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清爽就好了。”

在他吐槽時兩個渾身是血的人已經出來了。各自的下屬迎上前去,高杉一面接下血跡斑斑的頭帶一面擦眼睛裏面的血,收陣回駐營好好休息,剩下的明天再說。桂自然而然的向銀時走來,銀時分出一半的傘遮在桂頭上,心不在焉的嘲笑幾句對方的無能還念着高杉說過的話話不能轉頭就忘。桂不斷的反駁着不是假發是桂,也沒有看高杉一眼。

先前那些焦慮在身體裏漸漸沉澱,凝結成一顆種子。

銀時問他,“傷口有多疼,你眉頭都皺起來了。”桂突然想起高杉應該傷的比他重。

其實他是可以勉力擋開的,但高杉二話不說把他隔開替他挨了砍在右肩的一下。甚至猜不透這樣的舉動有什麽深意,高杉就已經沖向了另一邊的戰場。

啊,又來了,為什麽要把他逼得和這樣的自責整日為伍,明明受傷的還不顧傷口血流不止……先前的痛一反轉瞬即逝,開始以某種跳躍的節奏出現。

想要能理智的對待想要能無謂地接受,可無法逃離這種掌控,面對未知也不覺得惶恐。

此時高杉一人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在疾風之中他的衣袂和深紫色發絲被吹得紛飛,越發地清寂起來,像只暴雨裏的蝴蝶。這身影即使隔着無數人群張望也不會被淹沒,只是他在隊伍的中間想要看得更清,那身影反複的被人流遮擋,好像逐漸遠離。

或許是惶然是不安——不要走的那麽快,不要随風消逝。

他追上前去,高杉平靜的望了他一眼也将手中的傘遮到他的頭頂。“假發,你來幹嘛?”

“不是假發,是桂。”桂習慣性的吐了句老梗一樣的槽,“傷口有沒有處理?”

“真是勞你費心了。”高杉無所謂的接腔,“你是來問今天發生的事吧。”

語氣篤定,多少次桂想問這人還不講,也樂得他主動開口。

他尋找一個目光的落腳點,卻總不自覺地盯住對方沉靜的側臉。還有肩頭簡單的包紮,頭頂的雨傘。

“這個計劃從哪裏開始的?”

“很久了,察覺到鬼兵隊有內應也不是一天兩天,最近只是進一步縮小排查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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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一次任務失敗的小隊……”驟然覺得詞窮,整件事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在不知不覺間将他們包裹起來,在一個巨大的陰謀的漩渦裏掙紮求生。

高杉偏頭,眼內幽深如磷火,他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吐出,“是死士啊假發。”

有一種痛如切膚。在他的認知裏高杉是個重視同伴的人,那麽這次他是抱着多大的覺悟來下命的呢?還是說,為了更大的目标,就算是惡名也無所謂?

如果是在戰場上送命,光明正大。而明知是死路也要上前,未免悲涼慘烈,抛下眷戀着的愛着的一切将自己燃燒殆盡,又真的不悔?他甚至說不出更多的話來,這個人,總是隐瞞很多有關他的事情,拒絕這同伴的關心和安慰,表面上無所畏懼。

他太驕傲,多餘的安慰他不屑去要。

“對了,最近行事小心。”高杉沉思了片刻又接了句。“轉生鄉的交易還是被漏過去了,所以總覺得要發生什麽大事。”

“有确切情報?”

