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擾人清夢
靈鸷依時雨所言,将一箸魚脍放入口中,眉頭一蹙,連喝了數口酒才将那離奇的味道壓制下去,繼而困惑地瞧着時雨。他實在不明白,為何有人要用如此繁複周折的手段去調制入口之物,其滋味還不如炙烤田鼠。
時雨只覺酒後的靈鸷甚為有趣,他把心放回了肚子裏,也含笑相對。
那些花妖木魅不知何時悄然退下,換了幾個清秀童子前來,每人身邊一左一右地簇擁着。
絨絨也得了兩個,她很是新奇,一時摸摸左邊童子的臂膀,又去蹭蹭右邊那位臉上的胭脂,得了寶貝一般歡喜。
自那些童子靠近,靈鸷背上傘光幽熒一閃,又無聲暗了下去。在他看來,這仍不過是些靈力微弱的山中精魅,無論男身還是女體均無兩樣。直至他們依偎上前,他默默又飲了一杯,未有動作,只是觀望絨絨那邊的應對,尋思着這山中的把戲和長安城又不大相同,不過都是他未曾見識過的。
只有時雨瞬間明白罔奇所想,不禁怒火中燒,正想一腳踢了那童子去,又不甘于此,捏緊手中銀箸,隐忍不發。
那些童子見幾位貴客都處之泰然,想當然都是見慣風月之輩,當下也少了顧忌,紛紛去了罩衣,只着紫紅小衫言笑撩撥,還有些兩兩相戲,場面香豔露骨。
靈鸷本來最得童子歡喜,可他巍然不動,他們莫名有些懼怕。時雨的手無端也被人撫了兩下,他倒吸口氣,微微一笑。
罔奇暗喜,自己今日知曉秘辛,總算也做了一回知情知趣的老兄長。正待舒心暢飲,幾個童子突然化作白骨,有的白發高髻,衣衫未朽;有的梳分髾髻,依稀可見直裾深衣:有的只剩零散骨架,手中抱一古琴……口中均凄然作聲,癫狂地朝他撲去。
“說好了奴與君長相厮守,夫君為何還不來?”
“夫君,莫讓泥銷我骨,蟲蟻噬我之軀……”
……
罔奇驚得掀翻了身前食案,高呼:“時雨,這是何意?可是嫌棄這些童子不夠魁偉?”
“無恥老鬼,竟敢将我想得如你一般穢亵!”時雨将手于衣擺上狠狠一蹭,起身大罵道。
罔奇被白骨女子團團圍住,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得抱頭逃竄而去,那幾具白骨哭喊着“夫君”緊随其後。
周遭又只剩他們三人。絨絨失落,埋怨于時雨:“搗什麽亂,你不喜歡就說,都歸我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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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罷,只聽一聲輕笑。時雨玉面含怒,哪裏有心思逗趣,絨絨擰了他一下,兩人看向仍端坐于案前的靈鸷,那聲笑确從靈鸷處傳來。
時雨和絨絨都吓得不輕,忙上前去。靈鸷嘴角兀自輕揚,說:“這出把戲很是滑稽。”
他一手支額,一手握杯,面帶桃花之色,眼神也略有迷離。時雨和絨絨又相互看了一眼。
“主人可有不适?”時雨惴惴問道,“我看還是莫要再喝了。後頭備有雅室,不妨去歇歇?”
