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萬物真形
他們均非凡人,也并不以形貌來斷定他人年歲。比如白蛟,總是一身白袷衣,看似正值華年,自诩浪蕩風流,其實是已修行了兩千七百年;而山魈老堰滿臉滄桑,實則才不過九百多歲。細看這白烏人,體态柔韌纖長,眉目中毫無風塵倦态,說是堪堪長成的少年也不過分。
白烏人在絨絨幫助下終于将一身收拾停當,坐在床沿穿靴。絨絨跪坐榻上,還想代勞,他搖頭制止,自己擺弄那錦靴卻很不順手。他想了想,停下手中動作,對一側正轉着烏溜溜的眼睛偷瞄他的時雨說:“你來。”
時雨一愣,老老實實過去替他穿靴,趁機去看他腳下,果真他左側足踝處系有一串鈴飾,顏色烏沉,其上縷有奇特紋飾。
時雨裝作不經意地觸動鈴铛,并未聽見聲響,仿佛鈴铛裏面是空心的一般。
白烏人将空心鈴系于足上究竟有何用意?時雨心中納悶,忽聽頭頂有聲音傳來,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沒有溫度:“你幹什麽?”
“時雨正為主人穿靴。”時雨堂而皇之地把話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手指還摩挲在“主人”足踝之上,無怪乎他心中不喜。
絨絨在旁笑了起來,拍着手稱贊:“神君這一身打扮更是龍章鳳姿,如天神下凡,我……”
“我并非什麽‘神君’。”白烏人打斷了絨絨的奉承。
時雨趁機問:“我等還不知主上尊名,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才好。”
“如何稱呼?”白烏人瞥他一眼,“你不是叫我‘主人’?”
“那我呢,我呢?”絨絨連聲問。她發現相比時雨,白烏人對她果然還算柔善,趁機撒起嬌來:“我可不叫你主人。”
那人将穿好靴子的腳收回,沉默片刻方道:“我名喚‘靈鸷’。”
時雨面上不顯,暗裏氣得牙癢癢。俗物,俗物!看見女子骨頭都酥了,竟然這般厚此薄彼。
靈鸷站了起來,一身織金五彩雀羽袍亮晃晃地教人不敢直視,那張面孔卻如冰如雪,配上他周身肅殺之氣,委實古怪絕頂。
時雨實在難掩對他的好奇,忍氣吞聲再次試探道:“主人時常一身錦衣,不知有何深意?”
他曾見過靺鞨的薩滿巫師,也是身穿着五彩法袍,據說可汲取風火雷電等自然之力,祈願于上蒼神靈。他記得那薩滿巫師也是纏着腰鈴,莫非與這白烏人腰上挂滿的香囊玉佩有着同樣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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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意?”靈鸷低頭察看自己的裝扮,眉頭又蹙了起來:“這身打扮不好看麽?”
“主人此舉……只是因為好看?”時雨仿佛又被他一腳踹中了心窩。
靈鸷冷淡道:“你以為呢?”
“好看,自然是好看。這一身若不是你這樣的人物,斷然穿不出如此風采。”絨絨當即附和。
這下時雨連絨絨都惱上了。巧言令色的小賤婢,誰不知道這身袍子是白蛟演傩戲時所用,平日裏穿在身上簡直讓人笑掉大牙。不過他因此對白烏氏的好奇又更深了一層。一個白烏人的穿着打扮尚且讓他眼花缭亂,不知在他族人聚居之處,會是怎樣的斑斓盛景。
“為何不逃?”靈鸷對時雨、絨絨去而複返竟感到有些意外。
時雨長了教訓,搶在絨絨之前把好聽的話先說了:“為何要逃?時雨日後天上地下追随主人,矢志不渝!”
“一派虛言。”靈鸷毫不領情,“不甘心失了你那一半元靈?我不殺你已是寬宥。”
時雨無可狡辯,索性垂首低眉,不再言語。
絨絨幽幽道:“實不相瞞,縱使逃得一時,我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上無飛升之途,下無家園故土,反正都是混跡人間,去哪都是一樣的。”
“你既是上界靈獸所化,為何回不了昆侖墟?”