沉吟不語良久,神色不動的看着仍舊滂沱的大雨,聲音飄散在風中,“就是預感才讓人心生不安啊。”

回營地後桂開始發燒,起初還沒注意,等到整個人就直接栽進荞麥面裏面才惹得一幹人鬼叫。正享受高杉請客的草莓聖代的銀時嘴角抽搐着,不是沒有想過讓假發直接死在荞麥面裏,但基于同伴的關懷精神還是扛起來在他看來是“睡眠不足”的假發。

入手滾燙的感覺讓他直呼不妙,在這樣下去假發可就變成灼眼的夏娜了。二話不說送人去醫務室,想着還要去搞突襲他就頭大。

“辰馬這家夥也不知死哪去和人談判了……沒辦法了假發,就找你最讨厭的高杉來頂替一下吧反正你也昏迷着看不見。”銀時看着眼前沉睡的人,臉頰上還透着病态的潮紅,随手捉了個下屬,“快去隔壁鬼兵隊把他們總督給我捉過來,就說有個病人需要看護。”

“……銀時大人我不要去鬼兵隊啊!”

桂小太郎覺得所有的喧鬧都遠離了,他想起了高杉。靜默的暴怒的,和他起幼稚争執的,橫刀和他打架的,還有目光灼灼的……就像是有種莫名的力量在牽引,那些他自己都快要淡忘的影子一層層的湧現出來,重疊在一起變成一道殘像,死死地抵守在記憶裏。

一旦忘卻就永劫不複。

這些東西絕對不會是永遠,就像松陽老師。他們一路走來失去的無數人無數珍貴的東西,松陽老師絕對是最永生不忘的。然後呢,他們的同伴也要這樣一個個的倒下,倒下之後就輪到自己了。他們攘夷到底是為了什麽,這是個費解的問題,是因為憤慨還是一腔熱血,但是當那些都冷卻下來,他們還剩什麽?

曾約定過,等到戰争結束就一醉方休,偶爾小聚也好湊一桌麻将。那樣的生活讓人向往,所以今天只能更加堅毅的握緊手中的刀,為了明天,為了下一代,這樣偉大的理想又真的是他們?

可是誰的少年時期不是從一個約定跳向另一個約定,以為這樣就能無所畏懼,以為自己的後背有着同伴就能奮不顧身。記憶裏的少年,他們無畏于前途漫漫,他們總以為這個世界這樣簡單。

等高杉被帶過來,銀時早就溜得不見身影。頭痛的看着眼前病恹恹的假發,也實在是缺乏照顧病人的經驗,只能生硬地照搬某些人先倒杯水放在一邊。

距離上一次照顧病人已經過去兩三年的時間,對象好像還是假發。只是那次這家夥明顯要比這次生龍活虎的多,手臂骨折并不影響和自己吵架的力氣。不過,這幾年假發和自己吵架的次數還真是少了很多……高杉心不在焉的想着,偶爾露出懷念的眼神。

靠着窗戶打發時間,聽到桂急促地咳起來還是端着倒好的水湊過去,想着手中的水已經涼了還是去換一杯熱的。再回去的路上被急匆匆趕來的部下攔住,他還惦記着病人希望對方快點把話說完,但是聽完以後他就知道他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昨夜大鬧的一場已經傳到幕府耳朵裏,他們的立場只怕較以往還要尴尬幾分。現在他有更加重要的事得去處理。

轉身進內室将水找個地方放好。高杉叫來桂的下屬說是要好生照顧一下。他撇撇嘴,看着在關鍵時候一病不起的人,頗為無奈的覺得力不從心,銀時找他過來估計也是不得已,而自己卻也得因為別的事把這家夥一個人抛下。雖然不至于有負罪感,但還是覺得有點不對。

他将桂略顯淩亂的發絲理好,俯下身子說了聲,“假發,我走了。”

神智不甚清明的桂只覺得有人用低沉萦回的嗓音對他說了句什麽。那人深紫色的發梢迷幻起來,像是被水渲染開的顏料,一片迷蒙的色彩。然後那道影子轉身,在光的逆照下層層剝離開來,如此淡薄。和夢境疊合在一起,讓他頭疼不已。

總以為他将一去不還,刻骨銘心的難忘。

-壹完

-壹

天一連陰了數日,鐵灰色的雲愈積愈厚,不落雨也不放晴,深秋的寒意纏綿入骨,又是一年末,久在前線都快要忘記時間的流逝。

不知不覺裏,他們已經離開萩城老家三年有餘,而這場漫漫戎馬生涯卻仍沒有個盡頭。時局動蕩,幕府無能,與天人勾結,攘夷軍則是負隅頑抗好似孤立無援。十七歲投身戰争前曾信誓旦旦,天人不驅至死方休。但今日回首,未免力不從心——那些豪言壯語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憑着手中的劍一橫,奔赴沙場義無反顧,又真的能保護的了什麽?

