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鬼死為聻

時雨從未覺得靈鸷那張冷臉如此可親,強撐着爬起,恨不得抱着他雙腿痛哭一場。

“可是主人出手相救?”

“下去!”

時雨百味雜陳地從榻上退下,靈鸷又重新躺回枕上,問:“是何物?”

“什麽?”

“是何物讓你入了迷障?”

盡管靈鸷不喜時雨,但他心裏很清楚,以一個來路不明的“靈魅”而論,時雨修為不淺,靈力超凡,又有“攝魂幻境”之術傍身,如無通明傘在手,連他都有可能着了時雨的道。

靈力強盛之輩很難被它物所迷。靈鸷殺得了時雨,卻沒辦法令時雨迷失心神。時雨剛才墜入何等境地,靈鸷無法窺見,他只知時雨的一絲元靈被不知名的力道拖拽着往極陰寒之處而去。這種抽取元靈之力又與白烏氏的手段大相徑庭,時雨仿佛與某種力量縛為一體,一損均損。靈鸷從未見識過這種術法,借助通明之力方将時雨逸失的元靈召回、

“我也不知。正睡得好好的,忽然鑽出來幾個鬼影,險些将我勾入一只三目虎頭的兇惡怪物腹中。”時雨驚魂未定。

“三目虎頭?”

“那怪物頭上還長有利角,以巨爪傷人……”

“土伯!”

絨絨和靈鸷異口同聲道。

“正是!我聽那影子提過‘土伯’二字。”時雨說。

靈鸷一聽翻身坐起。“土伯乃幽都守衛,為何要傷你?”

“主人與那怪物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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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烏司神,幽都掌鬼,一南一北,素來井水不犯河水。”靈鸷見時雨不像說謊,疑惑道:“你非鬼物。幽都派出土伯,難道是為了你說的那些‘鬼影’?”

“‘聻’是什麽東西,主人可聽說過?”

靈鸷搖了搖頭,他對幽都所轄之事知之不多。

“‘長安賽白澤’在此,你們為何不問我?”絨絨揉着眼睛,翹足于屏風之上,“‘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這你們都不知道?”

“鬼死為聻……那我見到的黑影都是鬼死所化?”時雨喃喃道。

“你以為什麽鬼死了都能化聻?只有真人死去之後又再被人強毀三魂,剩餘的強烈的怨氣在極陰之地凝聚,才會化成聻這種怪物。喂,你們不會連‘真人’是什麽都要我來解釋吧?”

絨絨得意的樣子着實有些可笑。何謂“真人”,靈鸷和時雨自然是知道的。女娲造人時,她親手用黃土捏就的人稱之為“真人”,引繩于泥中所化即為“凡人”。之所以罕見有“聻”出沒,是因為世間已難覓‘真人’。

絨絨說:“上古之時,有些真人可上下于天,無論靈智還是壽命都遠勝于凡人,與半神無異。如今連天神都凋零了,更不用說真人。流黃辛氏、白民之國,上古巴族……這些曾經赫赫有名的真人部族現在誰還記得。這天地,已是凡人的天地。我所知的最後一個真人部族三千年前也已經因罪覆亡。”

“震蒙氏?”靈鸷問。

絨絨未及點頭,時雨将她從屏風上拽下。

“好好說話。我頭都擡累了。”他面有憂色,“絨絨你剛才說,真人死後怨氣不散才會變為聻?”

“沒錯,真人也是人。人有三魂七魄,肉身一亡,七魄自然消散,胎光、爽靈、幽精這三魄則會在輪回時重聚。尋常真人死後還是能夠重入輪回的,只不過一經轉世,他們的三魂就會喪失靈慧淪為凡胎。而那些三魂盡毀的真人被迫跳出六界,天地不收,執念不散,這才是聻。”

“跳出六界輪回不好嗎?”

絨絨笑話時雨:“傻子,你可知‘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口不能言,五官、形體都會消失,只是一縷執念不散,除去痛苦之外一無所有,還會被幽都看守捕殺,或被其他妖魔吞噬,這可要比墜入輪回或者散魂而死凄慘多了。”

“什麽執念方值得如此?”時雨想起自己元靈與那些黑影交融時體會到的陰森和絕望,黯然道:“若如你所說,被人吞噬永不超生倒是他們的福分。”

絨絨仍有些想不通:“那些聻找上你做什麽?你何時變得這般無用,竟然會被區區鬼物所迷!”

