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寒霜

割袍斷義,恩斷情絕。

這些年他們都一一經歷了。

“孟瓊,這些年,我無數次地想,你當年不如死在上陽關就好了。你死在上陽關,我還會覺得我當年不曾有眼如盲看錯人,可你活着回來了,卻一個字也不肯說,上陽關三萬災民和我母親的命在你的眼裏就這麽不值錢麽?”

周譽半倚着牆靠着,過往歲月,好的壞的,一一在眼前浮現,繼而輕笑道:“還是孟瓊,你覺得我母親待你還不夠好麽?”

“福惠皇後待我,有如親女。”

“是我不夠好。”

孟瓊捏着手裏的傷藥,眼眶發酸得厲害。她避開周譽的目光,嗓音和手都在輕顫。

周譽看着她發顫的手,原本的冷硬的心腸不知何故軟了一下。那些傷人的話排揎的話就在喉頭,可他卻一時之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回南陳郡,把你我的前十三年一把火燒了吧。”

“燒了之後,回琅琊,你我兩清,從此我們再無幹系。”

周譽挪開眼不再看她,所言也只有兩清二字。

……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

從琅琊到南陳郡的路,周譽跟孟瓊在船上漂了五日。船路颠簸,江水滾滾,上岸的前一夜孟瓊抱着膝蓋在甲板上吹風。

近鄉情更怯。

老船夫看她怏怏不樂的樣子,想到他前兩日在船艙外聽到的她同那位郎君的對話,只依稀記得那位郎君對她說巴望着她死在上陽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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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一個不曾見過打打殺殺生生死死的老人家偶發的善心,他咂了咂舌後,忍不住奉勸在寒風中發呆的孟瓊:

“姑娘啊,看在你那一百兩的份上,老夫可要提點你,裏頭的郎君雖長得俊些,但倘若真要殺你,絕不可姑息,一定得報官才行。”

孟瓊本來在想,去了南陳郡,她是該跟周譽回舊邸,還是一人租一間客棧的房間合适,就聽見老船夫沒頭沒尾來了這麽一句。

她先是怔住。

随後明白了,船家是聽了她同周譽的對話。

怎麽說呢。

周譽若真心想殺了她,她其實早就死了。兩年前的箭鋒刻意射偏一寸是存她一條命,如今帶她離開琅琊給她傷藥,他想她死亦是易如反掌,可是他沒有,說明十三載的情分終究讓他下不了手。

她一點也不怕死在他手裏。

此間種種,孟瓊不知該如何去與這船夫說道,于是只好笑笑:“他若真要殺我報官有用麽?”

“如今這世道,怎麽就能保證遇上的是個清官好官呢?”

自打元祐即位後,這世道糟透了。

仔細說起來,身為元祐的舅舅,如今這世道跟她父親孟庸昶對元祐的疼愛脫離不了幹系。

周譽是福惠皇後所生。

而元祐則是她那早死的小姑母所生,據說先帝跟福惠皇後雖是結發夫妻,但一直最愛的是賢娴皇貴妃。早年入宮她的小姑母既非正室,又非像賢娴貴妃那樣得到疼愛的妾室,所以在嫁給先帝後沒有幾年就抑郁而終了。

只留下了一個元祐。

她父親孟庸昶憐憫這個外甥,是以,多年護持着他。

一聲舅父,叫了二十年。

孟庸昶也在那風雨如晦的朝堂保了他二十年。

于孟庸昶而言,他是一個好外甥,可于大燕百姓來說,他卻不是一個好皇帝。

即位第一年,原本就不算好的世道就更差了。朝廷裏黨派之争本就嚴重,多少忠臣良将因為不願意拉幫結派而被構陷,而他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容多少忠賢死在诏獄。

地方上就更嚴重了,鄉紳富商互相勾結,滿腦子就兩個念頭,一是挖空了心思要老百姓交稅,二是拼了命的屯田,逼得原本就貧苦的百姓無路可走。

所以說,報官?

衙役們哪裏有時間去處理普普通通的糾紛,大部分情況是各打三十大板,然後急着去收稅。

稻子稅,絲綢稅,人丁稅。

反正只要是個人,是個在大燕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人,就得交稅。普通百姓真想尋一條讨公道的路哪裏那麽容易?