街上行人稀少,桂小太郎一人走着,狀似心無旁骛。風像冰刀子一樣刮在身上,擡起頭是陰霾的天,看得久了滿心壓抑。經過石橋下一個轉角就是目的地,他默默地加快了腳步。

掀開厚實的風簾,溫暖幹燥的氣息帶着溫熱的酒香迎面而來,店內黯啞的微光與樸素幹淨的漆木方桌無端端讓人安定下來,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這樣純粹的和式居酒屋已不多見。只是随意的一瞥就看見坐在偏角的高杉——看樣子是醉得不輕。

連打招呼都省掉,徑直坐到他身邊去給自己斟滿杯中酒。

等到冰涼的身子回暖過來,桂才想起要弄醒這個約人來自己卻醉得一塌糊塗的家夥。

桌上堆着七八個空了的酒瓶,面孔清秀的青年趴伏在桌面沉睡的容顏如是安靜,呼吸平穩綿長,吐息濕潤,眼底還有未散的淺淺黛青——聽屬下說他昨夜熬了整宿。眼睫無意識翕動如蜂鳥撲翅。桂伸出推他的手帶着遲疑,但在離他不過半存處,高杉悄無聲息的睜開眼睛,一驚,如觸電般收回手。

他想他怎麽可以忘記,在一腳踏入戰場以後,高杉就沒有再真的在誰面前喝醉過。

好像是呼應他們出征前夜抱着酒壇子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要在着戎裝上戰馬前透支所有肆無忌憚醉酒的機會。自是愛命,項上頭顱不送他人。猶記得高杉低吟了一首詞,悲壯異常卻也豪氣沖天,不過是沙場埋骨何須俱,待到凱旋陪君醉。

眼前這雙深碧色的眸子神色清明到不見分毫醉意朦胧,高杉一面坐正一面道,聲音輕悠悠的像片羽毛,“假發,我很清醒。”

“不是假發是桂。”穩了穩神,“既然你很清醒那就說正事。”

記憶中的高杉和自己一貫是死對頭,從在長洲松陽私塾讀書時起兩個人就誰也看不順眼誰,多次直接打成一團或在劍道場上公報私仇,所以說如果是私事的話大可不必找自己來。

“賣你個情報如何?”單手托腮,形狀姣好的眼睛不笑也粼粼,

“說具體的。”桂也沒表現出多大興趣,随口接了句。

“幕府和天人的轉生鄉交易。”手指輕扣着桌面,他好像根本不知道他說出的是個怎樣波瀾萬丈的消息。不過就在前日,執行着相同任務的鬼兵隊十人分隊全軍覆沒。遺體就停在靈堂。如果像是格鬥游戲那樣給任務标注等級,一定會是毫不猶豫的兩個S。

“你這家夥!”

聽到這裏桂才神色一凜,高杉伸出只手示意他少安毋躁。這個任務之所以會讓給他并不是找替死鬼,只是鬼兵隊确實需要奔赴別地的戰場,而且已經有了更精準的情報,他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假發,怎麽樣,我對你還是不錯的。”颔首低笑,高杉不可置否。

“高杉……”桂下意識應了聲,看着眼前人漫不經心等待下文的姿态,和記憶中的少年相像至了此,卻褪盡孩子氣的生澀生出些許銳利棱角。一時沒有下文,只是這個時候他們還不清楚所謂的鴻溝天塹,以及他們将失去的,将錯過的。

