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安穩
喜歡一個人何止于此呢?
李昶曾經花了很久很久想過這個問題,她是孟府的人,從父親到兄長無一不是家國柱石。
倘使她願意放棄梁閣謀生的差事。
縱然什麽都不做,有父親的庇護,世家的榮耀,将來嫁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家子弟,也要比跟着周譽這麽一個冷血冷心的人好。
他最初的時候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麽孟瓊一定要在周譽這一根大樹上吊死。可後來,他跟孟瓊數次在燕都遇險,多少次被高手暗中相救的時候,李昶想,他也許也是能明白孟瓊的。正如她時常說的那樣,“這天底下最想我死的人應該是周譽,可最不會殺我,最不會害我的人也是他。”
可惜了。
有多少深情就有多少憎恨。
恨海情天。
他周譽跟孟瓊注定了如今是兩個只能站在對立面的人。
李昶的心頭突然松快了不少,他不該嫉恨周譽,他該感謝他。周譽将孟瓊推得越遠,他離孟瓊才能越近。
“我從燕都來南陳郡的時候,老相爺猜到,你我定然有一日會重逢,托我給你帶句話,說是孟老夫人想你了,她如今年紀大了,總靠着你送她的劍穗思念你,她說,你再不回家,她都已經快忘記你長什麽樣子了。”李昶走近孟瓊,低嘆一聲,寵溺的眼神望向她,似是無奈,也似是規勸。
孟瓊心頭一酸。
偶然想起兩年前燕都大雪,她救下周譽後,跪在父親的書房前請罪。書房之中那盞燈始終亮着,可父親卻一直不願意出來見她,只托管家邵伯傳了話。
“小姐,老爺說了,只要你願意點頭認一聲悔,說将來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再與魏王有任何幹系。老爺就還認你這個女兒。可倘若你還要跟魏王牽扯不清,那就讓你跪死在這裏。”
邵伯語重心長地規勸她,提着燈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幾欲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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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為了任何事情去糊弄孟庸昶。
但獨獨在周譽這件事情上,她不願意。
所以那一日,她是真真在大雪裏跪了一整夜。雪粒子簌簌地落在她的肩上,她的膝蓋深埋進雪地裏,身上兩個月之前周譽贈給她的那一箭又還沒有好透,只覺得身體的溫度一點一點冷卻了下去,到後面感覺不到疼和痛,只有僵硬和麻木。
後來不知是哪個下人透了信兒給祖母,老太太平素身體也不好,愣是在知道此事後,跌跌撞撞到她身邊,将凍成個雪人的她,裹進狐皮大氅裏頭去。
“祖母在,祖母在。”
“只要有祖母在,你喜歡誰,那就是誰。你父親的臉色你不必看,他但凡要再因為周譽那孩子的事兒找你,你就來找祖母,祖母賞他一頓拐棍。”
西暖閣裏,老太太把她摟在懷裏,碳爐子生在旁邊,老太太一面拍着她,一面絮語着讓她不要怕。
那一夜燕都的風雪好大好大。
孟瓊覺得自己難受得很,她膝蓋以下幾乎被凍得沒有知覺,周譽不留情面射她一箭的樣子近在眼前,她的手想要觸摸到福惠皇後,卻又如何也抓握不到。她強忍住不想哭,可最終還在老太太懷裏大哭了一場。
老太太同她講,說她父親這個人萬事求全,總想着做兒女的主。
又溫聲細語地告訴她,孟府的命運不是他們這群孩子的命運,她若心裏頭難過,不如出了孟府把心思放在經營梁閣上。她這個孤老太太,對她別無所求,只希望她常回來看看就行。
祖母當初的話還依稀在耳。
她後來确實為了梁閣離開了家,但整整兩年,因為不知道該跟父兄如何相處,所以從沒有光明正大地再進過孟府的門。只是每隔兩個月會趴在房梁上看一看家裏,看一看祖母。
如今想來。
她透過房頂瓦片的空隙瞧見了祖母,可是祖母卻并未瞧見她。兩年了,老太太确實該想念她了。
“等這裏的事情忙完了,周譽把血靈芝給我,我就回家去。”孟瓊重新坐在了門檻上,望着遠處的雲天,靜靜開口。
李昶聽她說要回家去,心裏安了幾分,又問:“回家然後呢?繼續做梁閣的生意麽,小緣,你有沒有其他的打算?”他試探性地開口。
人生如孤木行舟,孟瓊從十歲開始到今天,從來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打算,這種東西,她倒是真沒有。
她托着臉,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又要勸我解散梁閣?”
一語中的。
李昶偶然被她戳破心思,也不覺得難堪,只是直言道:“殺手的宿命是被人殺死,孟瓊,我不希望你有這樣的宿命。解散梁閣,安安生生的過日子,不好麽?”
“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啊。”
孟瓊聽了這話,搖搖頭,嘆道:“怎麽個安穩法呢?孟府不能讓我安穩,梁閣縱然解散,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如果當初就死在上陽關,我也許還可以得一個安穩。可如今,這個安穩,該怎麽來呢?”