“你知道什麽,我……”時雨想起方才元靈與那些聻融為一體的異狀,腦子混亂無比,竟不知如何開口反駁。

“好了!”靈鸷躺倒,以手覆眼,“我還有點頭暈,你們休要再聒噪。”

待到靈鸷酒醒後,他們在罔奇的山神洞府仍停留了數日。罔奇不知對時雨是有求還是有愧,只管好吃好喝地侍候着。絨絨把罔奇層層疊套的寶庫都參觀遍了,山中景物也盡數游畢,連那些美貌童子的陪伴都開始讓她覺得無趣。她明裏暗裏催促過幾次,該動身了,非但時雨不理會她,連靈鸷也并不心急。他們一個整日化作雪鸮晝伏夜出,一個喜在山中如老僧入定般靜坐,差點沒把絨絨悶出病來。

正好罔奇領了絨絨去“拜訪”了他前幾任夫人的骨骸。那些“白骨夫人”都被罔奇完好存放于不同的洞室之中,洞室陳設一如她們在世之時。每次罔奇想起了某一位夫人,就會陪在她骨骸之旁與她說說話,緬懷往昔。

那些用一生陪伴過他的女子,他每一個都銘記在心,每一個都用情至深。

絨絨也說不清罔奇到底是深情還是花心。反正無所事事,她變着花樣替那些骨骸梳妝打扮,哄得罔奇心花怒放,贈了她不少寶貝。

入夜後的山林喧嚣熱鬧其實遠勝于白日。除了鳥獸穿行、枝葉暗動,還有餓蛟在澗中攪動池魚,野狐披戴骷髅參拜北鬥,瘴祟化作黑霧捕食小獸,幼體的木魅花妖輕靈翻飛調笑嬉鬧,山魈負着金銀重物踽踽獨行。

時雨栖身于山中寒潭邊一塊巨石之上,風過林梢,拂動他身上雪白翎羽,也送來萬物于黑暗中潛伏掙紮、吐納生長的聲音。他發現習慣了化身雪鸮也并無不好,以此形貌融入山林,讓他重新記起了自己并非一生來就是長安城中那個富貴小郎,也不是周游四海的逍遙散仙。他曾經與這山中的妖靈野祟并無不同。

一只小小雀精對俊俏的雪鸮頗有興趣,撲扇着翅膀在他身邊缭繞不去。雀精多半剛剛開了靈竅,通體籠罩玉色柔光,還遠遠未到修成人形的地步。時雨嫌它吵鬧,卻也懶得花費心神去驅趕,心道若這家夥不識趣碰到自己的羽毛,再去收拾它也不遲。

想到這裏,時雨忽又懷疑,靈鸷對待他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态?他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也沒留意那雀精是何時沒了動靜,周遭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之中。時雨扭頭,看到水邊多了一人,白衣舊傘,正是靈鸷。

片刻前還歡脫不已的那只雀精正在靈鸷指尖瑟瑟發抖。

“這幾日山中靈氣增長,想必正中主人下懷。”時雨變回人身,施施然行了一禮,盤腿坐在石上。

靈鸷看向手中那驚懼欲死的小東西,它方才還試圖靠近時雨吸納一點靈氣,突然有更強的所在,又不知死活地朝靈鸷而來,等它覺察到危機為時已晚。大多數精怪都是如此,無好無惡,憑借一股本能,或趨生,或赴死。

雀精望向時雨,勉力發出了一聲哀鳴。靈鸷覺得有些趣味,挑眉對時雨道:“這也是你的舊友?”

“主人說笑了。且不說這無端冒出之物教人生厭。即便是時雨故交,能為主人所用,也是它的造化。”時雨微微一笑,面如美玉,心似磐石。

靈鸷面上似有一絲嘲弄,彈指揮手,讓那雀精去了。雀精周身癱軟,掉落草叢,嘗試了許多次才搖晃着飛遠。

“我還無需這些不成氣候的小東西。”

玉簪公子的元靈被靈鸷擊碎吸入傘中之時,時雨就在一旁。趕路途中,時雨也見過靈鸷自通明傘中吸納元靈。靈鸷不輕易出手,那傘中靈氣想必是他出游前已有存蓄。

“實不敢想小蒼山靈氣強盛到何等地步,竟足以供養白烏一族,”時雨話語由衷,悵然中又有幾分羨慕。他本未指望靈鸷回應,除去那日飲醉後,不管他和絨絨如何費盡心思向靈鸷打聽白烏秘辛,靈鸷都置若罔聞。不料這時卻聽靈鸷語氣平淡地答道:“正是如此,他們才被困在了小蒼山。”

“那為何……”

時雨話到一半又吞回了腹中,靈鸷飛身躍于他所在的巨石上,因風揚起的衣擺蹭過了他發梢。

靈鸷俯看巨石之下的一汪深潭,“所謂的天地靈氣複蘇不過爾耳,但這潭水确實與別處不同。這就是育化你的混沌結界?”