老船夫怔了片刻,許是也覺得自己說的沒那麽在理,于是“诶”道:“你這姑娘年紀輕輕,是經歷過什麽事兒麽?怎麽這般不信官府呢?”

孟瓊淡淡笑笑:“我是做生意的人。”

船夫問:“什麽生意?”

孟瓊道:“什麽生意都接,這一年也碰過不少跟官府有關的生意。”

尤其是官逼民反的生意,比比皆是。

船夫搖着槳,聽了這話嘆口氣,“這天底下昏官是多,可總歸還是有一些好官的,拿南陳郡如今的太守舉例,那倒是個實打實的好官。”

縱使是市儈至極的老人,對南陳郡如今的這個郡守也只有好話,沒有半個字的壞話。

孟瓊抱着膝蓋坐着。

他們此次去南陳郡是奔着快些讓南城郡的百姓遷家去的,倘使郡縣上的官員是個配合的,那于他們而言,确實是好事。

可怕就怕在,他如若內外兩張皮呢?

誰也吃不準。

“郡縣上的官倘若是憑借自己的真本事讓內閣和戶部任命的,那還好。可如若他是買的官呢,這幾年,這樣的事情不算少見。”并非是她多疑,只是尚且為見面,總要存一絲疑慮。

“這對大燕充斥着不信任的如今都是些垂暮的老人,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能不相信大燕的生機呢?”

老船夫直搖頭,感慨一代不如一代的同時又解釋道:“南陳郡這個郡守李昶他就是被燕都那裏派下來的,他并非什麽世襲之輩,更并非是光吃幹飯的父母官,他為民做實事,是個實打實的好官。”

李昶啊。

孟瓊有一瞬間的出神,片刻後才道:“如果您說的是李昶,那确實是我淺薄了。”

孟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李昶。

是在燕都南山竹海的那片竹林裏,彼時她在吊在竹子上練功,他以為她尋死,将她強行從竹子上拽了下來。那一次,她原本是好好的吊着的,可因為他這一拽,差點沒真的摔死。

世上有緣之人的相遇總是出其不意。

孟瓊曾經不喜歡李昶。

她覺得這個人,話多事兒多,出口之乎者也,買塊硯臺能搬個板凳同商販磨一整個下午的價。

像這樣的人,她一直覺着不堪大用,但偏偏他是奔着大燕禦史大夫的位置來的。

最初的時候,孟瓊想,這樣的人做禦史大夫,大燕還能有救麽?

可後來上陽關大水,當朝廷無數人都在裝死,只有他仗義執言,跟那群朝臣比誰的唾沫星子更多的時候,她才真正認清了他。

只有這樣的人,當上禦史大夫,大燕才能算得上是有救。

“李昶是個好官。”

“是天底下我見過的最有入仕初心的一個人,我敬重他,您沒有看錯人。”

孟瓊拿着樹枝随意地撥弄着甲板,笑着開口。

老船夫聽她這般說,便明白她認識李昶,下意識地問:“姑娘,那你同李大人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

“僅僅是相識一場吧。”孟瓊笑笑,最多也不過算是個盟友。

老船夫聞言感嘆了一聲,“能同這樣的人相識,是福分啊。”

孟瓊點頭,“是福分。”

……

第二日一早,船終于靠岸。

老船家将船泊在陸地上,同孟瓊樂呵呵道:“姑娘你的一百兩銀子可是夠我們一家過好多年了,多謝啊。”

孟瓊屈了屈身,同那老船家行了禮,也算是告別。

南陳郡在富庶的南方,阡陌交通,男耕女織,在蜀地算得上是一片安寧祥和之所。

周譽病了五日,燒已經退了下去,可面色仍舊有幾分蒼白,但這并不影響他生了一張好臉。一入南陳郡,就有不少采桑耕田的少女嬌紅着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

“聽聞南陳郡守如今是李昶,舊人相見,你沒什麽可說的麽?”周譽下了船,雖沒什麽精神,但并不影響他戲谑她。

他早就知道南陳郡守是李昶。

“我跟李昶算什麽舊人。”

他們來南陳郡之前剛下了一場雨,土地泥濘濕潤,濺起的泥點子落在孟瓊的裙擺上,她彎腰拂去,雖問心無愧,但聽他這麽問,還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不算舊人,你躲什麽?”周譽輕笑一聲,唇邊卻滿是鄙薄之色。

李昶當年去往燕都是為了當禦史大夫去的,可因為力求要澄清當年上陽關之事,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官員,燕都那兩年,過得很艱難,若非有孟瓊護着他,如今他早已經成了燕都城牆外的一抔黃土了。

李昶得罪言官挨了板子被扔出午門,把他撿回去的是她。

那些盼着李昶早日死在燕都的人派各種殺手想要他的命的時候,抱着把劍守在李家門前的人是也她。

周譽心下覺得有幾分可笑,他是遠在琅琊不錯,可耳朵沒有聾,燕都的眼線眼睛也沒有瞎。

她與李昶的同盟情誼感天動地。

如此都不算舊人。

那怎樣才能算呢?