和這個多少年前就讨厭,最讨厭的家夥之間該有的糾葛。

什麽嘛,這暧昧的态度。

就像很多年後有人問桂小太郎,為什麽?桂小太郎只是說,他覺得他和他,就算是換了千種萬種方式,也還是會走到這一步。比如溫柔的依靠也比如錯離的道路。統統支離破碎。

預計是下午五點出發,回鬼兵隊駐兵營地時還有幾個小時可供休整。名義上高杉的左右副手顯然已經習慣自家總督一聲不吭出去喝酒,等到時間差不多再回來。慣例性上前去報告一切已經準備妥當,已經換好一身戎裝的高杉倚牆而坐,仍舊在拎着酒壺痛飲,嗯了聲當作回應也就閉目小憩不再回應。

就算是驕傲狂妄好像不把一切放在眼裏的高杉晉助,在面對同伴的遺骸也會有所動容,作為愧對他們的總督和并肩作戰的戰友,他以一人之力為他們固守最後一方安息淨土。深知總督一夜守靈的部下鞠了一躬退下,不再打擾這個人難得的睡眠時間。

為即将到來的戰事做最後的調配和預備。

窗外墨色雨雲翻湧,山雨欲來風滿樓。

其實并沒有休息多久,睜開眼的高杉晃了晃又空了的酒壺,啧了一聲後扔到一邊。望向遠方的眸子裏覓不到悲喜。只剩一貫的平靜,像顆定時炸彈,抓不準爆發的時分。

過了一會兒,他仍是不緊不慢的抽出佩刀用懷紙細心擦拭,左手逆刃反握,刀刃朝向右手虎口,順着刀尖看去一星打碎了的寒芒。從古至今,刀都象征着武士的節氣。

十歲那年在松陽老師家的道場裏,一反平日言笑溫潤的老師握刀時語調肅殺,尚不能理解大義的他只能囫囵的記下了,武士道即武士須遵守的道義,得主盡忠,克己與身處逆境也不動搖其意志,這才是持刀者與這個階級應有的榮耀。待到長大以後才明白,那一日,藩內公開處刑叛徒以示衆。

而三年前鬼兵隊成立之初,戎裝筆挺的少年持刀迎風而立于人潮之前,年輕的壤夷志士一腔熱血滿志躊躇,靠的是手中的刀站在這個總督的位置。遠眺之時山岚變換濃雲莫測,高杉收刀入鞘,用和笑容一樣沒有溫度的聲音宣布軍紀,不忠不義不進,臨陣脫逃,賣主求榮者,惟死。

驟雨降至,空氣厚重潮濕,而人心惶惶。

典型和式隔間內燈火輝煌,藝伎後頸雪白,有着格外符合日本人病态審美的豐腴圓滑線條,在刻意拉低了後領口的和服襯托下散發着磷光般動人。她斟滿杯中酒,而一臉病容神色郁郁男子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酞青的衣料顏色更顯面色憔悴。

他飲盡杯中酒,緩慢卻有力的向着對面的天人使節做個稍等的手勢。轉頭将注意力投向靠着小幾抱刀而坐的年輕軍人身上,眼神意味深長。

“聽說小關你所事的總督雄謀偉略氣吞山河,實乃舉世無雙的英雄人物。”

“安滕先生喲,”小關笑得眼睛都眯起來,“哪有這麽些漂亮話可說,不過個連現狀都無法看清的毛頭小鬼罷了。既然攘夷軍是沒有前途的,那我也只是做點順應時代潮流的事情而已。”

安滕擺擺手打斷了接下來的長篇大論。室外夜色深沉,細雨打在窗棂上的聲音忽而變得響亮,竟掩蓋了三味線的風雅意蘊,轉瞬間暴雨傾盆。安滕咳了兩聲,眉頭也皺了起來,“這樣的天氣真是讓人不好辦吶……”他喃喃自語道,對上久等的天人使者。

“桑地亞哥大人……”(不,是桑德勒亞……)“這年紀大了人就笨拙,不妨來讨論今夜的交易事項如何?”