“也好。”靈鸷長身而起,腳步有些不穩。時雨趕緊扶了一把,他竟說了聲:“多謝”。唬得時雨險些也站立不穩,心道,果真是喝多了,他的酒量實在不怎麽樣。
罔奇不知被白骨夫人追去了何方,他讓仆人給時雨一行備下的雅室只有一間。靈鸷将傘交于時雨,和衣卧于床上,阖目似睡去了,鼻息綿長,周身有淡淡酒氣。
時雨和絨絨心照不宣地退至屏風之外。時雨假意沒看見那屏風上所繪的周穆王與西王母雲雨醉戲圖,罔奇的行徑益發荒誕了。
“他剛才可是說這傘名為‘通明’?”時雨小聲問絨絨。
絨絨點頭:“他連這都告訴你,想是醉得不輕。”
這些時日以來他們對靈鸷的了解也有所增進。靈鸷手段了得,敏銳闊達,那些詭谲狡詐之事他是不屑為之的。他若看上去是醉了,便真的是醉了。
時雨挑眉一笑,“既是醉了……”
“你要幹什麽?”絨絨警惕道:“我勸你死了那條心,你殺不了他。”
“想哪去了,我不過是好奇。”時雨臉一紅,附在絨絨耳邊悄語幾句。絨絨的臉色也變得意味深長,“這個嘛,我的确未見識過……你為何不去!”
“自然是不敢。”時雨擺出小人坦蕩蕩的姿态,輕聲與絨絨分析利弊:“萬一被發現,他也不會殺你。”
“可我不想他厭惡于我。”
“你怎知他必然會厭惡?”
兩人又心懷鬼胎地掙紮了一會,都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絨絨畢竟見識更廣,率先下了決心:“你我同去!”
一起入了帷帳,絨絨無聲動唇,示意兩人齊齊出手,一探便知。
時雨突然想起,白烏人那處是否也會紋有刺青,萬一再被灼燒如何是好?來不及說出這天大疑慮,絨絨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說就朝靈鸷身下摸去。等到時雨回神,帷帳內只餘他和靈鸷。
這絨絨雖是上界靈獸,于修煉一事卻不上心,既不善魅惑之術,法術也不見得高明,在時雨眼裏就是廢物一只,除了坑害于他,唯有來去飄忽這一項是她所長。
所幸觸碰刺青時那般灼痛并未再現,時雨未及喘息,便聽靈鸷嘆了口氣,“我不願污了手,屢次不與你計較,你為何一心尋死?”
時雨收手,疾跪于榻上:“主人饒命,我受絨絨所托,解她心中之惑。”
靈鸷緩緩翻了個身,枕手側對床外,盯着時雨的眼睛似怒非怒,似醒非醒。
“她還有疑惑之事?”
絨絨瞬間出現在屏風之上,無恥道:“我雖智周萬物,卻不知主人衣下是何模樣。”
靈鸷微怔,默然片刻方道:“我與你們并無不同。”
“可我與時雨卻大不相同。”絨絨見他未怒,立即打蛇随棍上,“我聽聞白烏人成年之前非男非女,可是真的?”
“原來是為這個。”靈鸷語氣平淡,“是又如何?”
“那日後呢,你是男是女?”絨絨激動,晃得屏風咯吱作響。
“我為何要告訴你。”
絨絨還未弄清楚靈鸷方才瞥她那一眼是否有戲谑之意,靈鸷已将眼閉上。翻身睡去前,他仿佛嫌棄時雨跪得太近,擡腿将其從榻上踹下。
時雨悲憤,脫口而出:“主人今後若為女子也這般行事嗎?”
靈鸷背對他,許久方開口道:“我自然不會成為女子。我族中女子……要比男子的責任更重。”
“這又是何故?你再說說,是男是女你們是如何擇定的?”可惜任絨絨怎麽呼喚,靈鸷再未出聲。
入夜,絨絨在屏風上打盹。時雨也裹了張獸皮席地而卧,他如絨絨一般,雖能不眠不休,可長此以往仍會感到困倦。半醒半夢間,忽而傳來幾聲低語——“少主醒來,少主醒來!”
“誰!”時雨驚起,四下阒然,唯有靈鸷極其輕緩的鼻息和絨絨的小呼嚕。
低呼聲哀切紛雜,似在耳邊,又似由心而生。幾個細長黑影自牆角悄然滋長,飄忽淺淡,并非實體,可雅室中所懸的螢石之光也無法将其穿透。
若論知覺敏銳,無論靈鸷還是絨絨都在時雨之上,然而此刻他二人均未覺察異動。時雨知道自己多半進入了這些影子布下的迷障之中,可神智卻無比清明。
“為何叫我少主?你們到底是何物?”
