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真相

周譽的營帳外頭派了好幾個侍衛守着, 失而複得的滋味來得太不容易,他不會給她任何溜走的機會。

孟瓊不是個跟自己較勁和作對的人, 周譽在的時候她不會主動跟他講話, 但他不在的時候,大夫來了,她也選擇了順從。

只有眼睛治好了,才能快些離開這裏去燕都找李昶, 回梁閣。

不然, 一個瞎子哪裏也去不了。

王洛之偶爾會送碗燕窩進來, 但除了大夫的湯藥和基本的飽腹的食物, 其餘的東西, 孟瓊碰都不會碰。

她如今對自己還有芥蒂,周譽心裏明白。她不高興他把李昶送走, 更不高興他趁着她眼睛看不見,就這麽把她困在這裏。

但盡管如此, 周譽并不打算放她走, 只是不知道用何種手段把宋月溪找了來陪她。

血靈芝的藥效讓她得以延壽, 但這東西到底能管幾時的用誰也不知道。宋月溪氣色是好了一些, 但身體的根源還是那副死樣子。

“閻王要你三更死,怎麽留你到五更。做人嘛, 開心就好。”宋月溪坐在榻邊,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手裏的珠釵,這是她昨兒去清江坊打的新首飾。

戴在發髻上顯得整個人活潑之中又帶着幾分溫柔。

“看看,美嘛?”

宋月溪拿着那珠釵在孟瓊的眼前晃。

孟瓊撥開她的手,笑道:“知道我看不見, 故意的是不是?”

“是啊。總得給你找點樂子嘛。”宋月溪大方地承認自己的惡趣味。

孟瓊:“……”

“我真是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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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氣, 阿姐。”宋月溪假裝嬌羞地掩面一笑, 很快又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周譽轉性了?他前些日子不是還想着折騰你麽?怎麽突然又對你好起來了?”

孟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一杯水入喉,緩解了幹澀,她這才道:

“他只是一開始以為我要死了,所以表示一點為人的內疚和難過。等這股子勁頭過去了,他大概就又是之前那個他了。”

“你這麽不信任他?”

宋月溪啧了一聲。

孟瓊搖搖頭,這蜀地營帳密不透風,他防着她走跟防個罪人沒什麽兩樣。

他們骨子裏還是當初的他們。

只是,許多東西再也回不到最好的時候。

“月溪。”

孟瓊抱着膝蓋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怎麽了?”

宋月溪笑吟吟地望着她。

孟瓊道:“你說,要是當初上陽關大水,福惠皇後沒有死,我沒有替父親送信給上陽關的那位都督給大兄說親,你說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時候的她還是最好的年紀,那時候的周譽專橫果斷,但也并非像如今這般做事情不留餘地的讓人害怕。

可怎麽說呢?

這世上有誰一生下來就能看見将來的發生的一切呢?

“要我說麽?”宋月溪挑挑眉,露出小姑娘潔白又整齊的貝齒,“如若當初沒有那場大水,或者是你和福惠皇後都躲過了那場大水,你和魏王也許會成婚。可成婚了也未必有好結局,你父親向着元祐,你只要一日不曾剔骨還父,替肉還母,你就還是孟府的孩子。你跟周譽縱然成婚,也會有猜忌,也會有戒備。”

宋月溪仰着頭托着下巴,“如果這麽說的話,那時候你們走得太順,未必懂得珍惜,也許還不如現在呢……現在至少,我能感覺到你們都在拼命地抓住對方了。”

宋月溪這一生只得陸九水一個男人,她遇着的人不多,可關于周譽和孟瓊的事,也無需她遇着多少人。

“不過話說……”宋月溪話鋒一轉,用手肘戳戳她,“這裏可是長平王的地方,我喝完血靈芝後在老陸那兒休息了好久,磨着他教他把當初上陽關的事兒告訴我了,阿姐,你真不打算把上陽關的事兒也告訴周譽?”

陸九水那人話怎麽這麽多?

真是為了哄自家姑娘開心,什麽都往外頭說。

孟瓊有些惆悵。

可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她分得清。

“我不知道長平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也不知道他的手下當初為什麽想到要去把大堤砸了。我更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護着他的手下。”

“但他保家衛國多年,絕不是一個惡人。”

君子論跡不論心。

長平王這些年守疆土,護百姓,所作所為,世人有眼皆能看見。

“我不說,是因為周譽就剩下長平王和定國夫人兩個親人了。我要是說了,我擔心他身邊就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孟瓊嘆口氣,低低地開口。

宋月溪聽了這話氣得要死,“你是不是傻?那你就讓他怪你?你是嫌他上陽關那一箭射你射的不夠狠麽?你要是說了,他也不至于讓你前些日子去殺沈遣。”

孟瓊道:“我以前其實一直覺得無論怎樣,他對我總還留着一些情面的,殺沈遣這件事我其實也不怪他,只是明白,他确實沒有那麽在意我。”

孟瓊輕聲開口,沒有什麽焦距的眼底藏着早已經看開了的失落。

“不過現在想想也沒什麽。”

“上陽關的事情我不說,也不僅僅是因為怕他難過。更是因為我怕說了,天下百姓會因為上陽關一事将長平王從前的功績通通抹去。讓守衛邊境的虎将寒心,無疑是在将大燕往絕路上逼,這樣的千古罪人,我做不起。”

宋月溪聽她這般道,心中嘆了口氣,“阿姐,你知道什麽樣的人最快樂麽?”

“什麽?”