青面獠牙的天人盯着酒碟中溫熱的清酒不語。明白了他的意思的安滕示意女侍退下,“這花街的女人,都自有分寸,懂得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散居的藝伎也該學學她們吶,柳子。”

名喚柳子的藝伎因衣裙盛重與禮節而走在最末,下撥摩挲出奢華的寂寞暗向,自是神色不動的向外退去,卻在走到門關時被竄出的護衛勒住喉嚨。幾乎是頃刻間對死亡的恐懼湧上心頭,塗着丹寇的手指扯着繩子,呼救聲和其他的話語被堵在喉管裏,眼角漸漸有淚珠滲落。

她不想死。在氣息奄奄時眼前出現了大片大片的幻覺連綿不絕,青年沉靜的側臉,他說:受之不起。她每一次見他,每一次給他情報時他都說,“你可以收手了。”她很清楚那個人心裏的人并不是她,可是就是因為喜歡才能變得這麽勇敢……幻象剝離,無數濕潤的顏色幹涸皲裂,失了神志的眼睛再也合不上。明明連最後一眼都沒看到。

安滕神色不動飲盡杯中酒,“女人啊,還是不要把一生托付給男人為好。”

見慣血腥和殺戮的小關撇撇嘴,“安滕先生,怎麽不讓我動手?”

“小關,武士的刀還是不要沾這種左右逢迎的女人的血為妙。”他又低聲說了些什麽,卻被稀稀落落的掌聲給打斷,一直保持着冷眼旁觀姿态的天人停下手中動作,換來安滕拖長尾音的哦?

“你們地球人,真是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種族都要弱小和善變。”

青綠色的皮膚,像是腐爛了的水生植物,非地球人種的天人惡劣的咧咧嘴。深不見底赤紅瞳孔帶着令人不快的光。他突然将頭轉向靠門的那邊,女人睜着眼睛,像在控訴,為什麽要殺死她。

“承您吉言,卻也正是如此我們才能生存至今而不被淘汰。”安騰并沒有太多在意的聳聳肩“今日這生意怕是談不成了,而那邊,既然來了,不妨一見如何?桂閣下。”

“今夜的任務很重要事關江戶未來的黎明所以接下來我的安排只說一遍不許打瞌睡不許吵鬧缺勤的統統去切腹……”桂小太郎保持着一個格外死蠢的姿勢做陣前部署,二十來號人聽得幾乎要掀桌卻仍得做好表面工作正襟危坐——這位嚴謹而脫線的大人廢話太多了。

“所以罩子都給我放亮點。”擺手示意解散了,在衆人作鳥獸散前像是想到什麽一樣似的,“哦對了,這個任務的情報是隔壁鬼兵隊的總督提供的,失敗了什麽下場就不用我說了吧……喂,你們這群混蛋我的威懾力還不如高杉那混蛋的冷嘲熱諷嗎?”

他想起在酒館分別以前高杉突然湊近的俄頃,吐息帶着馥郁的酒香絲絲縷縷的沁染開,像朵開到荼蘼的花。在他尚停留在驚愕時高杉只是伸出手替他理好鬓角發絲,若不是這人深碧色眼底靜如明鏡止水,他只怕會以為他醉得不輕。多少年的宿敵,雖說上了戰場後少有大動幹戈的争執,但總有些地方誰都無法逾越。

只是突然氣惱自己的語塞。

傍晚動的身。行至半路開始落雨,先是淅瀝小雨,然後隐約有了金戈鐵馬的架勢便知一時半會是停不了的。雨中行路,目的地是吉原花街。高杉說情報是相熟的藝伎冒死提供的,言辭滴水不漏。

寒時雨,被擾了生意的吉原較往日寥落幾分,那些精致又溫婉的美人更像是籠子裏的金絲雀。幕府和天人果真大手筆,包下了整家,燈火通明在一片晦澀的陰雨中尤為突出。那輪廓帶着圈光暈,搖曳生姿。