孟瓊聽出他話裏的絲絲酸味,并不欲辯解,可還是忍不住擡眼看着他,“我沒有躲,李昶是個好人。我從前跟他走得近,只是不忍心看到那麽一個幹幹淨淨的人被朝中那些惡人摧折,我只是想竭盡我所能幫這麽個人一把。”

她只輕聲說了這麽兩句。

但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

她看到後來的李昶,在他的身上是能隐隐看見少年時候周譽的影子的,一身清正,無論走多遠,都不會忘記自己讀書為官的初心。

孟瓊擡眼神清澈,這麽多年,她剖心剖肝對待的,只有過他一個人。

因為不忍心看到李昶被惡人摧折,所以竭盡全力想要幫李昶,這話周譽是信的。

可周譽唯一不信的是李昶。

這人啊。

看似大公無私,一身幹淨。當初向皇帝上書自請貶官時說要到下面當一當地方官,感受感受天底下黎民百姓的辛苦。

可請求下放的地方不是別的地兒,偏偏是南陳郡。

他若真不曾藏私。

又怎麽會到孟瓊生長了這麽多年的地方來。

他那樣的心思騙得了孟瓊,卻騙不了周譽。

“走吧。”

周譽沒再多說什麽,只是讓她同他一起走。

南陳郡是孟瓊和周譽從小一起長大的地方。每一條路,每一個鋪子,每一片農畝,他們年少的時候都曾經一起走過。十三載歲月悠悠,南陳郡承載了他們的太多。

孟瓊很多年以前窩在周譽跟前,抱着手爐子讀詩書,翻到書上有一句話,叫做“漸冷香如人意改,重尋夢意昔游非。”她用指着這些字在燈下指着一個一個讀,讀完還讓周譽念給她聽。

念完後她覺得這句詩不好,趴在周譽的膝上整個人怏怏的。

人意改。

昔游非。

她那時雖覺得這句詩讓人很難過,但怎麽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這樣的話真的應驗在了她的身上。

“你的故人就在前面。”

周譽冷不丁玩味地出聲,打破孟瓊的思緒。

孟瓊擡起頭,只見農畝之間,一個穿着布衣短曳的青年人正彎着腰拿着青蔥的小麥往地裏面插,他的褲腿捋到膝蓋處,赤着腳站在泥地裏,一旁的衙差彎着腰給他遞着麥苗,在瞧見打不遠處走來的周譽和孟瓊時,低聲提醒李昶:

“大人,有人來了。”

李昶擡起頭,露出青年人一張英俊的臉。許是常年在地裏耕作,他皮膚不算白,悠悠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瞧見孟瓊的時候眼神柔軟了幾分。

雖是冬日,可日光甚好。李昶靜靜地看着孟瓊,似乎是早早地知道她要來,靜默片刻後,笑着道:

“來了?”

李昶目光直接越過周譽,只是望向孟瓊。

他這一聲“來了”不輕也不重,卻像是他等了她很久很久的樣子。

周譽捏着手裏的玉扳指不作聲,只是眼神一下子變得意味深長了起來。

一時之間,兩人都在等,在等孟瓊的回應。

孟瓊指尖冰涼一片,她張了張口,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随即看向周譽。

周譽笑了,指指李昶,嗤道:“你看我做什麽,又不是我叫的你,叫你的人在那裏。”

孟瓊抿了抿唇,不知為何,突然有一種被捉奸的感覺。

“李昶。”

她喚了他的名字,算是回應他。

李昶淡笑着“嗯”了一聲,将手裏的麥苗交給一旁的衙役,仆人端來一盆水,他淨了手緩緩走到他們的面前。

直到此刻,他的眼裏似乎才有周譽,拱手叫了一聲“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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