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質問

後悔過麽?

兩年過去了,倒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個問題。

當初在上陽關,周譽抱着福惠皇後的屍骨,質問她為什麽如今連說句實話都不敢的時候,她确實後悔過。

後來他射她那一箭,咬着牙紅着眼同她講,孟瓊,本王這輩子都不想看見你的時候,她也确實後悔過。

她前半生于世上飄零,得到的溫暖并不多,南陳郡與周譽那些年是她平生難得的慰藉。可是這些為數不多的溫暖與慰藉後來啊終究還是一一被拿走了。

“怎麽不後悔呢?可我知道,如果我說了,也許會更後悔。”

孟瓊淡淡笑笑。

她知道周譽盼着她死在上陽關。

她也曾無數次地在想,那麽多人都死了,怎麽就她好好地活着回來了,她多希望福惠皇後當初救下的不是她,這樣周譽對她還能殘存一份念想。可那些事情,終究是由不得她。

王洛之聽了這話,沉默片刻,終究是沒有再多言了。

……

西域離此處不遠,周譽耐着性子安撫了鐵達淙淙一陣子,她這才安穩下來。

鐵達林身為西域太子,亦有許多事要處理,折騰了一會子後,雖心疼妹妹,卻還是催着她回家去了。

鐵達林前腳一走,王洛之就又把孟瓊從俘虜營帶出來了。

周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命他将人帶到他這裏來。

折騰了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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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瓊除了胳膊上受了點傷以外,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白裏透了點粉。她身體一貫很好,從前天寒地凍的雪地裏還能帶着梁閣的年輕一點的大孩子去河裏面摸魚。

“本王的死士好當麽?”周譽居高臨下地看着虔誠跪在地上的她。

“不争風吃醋就好當。”

孟瓊一語道破今日之事的症結,這是玉簟秋走的第二日,算起來還有八日的時間,她便可以拿到血靈芝離開。想了片刻後,她擡起臉看着周譽,輕聲問:“這八日,鐵達公主還會來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與鐵達淙淙之間的紛争總不可避免地牽涉到兩國的邦交,怎麽都是她輸,對待這樣的人,孟瓊惹不起,卻覺得自己尚且還躲得起。

周譽冷不丁嗤笑一聲:“你不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麽?簟秋交代你的事,你不是信誓旦旦要給她做好麽?”

孟瓊道:“做死士的第一條應當是保命,我只答應玉郡主這十日看着王爺您不娶鐵達公主。”

保命。

“是啊。”

“為了保命,孟瓊,你什麽都做得出來。”不鹹不淡的一聲嘲諷落在孟瓊的耳畔。

周譽随手拿起案幾上的竹簡扔給她,那竹簡扔的時候沒什麽準頭,剛好砸到她今日胳膊受傷的地方。她疼得眉眼俱是一顫,知道他是故意的,卻還是将那竹簡撿了起來。

“南陳郡,熟悉麽?”

“長平王據守蜀地已經三個月了,鐵達林即将派兵支援。南陳郡離蜀地最近,真打起來怕是只剩下斷垣殘壁,昨夜皇叔來信,說讓本王去疏散南陳郡,孟瓊,你跟我去。”

營帳之中燈光和暖,幾盞宮紗團燈放着盈盈的光。

孟瓊從沒有想過自己還有一日能夠回去,南陳郡,那是她和周譽漫長的人生十三載剛開始的地方。

她的人生。

她學劍學槍的初心,都源于那裏。

她擡起頭期期艾艾地看着周譽,“不是說這一生都不會再回頭麽?”她輕聲開口。

當初福惠皇後死時,他射那一箭的時候同他決裂的話還依稀在耳邊。

“回頭?”

周譽拿起那枚血玉做的扳指,在案幾上輕輕敲了敲,“本王說不會回頭,就不會回頭。孟瓊,回到南陳郡,只是因為要同你做個了斷。”

獵獵北風在外頭呼嘯着,孟瓊擡頭看着周譽,“了斷”兩個字太重了,像把利刃敲在了她的心上。

“去一趟南陳郡,回來之後,我會讓簟秋把血靈芝給你。”周譽背對着孟瓊,說出這話的時候神色隐隐多了幾分的疲憊。

他骨節分明的手在眼前,孟瓊很想伸手去抓一抓,事實上,她也真的抓住了。

“如果我這一生都不願意開口,我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火光流轉映在她那一雙始終清澈的眸子裏。

她常年練劍練槍,一雙手談不上細膩,卻也算溫軟。

周譽想要扯開她,卻又動不了手。

那些傷人的重話,恨不得她死在上陽關的話就在喉間,可說了一次後,對着她那張臉,他又實在說不出第二遍。

“不這樣,孟瓊,你還想我們之間有什麽樣的結局呢?”他背對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得這一聲清清冷冷的質問。

如金石碎裂,敲在她的心頭。

孟瓊眼眶驀地一紅。

言語滞澀地同時縮回了自己的手。

……

“你真的要去南陳郡?”