無聲潛伏至後院,放到護衛進入內室,按照部署好的依次到達指定的點,早些時安排的內應傳來一切安穩。桂在突破防守時就覺得,如果對方真的是那個安滕的話未免太過順利。順利的簡直有點刻意。他抿抿嘴,像是管這麽多幹什麽。

他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越是一步一步接近目标所在,被暗中窺伺,那種揮之不去的目光,黏糊糊的,陰冷的有點惡心。久帶兵的桂心頭的不安萦繞不去,他突然轉過頭,只是一眼就懂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已。

在距離那個進行非法交易的隔間不過三尺之時,桂剛伸出手要去拉開紙格子門,武藏野的櫻花,和紙脆弱的覆在細格子上。手剛觸到門。

隔間內傳來一人聲音,“桂閣下,既然來了就直接露個面?在下久仰大名。”

桂直接拉開門,滿不在乎地将自己暴露在敵人面前。如他所料內室只有安滕、天人……以及他。向前一步時踩到衣角,他對上眼角未幹的柳子,濃豔妝容也掩蓋不住生前的美貌扭曲變形,在這樣的注視下桂覺得很不舒服。

他擡起頭,“安滕,對女子下手,武士的道義你已喪失殆盡了麽?”

安滕無奈的攤開手,“可不是在下動的手吶。”

冷眼環顧四周,先前還松散綿軟的戒備已經嚴密起來,從各處湧出的重裝護衛已經将他的人制約住,被人用刀抵住後腰時桂想的只是,到底是可惜了高杉和自己手下的一幹精兵。這架勢只怕插翅難飛。

“先前來的那隊人個個骁勇善戰,只是他們都看到了不該看的人,活着回去對我們不太好而已。”慢慢收了憊懶調子,“給閣下最後一個機會,束手就擒或者貫徹武士道中的不死敵手——切腹。”

沉吟不語,驀地揚起下颌,神色尖銳睥睨一切。桂也不顧受制于人,手攀上刀柄,請殊死一戰。

“這寧死不屈的個性真是像絕了吉田那家夥……但這未免匹夫之勇。”已經沒什麽好說的安滕稍稍覺得惋惜,可武士都是這樣寧可折斷都不肯彎曲。他擺擺手打算讓戰局塵埃落定。但是在下一秒就驚于眼前所見。

小型煙霧彈爆炸的瞬間桂身後一個侍者打扮的年輕人反手一記兇狠肘擊掙脫束縛,整個身子順着反沖的力道向前。濃煙裏,他穿過人群直逼後方,無人能撄其鋒芒。懶洋洋喝着小酒的小關看對方直逼向他一驚,但那人手中打刀已經起勢暴如雷霆,劈頭蓋臉砍下來不給回圜餘地。身子一斜勉強拔刀迎擊,手臂猶自震得發麻。但他身形一轉又是一招痛下殺手,破空斬來,淩厲狠辣。

小關吃不消的咧嘴,“犯規的吧,這種怪物一樣的身手,可沒聽說假發這家夥什麽時候收了這種戰力啊。”

刀刃死死相抵,但對方的力氣極大,小關招架不住露出頹勢的剎那被抓住機會格開刀,手腕一翻順着刀刃滑行向下,火星子飛濺,砍在肋下的同時飛起一腳照着小腹鉚力踹去。掐着時間抽刀,小關整個身子飛出去,血花如潑墨。整個人就這樣狠狠地撞在牆壁上,嘴裏混合着血液胃液和膽汁的味道,全身都疼得要命,但小關還是勉強穩神對上逼身上前的年輕人。

店家的狐貍假面濃墨重彩,線條妖嬈橫生媚态,配上這人卻是三分猙獰可怖。

“尊駕不妨真面目示人?”