“本官給你一個安穩。”
李昶靜靜地看着孟瓊,一聲“本官給你”倒是讓孟瓊怔了怔。
孟瓊手裏正在擺弄着的樹枝頓了頓。
她回頭望着李昶,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燕都那群人可沒把你的腦袋打壞,這樣的話,以後不要說。”
她含着笑。
可說出的話比誰都無情。
李昶也不知她這一點是随了誰,但他們來日方長,她今日會這樣說,可不代表一年兩年三年之後,她還會這樣說。
“得,不逗你。”
“去吃我母親做的肉。”
李昶笑笑,撐着膝蓋陪她一道站起來。
孟瓊跟着李昶往屋子裏頭的走,走了兩步後想起來什麽,又停住,“我說不去找他,就不去找他了。但南陳郡遷郡是大事,周譽一定會親力親為盯着你的。南陳郡說到底也是我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遷郡,我還是很想去看看的,但是他肯定不想見到我,所以我就在你家裏等你吧。”
她這話正合李昶心意。
李昶原也是這麽想的,“好,百姓們在這片土地上實打實住了幾十幾百年,老一輩都紮根在這裏,要他們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縱使明日遷郡,怕是也要耗上個至少十天。除非蜀地那邊如今正在開打,不然事情沒那麽簡單。我陪你吃一會子飯,等吃完,我便去郡守府,等待魏王來監工。”
李昶是個痛快人,孟瓊心裏松了一口氣,但并未全松。
在來南陳郡之前,她曾經也設想過遷郡的事情。這遷郡第一件事是要說服郡守,李昶是故人,又是個深明大義之人,不迂回,這第一層簡簡單單便過了。
而這第二件則是要說服百姓。
蜀地跟南陳郡接壤,倘若此刻已經打起來了,大家自然不用說,立即火急火燎地遷。可眼下,還沒有打起來,只快了,自然會有一些流連故土的人不肯搬,不願意搬。再或者說,也會有些市儈之人,趁勢作亂。
“南陳郡這個地方,我最了解了。鄉鄰們大半是好的,但不乏幾個地頭蛇會在裏頭攪事情。你母親和妹妹這裏,我會幫你照看着。你萬事小心。”孟瓊道。
李昶“嗯”了一聲,有孟瓊在,他确實可以做到萬事放心。
……
李昶這半年一直在地方上面待着,做父母官的,要操心的事情很雜。他從前是個吃飯細嚼慢咽的人,如今半株香的功夫,一碗飯就吃好了。
雖則想同孟瓊多待一會兒,但想到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着他做,于是換上官袍,囑咐了母親幾句,就又出門去了。
孟瓊如今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睡自家兒子的房間總歸不太好。葛氏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出來讓給了孟瓊,然後同李窈一道睡進了李昶的房間。
孟瓊同葛氏本就相熟,當初在燕都也沒少蹭過李昶家的飯,也不拘泥,吃完午飯後,就在屋子裏躺下睡了一會兒。
船路颠簸,她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李窈在堂屋裏自己個兒一個人玩了兩個時辰,想着過一會子孟瓊就醒了,可等了好久好久,她仍在睡,就想着,去叫醒她,讓這她陪自己玩一會兒。
卻被葛氏攔了下來,“別吵醒阿姐,阿姐累了,讓阿姐睡一會兒。”
李窈鼓着胖乎乎的小臉蛋子,奶聲奶氣地說了聲:“好吧。”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又拽了拽她娘親的衣裳,“今天阿姐來的時候,身邊還有一個不怎麽愛笑的跟兄長一樣大的哥哥,他是誰呀?”
葛氏頓了頓,一時之間不知怎麽回答自己的傻女兒這個問題。只得撫着李窈的頭笑嘆道:“那是阿姐以前很喜歡的人,但是将來啊,阿姐只會喜歡我們昶哥哥,阿姐總有一天會成為你的嫂嫂的。”
李窈仰起頭,小眼睛笑起來彎彎的。
她喜歡孟瓊。
她想要孟瓊做她的嫂嫂。
草屋的木門緊緊地閉着,孟瓊躺在床上,許是因為太累了,她今日好眠,一個夢,也不曾做,就這麽一覺睡到了天亮。
等到醒來的時候,葛氏早早地帶着李窈下地幹完活了,堂屋的桌子上放了葛氏剛熱過一遭的餅。
還有許多塊用個木盒子裝了擱在桌上。
“孟姑娘,昶哥兒不在,我也不知你什麽時候醒,就給你做了點餅,你先吃些。木盒子裏還有一些,是我給昶哥兒和魏王他們準備的,剛剛我在路上碰上郡守府的人,說是他們倆昨兒中午開始就一直擱在府衙裏頭,到現在一口沒吃。我本想着待會兒給他們送去,可剛剛下地幹活的時候把腿扭了,你看,你要不要受累去一趟?”
如果可以,葛氏也不想讓孟瓊跑這一趟,她想要自己的兒子同孟瓊在一起,自然是想着希望孟瓊這輩子都不要同那個魏王相見才好。
可人是鐵飯是鋼。
這一頓不吃怎麽行呢。
葛氏嘆口氣,雖不願,雖不想讓她再見到周譽,卻還是要她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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