軍營後頭的夥房裏,宋月溪喝着燕窩羹,樂得自在地問孟瓊。

南陳郡遠在千裏,可孟瓊沒什麽東西好收的。她如今在這琅琊,唯一的記挂和念想便是宋月溪。

“不回燕都去麽?”

“我都不在了,你在這裏又做什麽呢?”

孟瓊看着宋月溪在地上鋪的三層厚厚棉花褥子,實在想不明白,她為何寧肯過這樣的日子也不肯陸九水那裏去。

“你一走,我就走。但回燕都嘛,那不可能。”宋月溪頭上的金釵相碰,泠泠作響。

一副誰要趕她回去,她便死的樣子。

孟瓊見宋月溪這樣,忍不住想起前幾日陸九水給她寫來的信,說是已經找遍了整個燕都都沒有找到宋月溪,言語急切且焦灼。

她嘆口氣,好言相勸道:“我能幫你瞞一世,不能幫你瞞一世,宋月溪,我先提前告知你,明日我一走,就會飛鴿傳書給陸九水,告訴他如今你在琅琊這件事。”

宋月溪原本油鹽不進,聽了這話瞬間就急了,像個貓兒似的抱住了孟瓊的胳膊。

孟瓊的胳膊才受了傷,冷不丁被她這麽一碰,“嘶”地叫出來,連忙抽走。

宋月溪驚的大叫一聲,“是誰傷的你,這世上竟還有人傷的了你?”她湊過去要去看她的傷口,孟瓊不讓她看,直接避讓開了她。

“陳年舊傷,沒什麽可看的。”孟瓊遮掩住手臂上的傷口,一副并不在意的樣子。

宋月溪卻直接看出來這傷鐵定跟周譽有關,“他瘋了麽?當初上陽關那一箭差點沒射死你,現在又來?”

宋月溪氣得一屁股坐起來颠吧颠吧要去找他,卻被孟瓊拉了回來,“你去找他做什麽呢?這是我傷了西域的公主,我應得的。”

孟瓊不是很在意地笑了笑,“我這些年在梁閣受的傷哪一次不比今日重呢?”

她一雙清麗的眸子遮掩在長而密的羽睫之下,宋月溪也沒法子說清她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假的不在意。

但宋月溪清楚。

孟瓊這個人自小舞刀弄槍可不會白白傷人。她向來有數得很,若非那西域公主先招惹的她,她絕不會出手。

“你解釋了麽?”

宋月溪急急地問。

孟瓊搖了搖頭,“沒有。”

宋月溪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周譽同她相識十三載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可當初他說過,他不想再管她了,所以哪怕今日她同他說是鐵達淙淙先要出手傷她的,他也不會幫她。

兩年歲月流轉,他們都在這一條路上都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開口陳情的資格,而他失去的則是維護她的立場。

當昔日那份沉甸甸的情分同如今這份相見不如不見的恨意擺在一起,孰輕孰重,非是宋月溪一個局外人能想的明白的。

宋月溪覺得腦殼疼。

忍不住跌坐回自己原本睡覺的褥子上,掰着手指甲嘆氣道:“當初福惠皇後那樣疼你,我曾以為,你同周譽将來定能成為良配,誰知道,這将來走到這一步呢?”

世間姻緣。

過往種種。

人生的際遇變化萬千,他們曾在他們最好的年紀遇見對方,但可惜了,命裏面又終究沒有對方。

“這人啊,會老,會死,會恨,會怨。你們當初那麽好,都能走到刀劍相向的那一步,他看你,都能像看仇人似的。”

“那我同陸九水呢?将來又會走到哪一步呢?”

宋月溪雖年輕,但一雙眼裏透着世故和老成。她砸着舌,托着下巴搖着頭,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

她如今還是大好年紀,不吹不擂算個紅顏吧。可将來呢?她什麽時候又會化為燕都的那一抔黃土呢?

“阿姐,我不想回去。”

“我不想,讓陸九水看見我形銷骨立的樣子。我要死了對不對,你看啊,我指甲上的月牙都已經白的看不見了呢。”

宋月溪伸出自己的纖纖十指,纖細白嫩,卻沒有半點血色。她少女的語氣裏帶着嬌嗔,不知何時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你不會死的。”

“阿姐會救你,會保你活下去的。”

孟瓊不着痕跡地用自己杏色衣袖的一角遮住她越發淺淡的指甲,然後輕輕抱住她。

她想救她。

她前二十年為梁閣做了那樣多的事,都是為了成為這天下最富有的商人。只唯獨看到宋月溪,她覺得,她是真心想救她。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往後的兩章昨晚為了趕稿寫得很粗糙,今晚回去修。不着急的大家看到這一章就可以了,等我今晚精修完再看後面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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