年輕人伸手拉住後腦垂下的細繩用力一扯,那個咧嘴冷笑的假面咯噔一聲落地,露出張清秀而冷漠的面容。一雙深碧色的瞳孔狂暴又冰冷,其中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燒,暴怒不止。作為鬼兵隊的人其實相當熟悉這種眼神,破敵千軍萬馬浴血奮戰時,這個人總是這樣,宛若修羅王臨世,一柄無鞘的西海狂刀。

待到高杉俯身,他已經不是震驚,是恐懼。

會被殺死,會痛不欲生。人在遭受重創的時候往往潰不成軍,他突然想要逃開高杉的掌控。到底是什麽時候起他就知道了?可笑的是他居然還自作聰明。

刀分毫不差的釘進他耳邊的牆壁,“鬼兵隊軍紀,你沒忘記吧。”

“喂喂喂,總督大人你不是該在別地的戰場嗎?”

高杉發出聲嗤笑,“自作聰明。”

一切發生于電光石火之間,桂神色不動,這正是他和高杉約定好的——鬼兵隊清理門戶不須外人插手。安滕只是在最初露出驚詫——如果只是多一個高杉晉助,戰果并不會有大逆轉。他們從一開始就抱定壓倒性的以暴制暴的主意。以一對十不可怕,如果是一百,一千呢?

這出戲倒也沒什麽值得再看下去,不過就是将軍百戰死。可惜一代名将。

來年的今日他會帶上薄酒,祭奠這個國家最後的血性與火光。他曾經是武士,尊崇武士道,卻終于還是低下了驕傲的頭顱向現實妥協,所以雖是敵人他卻尊敬這群少年的風骨。他無法擁有的道義。

興致缺缺攜着天人使者打算離開。

“這天陰雨濕的,在下抱病已久,恕不奉陪。”沿着早已準備好的通道向外走,身前身後有貼身護衛緊随,行至半途聽見小關氣急敗壞的扯着嘶啞的喉嚨。

“安滕先生,您這是要棄我于不顧嗎?”

正在打理雨披的安滕回頭瞥他一眼,語調毫無感情道,“小關,你記着,我就算和天人做交易,但骨子裏還是保留着某些武士的血性的,比如愚忠。還有就是多少年來,叛軍者都不得好死。”

更凄然也有,不過就是一生忠耿卻仍逃不過兔死狗烹雁盡弓藏。

落到他們身上,正如十七歲時決然離開萩城從戎拉開漫長征戰生涯,誰也沒有料到聲嘶力竭用盡全力竟只搏得個滿堂慘烈凄涼。

退出隔間後一行人向飛行器所在移動,失了建築的庇護才驚覺豪雨如注,雨傘根本無法遮擋。隔過茫茫的風雨,隐約嗅到漂浮的淡淡血腥味,像是朵重瓣的花無聲舒張開來,腳下蜿蜒的水流借着微光可見鐵鏽色。安滕心頭一驚,将手中的燈籠稍微舉高了一點,竟面如死灰。

攔住蠢蠢欲動的部下,笑容已然慘淡,“這真是斷絕兩頭退路。”

三丈開外的地方白袍天然卷武士立于雨幕中,後頸窩抗刀,神态因天色間看不分明,只覺得殺意凜然,而他的身後血流成河屍骸堆積如山。他注意到來人,偏了偏頭,半邊臉孔光影錯亂,給人種死寂的感覺。

刀尖落下血水。他将礙事的濕發撥開。

白夜叉。

只是談起這個名字就足以威懾千軍的人物。現在他真真正正的站到了他們的面前。

高杉晉助,桂小太郎已經足夠棘手,再來一個坂田銀時作為底牌。他自嘲的動動嘴角,早聽說鬼兵隊總督是個擅于謀略的不世枭雄,可他到底還是看輕于對方的年紀并輕信對于情報的掌控——自以為內應天衣無縫。終沒想到被對方将計就計下了一步死棋。無解。

