明媚到以至于那時候先帝對他周遭的人都充滿厭棄只見了她第一眼便喜歡她,恨不得立刻将她許配給元祐。

他捏捏疲憊的眉心,只覺得自己可笑,走到這一步還能念起她的好,剛想跟聶芳菲找些別的話聊,聶芳菲的琵琶俨然已經橫陳在了他的喉前。

“阿姐這是作甚?”

“孟獲的姘頭來了,不該綁你?”

聶芳菲冷冷問,俨然已經真有了要殺他的架勢。

“阿姐如此說了,那本王還真是不得不從了。”周譽的嗓音淡淡,順着聶芳菲的話走,下手倒是真不輕,一記窩心腳便将聶芳菲踹在了地上。

“魏王倒是真的半點不體恤阿姐呢。”

聶芳菲一口銀牙幾近咬碎,半是揶揄,半是恨恨地用一雙美眸瞪着周譽。

周譽掃她一眼,還未及開口,帳外的人便已經掀開簾子沖了進來。

孟瓊這一年成長了不少,但大體上跟多年前其實也無甚差別,看這世事看得比誰都清,但真遇上事兒還是橫沖直撞的性子,提燈進來的時候還不忘從營地上拾一把刀子。

她的面色沉靜,但眼睛卻騙不了人,帶着殺意。

而那殺意,在觸及到周譽熟悉的面容時,又轉化為了愧悔。她和周譽從少年時并肩走至今日,如果不是中間隔着上陽關那一場突然漫天的大水,如果不是隔着福惠皇後把唯一一葉扁舟給她時的那一句“丫頭,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麽到如今,她完全可以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地問一句,周譽,你到底想不想我的。

可正因為那些過去的不可能只是一句過去,她愣怔了片刻後,因為有聶芳菲在場,她沒等周譽動手折辱她,她就已經自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魏王。”

她這一聲“魏王”叫得不重,卻也不輕,像是一道銅牆鐵壁,生生地将他們之間的門第和對立的政敵關系劃了個幹幹淨淨。

周譽面上沒什麽表情,背對着她立着,深邃的瞳眸只盯着營帳內挂着的那幅陸遜撥劍圖,燭火悠悠搖曳着,襯得周遭的事物都有些搖晃,無聲勝過有聲,聶芳菲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的愛恨不是片刻能消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便笑着站了起來。

外面的其他兵士聽到了裏面的聲音,主動地上來拖走了聶芳菲。

孟瓊仍是跪在那裏,低垂着頭,是死士最标準的姿态。

“簟秋讓你跟随我?”

“嗯。”

“那你覺得,你配麽?”周譽轉過身,沒看她,而是行至書桌旁坐下,端起那盞涼透了的茶水飲了一口。

白瓷的杯蓋不輕不重地落在杯口,孟瓊匍匐着叩了個頭:“不配,但我能護衛好你。”

她不是貶損自己,是真的知道他想殺她。

周譽也不同她饒這些口舌,微微往紅木椅上仰了仰,英俊的眉目輕輕擰着,略帶疲态。

孟瓊擡眼瞧了他一下,試探性地站了起來。

周譽的雙目微阖着,修長的手指不住地捏着眉心,這一年,他亡母留下的勢力他站穩腳跟,元祐前些年雖看着是個溫和之人,但登基後行事要比大燕開國以來的任何一個皇帝都暴虐。他忌憚周譽這個兄長,明面上不敢如何,可背地裏沒少給他使絆子。

孟瓊不知道如何做。

于是伸出手要給他捏肩膀,細白的手指在他肩上肆虐着,其實沒什麽章法,正如她做人做事,從來如此。

周譽原本緊緊蹙在一起的墨眉微微舒展開了些,他的這張臉冷硬且陰郁,舒展開後倒是多了幾分明朗。

但這僅僅是片刻。

她才按了不過十下不到,周譽低沉卻帶着命令意味的嗓音便響起來了:“本王讓你起來了?”

孟瓊聞言悻悻地收回了手,又乖巧地跪在了地上。

“你剛剛是跪在本王跟前的?”

她又往後挪了兩步。

許是念起周譽這人從來精貴又挑剔,她還貼心地不用他說,自己擺回了叩頭俯首的姿态。

她真的很虔誠。

虔誠到手心沾滿了這地面上的灰。

周譽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有些鐵青呵斥道:“你剛剛用這手碰我?”

他這話一出,她才想到他素來好潔:“抱歉,殿下,我實在沒注意……”

她沒再站起來,言語甚是謙卑,但其實并不害怕。周譽的唇角帶了半點薄笑,正如他倒也不是真的要笑,只是多年的不受先皇疼愛的生涯鍛煉出了些似笑非笑的秉性。

“本王乏了,你不是來做死士麽,拿着你的刀滾出去。”

孟瓊的長眉擰了擰,百般思索後站了起來竟真的是出去了,但沒片刻又折回來,原是去淨了個手。

“要我服侍殿下脫靴麽?”

江湖兒女的落拓并不阻礙她本質上是個溫柔的人,她的眉眼跟她的母親這大燕第一美人傅容芙一模一樣,只是那眸子底下更藏着幾分堅毅在。

她年少時是極其活潑的性子,按照先帝的話說,是燕都的生機。周譽雖從前看端方雅正的玉簟秋更順眼一些,但如今看到孟瓊突然乖巧跪在他的面前,跟那些費勁了心機想要爬上他床的府門千金沒什麽兩樣的時候,又突然覺得內心一陣煩躁和不耐。

“孟瓊,你我相識十三載,我同你要的,是你替我脫靴麽?”

周譽不動聲色避讓開她的手。

那一聲冷笑極輕極薄,卻像是敲在孟瓊的心上。

這裏是琅琊。

她離她離得那樣近,只要他想,弄死她不費吹灰之力。

左右他已經死了一個母親。

那真相,不如等他們三個一起下去後,再閻羅殿前說得了。

“我知道這不是你要的。”

“但除了當年的真相,我什麽都能給你。”

燭火在她那一雙清明的眼睛裏跳躍。孟瓊本就是一個什麽都能豁得出去的人,可獨獨那件事,她不能說。

周譽聽着她輕描淡寫卻刺耳的話,劇烈地起伏了兩下,情緒被隐忍在漆黑的瞳眸裏。

許久,冷笑着低呵道:“滾出去。”

“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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