影子不答,徑自伸展拉長,朝時雨迤逦而來。時雨是仙靈之體,何懼鬼魅,可這影子遠比鬼魅陰邪,只是逼近,已讓時雨遍體生寒。
影子是一團黑色混沌,并無四肢五官,時雨腦中似有陌生呢喃耳語,一聲聲凄入肺腑——“少主,少主……”
“我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們少主,不要再糾纏于我!”
時雨見影子似乎有意要附于他身上,連忙凝神抵禦,一輪無形屏障籠罩周身,随他意念增長,那屏障的淡淡金芒向外擴展,欲驅散影子和那股森寒之意。怎料就在金芒與黑影接觸之即,黑影非但沒有退卻消弭,反而瞬間迎上,與屏障交融為一體。
時雨想撤回屏障為時已晚,整個人動彈不得,心神似被攝住,無數意識片段如觸手鑽入他靈竅之中。
“時機已到,玄珠可出矣!”黑影的低語變作了尖利的呼嘯,渾似利器剮蹭于金石之上。
時雨避無可避,欲呼無聲。什麽玄珠,什麽時機,那些片段是誰的記憶,他究竟要記得什麽?為何他的抵禦在黑影的侵襲下非但無招架之力,反讓對方有了可乘之機……不待他收整心神,理出頭緒,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突然被更深的恐懼取代。那恐懼無比真切,卻非他本心所生。
“不好,土伯已至!”黑影在時雨靈竅之中翻騰哀嚎。
一只滿是血污的巨爪自地底探出,不費吹灰之力就将那些個黑影攥在掌心。時雨和黑影之間的膠着相連并未全然截斷,元靈中有一部分似乎也被巨爪所擒。罔奇洞府中的雅室不複存在,靈鸷和絨絨也不見了。蒙昧之中,時雨看清了那巨爪的主人,竟是一個長得虎首牛身的巨大兇神,面有三目,角如劍戟,周身血污卻無妖魔之氣。他身後站着的兩行巨人,正是不久前在神禾原打過交道的夜游神仲野和游光。
“這些聻果然在此。多謝二位相助。”兇神朝仲野、游光點頭示意,信手将那些黑影揉捏成團,抛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黑影在他利齒下支離破碎,發出只有時雨感應得到的呻吟尖叫:“少主,震蒙氏只剩下你了,切莫相忘,切莫相忘啊……”
時雨的血肉仿佛也被人一口一口地撕咬碾磨。他至今仍不知這些黑影從何而來,與自己有何瓜葛,此刻卻要與他們一同經受被利齒生噬的殘碎之痛。
這些影子已不是第一次糾纏上時雨。先前就有幾個零散黑影在他身邊游蕩徘徊,想近身卻未能如願,最後悉數被夜游神和玉簪捕獲吞噬。時雨不願惹禍上身,對他們的求助不聞不問,然而不知為何,每次他都能感應到他們的慘呼,心中似有隐痛。
兇神品嘗完畢,将已然沉寂的黑影殘片往腹內吞咽,時雨無法抽離,心知不妙,整個人似被一只無形之手生拽着墜入萬象幽暗之中。
這時,微光自幽暗的另一端亮起。那微光吸附着時雨飄搖如孤舟的一縷元靈,将他強行往回路牽引。時雨被兩股強橫的力量拉扯着,兩頭非岸,生死無門。
正僵持不下,微光那一端如有強焰迸發,時雨于極亮處雙眼一黑,再恢複知覺時,眼前漸次清晰的是在螢石映照下活色生香的春宮屏風。周遭一切如故,沒有黑影,也沒有兇神和夜游神,只是額頭甚為疼痛,多半是驚醒時磕到了榻上。
“時雨你幹什麽呀!”絨絨不滿地嘟囔。
靈鸷坐在床沿,用足尖撥弄時雨的臉,看清後方道:“擾人清夢,真是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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