“你們誰也過不了白夜叉這關……轉頭回去殺出條血路?”他嘆了口氣,“你以為高杉真有那麽天真?鬼兵隊必定會來和他會合。”

無言解下雨披遞給副手,将手緩緩搭上許久不用的愛刀,沒想到這把朽爛的骨頭竟還有發揮餘熱的一天。“趁着我牽制住他的時候,帶天人大人走。”

坂田銀時……嗎?作為交托性命的對手也真是不虧了。

就像是沒有聽見部下歇斯底裏的吶喊質問一樣。他喃喃道,為了什麽呢?是因為對沉疴纏身而無法時常握刀的自己憤慨?是因為對于向天人委曲求全的自己不屑?還是因為渴望聲嘶力竭無所畏懼,生命凋零之時如繁花般絢麗的景象,再或者各種無法摧折的道義?不過,什麽都好,最重要的必定還是,如果那個天人在這裏遭遇不測,自己宣誓效忠的那位大人會被苛責。

愚忠而已。只是條為了主人赴死的狗。

他不答,對着白夜叉所在的方向舉起了刀,總覺得雨這樣下個不停,真是吵死了啊。明年的這一天誰又會去他的墳頭祭上一盅淡酒?如果能記得帶束扶桑花,也好。

得主盡忠,克己與身處逆境也不動搖其意志。腦海中浮現的竟是吉田那家夥的話。

作為一個武士,挺直了背脊死在戰場上,大概是最好的終場。

敗軍之将和困獸之鬥,在這秋夜寒雨中。

呼……呼……,四周除了自己略微急促的喘息和狂躁不安的雨音什麽也不剩。在整塊的黑暗之中仿佛意識被蠶食。桂小太郎靠着牆壁調整呼吸。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血腥氣,嗆進肺裏呼出來時帶着熱辣的鐵鏽味。痛覺重新回到身體裏,先前突圍時受的傷疼了起來,桂踢開腳邊的屍體支撐着前行,不斷地摸索着不斷的迷茫着,不知道此刻身在何處的迷茫又出現了。

什麽也沒有,就算努力讓眼睛适應這片深黑,也只能徒勞看見大片深色影子。

鬼兵隊的援兵來得很快,在奮力厮殺間電力系統被破壞使三方人馬陷入混亂,分不清敵人和夥伴的武士們徹底變為孤軍奮戰。所有人分散于各處蟄伏起來,等待着爆發。

已經不知道在黑暗中前進了多少,桂察覺到危險正在靠近時敵人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被滂沱雨聲所掩蓋的足音,以及破空的風聲。瞳孔迅速收縮,轉身想要迎擊。快要被砍中的時候他意識到——

已經太遲了,在轉身的瞬間他只借着依稀天光看見刀刃劈頭蓋臉的砍了下來。該死,這回真是大意了……桂一面急速後退希望脫身一面重新作出迎敵的架勢,卻猝然不防備溫熱的液體濺了一臉。是血,還有肉體被割裂的聲音。

甚至聽不見呼救,那個影子無力的倒向一邊,而對面,隐約可見另一個人的身影。

他看不清,然而對方和他一樣靜默而立。他們之間只有一伸手的距離,只要伸手就可以夠到。如此靠近如此遠離。先前的那些迷茫啊不安啊好像全部煙消雲散,覺得莫名的心安。

終究一步也沒有動,雨聲拖沓在冗長的黑暗裏刺耳異常。要說點什麽,不然就會被吞沒在這裏會什麽也不剩。那個人只是在看着他,用一種好像具有形體的目光,那個熟悉的名字反複到了嘴邊卻不能呼喊,痛,或者是難言。明明就不需要來找他。

手先一步被人抓住,溫熱的指節輕微突出的帶着繭子的手,不由分說得把他握得很緊。然後他說,

“假發,別亂動,我看不清楚你在哪裏。”

低沉的,爛熟于心的嗓音在雨夜裏突兀異常。

只是要告訴他,他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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