“像你的副手方君寒那樣的,十八九個紅顏知己,美人在懷,金錢在手,沒臉沒皮,活得多好。”

宋月溪“啧啧”開口。

她這話乍一聽好像是在誇贊方君寒,可仔細聽起來又似乎在暗指方君寒這個人沒有什麽道德感,浪跡花叢卻從不負責。

“等回梁閣吧,離開了這裏以後,我也确實要像方君寒讨教讨教他是如何沒臉沒皮沒心沒肺地去過這一輩子的了。”孟瓊無奈地抿抿唇,仍存着離開周譽的心。

兩人正敘着話,營帳的簾子突然被人掀開了。孟瓊以為是周譽,并沒有什麽打算理會她的意思,可耳邊卻響起了宋月溪又輕又驚的一聲:“長平王。”

“你這丫頭下去,本王有話同孟家這個丫頭說。”長平王身上甲胄未脫,雖已經年過半百,但周身都是凜然之氣。

宋月溪吐吐舌頭,倒不怕他,只是覺得自己剛剛背後跟孟瓊提到他,如今說曹操曹操到有些尴尬。

“那阿姐我先出去。”

宋月溪依言起來,跟孟瓊打了聲招呼就往外頭走了。

孟瓊原本是坐在榻邊的地上的,聽到長平王的聲音也緩緩起身。

仔細說起來,她同周譽的這個舅舅從來沒有見過面,如果眼睛不是看不見了的話,她倒是很想看看這個打得邊境各國連連敗退卻又縱然屬下讓上陽關決堤的人到底長什麽樣子。

“孟瓊是吧,老夫雖然沒有見過你,但從前一直聽我那妹妹提起你。”

長平王也不拘泥,徑直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他此時口中的妹妹自然不是定國夫人,而是福惠皇後。

孟瓊沒有吱聲。

長平王卻明白她在想些什麽,他如今這個年紀,閱人無數,一個什麽都表現在臉上的小丫頭的喜怒自然瞞不過他。

“丫頭,上陽關出事之前,你那久違蒙面的父相曾托你去送一封書信給那裏的官員,說是求親對不對?可你知道,那信上寫得到底是什麽麽?”

長平王不是那種會同年輕人繞彎子的長輩,他想來有話直說,拍着自己的膝蓋,将目光挪向孟瓊。

“我沒有擅自打開旁人書信的習慣。”

孟瓊不理解他為何這樣問,只垂了垂修長的眼睫,回。

“是啊,你是不曾有這樣的習慣。所以你不會知道,你父親讓你送的根本不是求親的書信,而是先帝的手敕。”長平王不緊不慢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微微笑了。

孟瓊不解:“什麽手敕?”

“要老夫的命的手敕。”長平王早已經見慣了先帝對他耍的伎倆,也知道功高震主,無論怎麽做都是罪過。他本

PanPan

也覺得這樣的話對于一個年輕姑娘來說太過殘忍,可她既然覺得自己擁有的是所有的真相,那不妨将一切都告訴她。

“什麽?”

孟瓊不可置信,眼睛雖沒有焦距,卻還是望向長平王聲音所在的方向。

“你的父親和先帝一起聯合起來想要老夫的命,老夫說得還不夠明白麽?”

長平王說起舊事,倒也算平靜,“老夫戎馬多年,在疆場上為國拼殺,什麽樣的血腥招數沒見過,但無論什麽招數,都比不上自己人捅的刀子疼啊。”

“上陽關一事,老夫有責,禦下不嚴。可那幫推倒大堤的孩子也就跟你們差不多大,都是可以做老夫兒女的年紀。我知道你心中怨怪我為什麽不把他們交出去,可這罪原本就不僅僅是他們的,不是麽?”

長平王向來護短。

上陽關死去的人,死去的冤魂這些年又何嘗不是一直萦繞在他的頭上。

可那群孩子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他有他的私心,他不是大公無私的聖人,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步。

“大燕的律法審判不了老夫,老夫會帶着那群孩子為大燕守疆土,馬革裹屍,直到死在疆場的那一刻。至于上陽關的冤魂,待到死後,老夫會向他們贖罪。我知你心中一直有疑惑,到如今,可曾解惑?”

長平王緩緩開口,他看着這個自家女兒同齡的姑娘,想起自己那皇後妹子當初對這個孩子的評價,也知曉她和她的大兄一樣,終究沒有長成像她父親那樣的人。

可沒法子。

骨血親情擺在面前,她生是孟府的人,死是孟府的鬼。

“上陽關一事,老夫不想面對也不敢面對了兩年,如今你來了,老夫會自己同譽哥兒說清楚。”

“但孟瓊,譽哥兒再喜歡你,你們也不會在一起。老夫和他的姨母都不會允許孟家的女兒入魏王府的門,他若執意要你,那自此以後,他便不會再有一個親人了。”

長平王不算是個老古板,但他同定國夫人一樣,并不希望周譽在這個孟府的女兒上消耗自己的一生。

他的野心。

他的抱負。

斷不能折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孟瓊還處在當初那封手敕是自己親手交出去的震驚中。

過了許久,才緩了過來,

“那王爺此番前來是何意圖?”

她試探性地問。

“也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警告一下你這丫頭,你們想在一起是萬萬不能的。順便解釋一下,老夫戎馬多年也是敢作敢當的,你既來了,許多東西,不需要你這年輕姑娘來承擔。”長平王摸摸鼻子,雖一把年紀,但卻透着幾分傲嬌。這股子勁兒倒是跟玉簟秋像了個十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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