時雨點頭,不由得也站了起來,“主人果有慧眼。當年我自混沌中所出,正是在這巨石之上遇了一場急雨。”

巨石崚嶒,其上遍布青苔;寒潭幽碧,不過十餘丈見方。微風過處,水面如未磨之鏡,極淺的一彎下弦月被揉碎其中。時雨最識察言觀色,又說:“主人可是在想,這潭水乍看之下并無異樣?”

靈鸷沉默,他确實只知這寒潭靈光大盛,此外再也看不出端倪,更不知因何而起。

時雨躬身:“那就恕我冒犯了。”他說罷伸手覆于靈鸷手背,見靈鸷訝然攢眉,卻并未有其它動作,這才放心執他之手。

靈鸷眼前的潭水瞬間化作一輪血紅。這血紅之物的大小與原本的水面相差無幾,圓如雞卵,氤氲聚合,靈鸷所感受到的靈氣湧動也比之前更強了百倍。血紅之中尚有一核,森然玄妙如巨型旋渦,雖無耀眼光芒,卻令人心中悸然,仿佛萬物皆可被吸入其中。

“主人莫怪。不止是你,就連罔奇身為玄隴山神,也從未見過此物本相。”時雨的聲音自身旁傳來,“不知為何,自我從這結界中所出,就再也無法重返其中。無論我用什麽法子,就連靠近它也難以做到。”

時雨說着,似要向靈鸷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另一只手緩緩朝那血紅之物探去。那物感應到他靠近,無數鮮血淋漓而下,其旋渦湧動更是洶湧紊亂。明明悄然無聲,又仿佛又萬千巨口瘋狂叫嚣。

正默默旁觀的靈鸷在時雨将要觸碰到那物之即驚呼一聲:“不可!”他行動之快更勝于言辭,力扯時雨往後撲倒,時雨的大半幅衣袖已悄然殘碎。

靈鸷強行平複體內氣血翻湧,用力甩開時雨的手,愠怒道:“孽障,你當真不想活了。那物有上界封印,又豈是你能妄動的!”

時雨閉目,豆大的汗水自臉頰邊墜下,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他過了許久方能開口:“昆侖虛的封印又如何。我自此物之中育化,與它本是一體。一千多年了過去了,它終于又有了動靜,而我卻不能觸及,這叫我如何甘心!”

“這封印多半在你育化之前便已存在,你能出來已是離奇,有何不甘!”靈鸷掙脫時雨的手後,血紅之物消失不見,眼前只餘幽靜寒潭。回想方才的兇險,靈鸷想不出如今的世間還有誰能将此物封印,就算是青陽君或神武羅這樣的大神恐怕也難憑一己之力做到。

“我聽罔奇說過,這深潭是三千年前無端出現在玄隴山中的。”靈鸷緩了過來,也不急着起身,一手支撐于身後,盯着時雨道。

天帝偕最後一批天神歸寂也恰恰是三千年前的事。這意味着九天之上的主宰者終于承認這世間清靈之氣一去不回,任其如何補救,頹敗之勢已成定局。

時雨回望靈鸷,目光清澄,“不必我多說。主人既問了罔奇,又知震蒙氏。那日當着絨絨的面你雖未深究,但心中想必已有計較。”

“那些聻是震蒙氏所化。三千年前,震蒙氏覆亡,你卻育化于此。你與震蒙氏到底有何瓜葛?”

“說來恐怕主人不信。那夜我被聻所迷,才知世上曾有過震蒙氏一族。我在結界之中時,除了血紅混沌,唯一感知到的是一女子的靈識片段,她在那些破碎片段中的所思所憶于我歷歷在目。我看見她曾在赤水邊撫腹微笑,也看她誕下猙獰血球,一如方才那物,只是沒有那般巨大。她流着淚叫我‘孩兒’……不知為何,我知道她叫的一定是我。而那些聻口口聲聲稱我為‘少主’!”

“難道你是震蒙氏之女所誕?這不可能,震蒙氏是真人,你卻是仙靈之體。更何況她盜走天帝玄珠,已被……被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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