絨絨把玩着衣帶,随口道:“反正就是回不去了。”
她看似漫不經心,可神情語氣中掩不去黯然,顯然不願多提舊事。靈鸷無意追根究底。如今游蕩于世間的靈獸多是舊主已去往歸墟,她想必也如此。
“他呢,一個靈魅也回不了化形之地?”靈鸷斜睨着時雨,不無嘲弄。
他并無一眼識破萬物真形的本領,不過白烏人對于元靈有本能的感知。跳出六道者,造化經營天地曰“神”,凡軀修行得道乃“仙”,萬物化形為“妖”,乖張非常為“怪”,性靈所聚為“精”、“魅”,神之堕迷為“魔”……其元靈之态大相庭徑。
絨絨并非天神,卻有至純之元靈,應是天界靈獸無疑。而時雨,無前世原形,看似靈魅卻遠比靈魅強大。靈鸷攝了他一半元靈依然捉摸不透他的底細,始終不曾掉以輕心。
“時雨不敢欺瞞主人。我覺醒于深山無名寒潭之畔,此前似在蒙昧中困了許久。主人說我并非靈魅,可我也不知自己是何物。”時雨一番話說得委委屈屈。
“這是真的,他沒有騙你。我在玄隴山下遇到他時,他已在山中游蕩了數百年,跟個傻子似的,除了會變出各種幻境逗自己玩,什麽都不知道。我起初還以為他是只蜃精呢!”絨絨假裝沒看到時雨瞪她,嘻嘻一笑,眨眼間變作了紫貂的模樣躍至靈鸷臂膀,又敏捷之至地繞到他另一側肩上,在他頸側嗅來嗅去。
靈鸷扭頭看她,只見她周身銀紫,尾毛蓬松,獨獨兩耳雪白,圓溜溜的眼睛極為伶俐。他曾說過自己不喜歡毛絨絨的畜生,族人曾有過的靈寵也大多為兇猛戰獸,可如今見了絨絨的真形,任他再心如鐵石,也難以生出殺念來。
他指尖輕輕蹭過絨絨耳上的細軟白毛,面上并無表情,語氣已和緩了不少,“果真是個毛絨兒。”
說話間,絨絨已從他身上溜下,搖身又變回了垂鬟少女,她臉色有些異樣,背着手說:“你剛才叫我什麽?”
靈鸷絲毫不慌,“毛絨兒,如何?”
絨絨自是不敢如何,讪讪一笑,“甚好……只是許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
“你二人到底誰是這酒肆的主人?”靈鸷的心思很快又重新回正題之上。話是問向兩人的,眼神卻冷冷停留在時雨身上。
時雨心如槁灰,自己沒能身為女體已失了先機,偏連個毛茸茸可哄人歡喜的獸型也無,活該遭人嫌棄。他苦笑道:“主人看我可像龜公假母之流?”
“什麽龜?我再問你,你們用酒迷倒我意欲何為?”
本以為已逃過此劫的絨絨打了個寒顫,心虛地看向時雨。時雨也糊塗了。意欲何為?這難道不是明擺着的事?
“主人風華絕倫,修為精湛……”
“休要廢話!”靈鸷喝道:“為何要将我脫了衣裳,這是什麽陰邪的招術?”
“不是我幹的……是絨絨想要與你雙修。”時雨也顧不上替絨絨遮醜了,一邊說着,一邊想要把縮在他身後的絨絨揪出來。
“雙修?”
“主人難道從未聽聞過陰陽雙修之道?”
不須靈鸷回答,時雨已從他神色中看出,他是當真不知。看來白烏人不谙此道,此外,這也證明了絨絨從鈴铛推斷出他年歲尚輕一事不假。
“怎麽修?”靈鸷冷冷問道。
這下輪到時雨抖了抖,別扭地為自己喊冤:“我也未曾修過。主人為何不去問絨絨!”
明明絨絨已承認是她自己色迷心竅瞧上了靈鸷,可不知為何,靈鸷總是認定一切歹毒主意都有時雨在其背後主導。時雨身在混亂污濁的鬼市之中數百年,有人惱他,有人怕他,可從未有人将他與那些下流的勾當想到一處。
自他好心替絨絨察看刺青那時起便已鑄成了大錯,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開始懷疑,這白烏人到底知不知道“色迷心竅”與“雙修”之間的關聯。
“你躲在我這個‘下流陰邪’的小人身後也無用,我确實不知如何雙修。還望絨絨為主人解惑。”
絨絨見繞不過去,只得撓了撓頭。“這雙修之道嘛……無非陰陽調和,二氣絪缊,煉精化氣,以悟天道。若能有成,于你于我都大有裨益。”
“有這種事?”靈鸷将信将疑。
她又沒羞沒臊地笑了:“你不信,試試不就知道了。”
然而對于這門從未聽說過的修行心法,靈鸷并無嘗試之意——至少眼前沒有。他盯着各懷鬼胎的絨絨和時雨看了一會,肅然道:“無論何等修行之術,都不應該違背他人心意肆意為之。前事不咎,日後若再敢背後傷人,我必定親手了結你們。你們好自為之!”
話畢,他起身将那把傘背負于身後。
時雨一怔,心底各種計較陰晴反複,情急之下張口道:“主人這是要走?”
靈鸷扭頭反問:“與你何幹?”
時雨躬身道:“不殺之恩,沒齒難忘。我既已認主,主人去哪,我就去哪!”
“什麽,你要跟着他走?那我也要去!”絨絨眼睛一亮。
“我看你們是沒死夠。”靈鸷只當是個笑話,大步出了門口。
時雨追了兩步:“主人留步,你在鬼市盤桓多日,無非是為了打聽與你掌中之圖有關的事。時雨愚鈍,不能為主人分憂。但我卻知道鬼市之外何人能解此惑。”
“又來了。我為何要信你。”
“若主人此行未能如願,時雨甘願将另一半元靈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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