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樂從何來
“你與靈鸷認識很久了?”謝臻随口問。他躺着喝酒,灑得衣襟上都是酒液,狼狽地撣了撣,也無心再去理會。
“如何算久?于我們而言,百年不過一瞬。”時雨面帶嘲弄,“我與他相伴的時日必定比你長久。”
“那倒是!可惜就像絨絨說的,活得長久,煩惱也長久。像我就不操心百年之後的事,再多的執念也止于一世。”
“前路兇險難料,你為什麽還要跟着我們。你真的相信大荒之野有治你頭風的良藥?那都是絨絨诳你的!她貪玩,恨不得多些人陪她。”
謝臻以手為枕,“騙就騙吧,橫豎我也沒掉一塊肉。與你們結伴同行挺有趣的。”
“我們?”
“對啊,絨絨有趣,你也不讨人厭。當然了,我與靈鸷更是一見如故。過去我從未想過我會與他那樣又冷又悶的人為友。自打我見到他,居然有種十分古怪的親近感,他的舉止言行在我看來都十分熟悉。前世之說,不信也難。”
時雨沉默。在靈鸷心中,大概并不曾在意謝臻轉世一事,他只當謝臻是分開了八十五年的友人,其中的六十年他被罰獨自修行,時間如水過無痕。靈鸷和謝臻都未對重逢表現出太多的熱切,但恰是那種無需言說的熟稔和自如,讓時雨如鲠在喉。
“我說時雨啊,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靈鸷的娈童……”謝臻懶洋洋發問,話音剛落,喉嚨已被牢牢扼住。
時雨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氣得連聲音都在發顫。
“你說什麽,你方才說什麽!竟敢如此胡言……你心思龌龊,滿口污穢。我看在靈鸷份上對你諸多忍讓,真以為不用法術我就殺不了你?”
謝臻只覺喉間如有寒鐵之鎖,憋得滿臉通紅,幾欲氣絕。他扳着時雨的手,艱難解釋道:“哎哎,我并無惡意。你們起居都在一處,我見你容貌出衆,又口口聲聲叫他主人,故而才起了誤會……時雨時雨,你先松手!我,咳咳,我知道你心中所想,靈鸷于我只是好友,絕無他念!”
時雨将謝臻狠狠甩開,厲聲道:“放屁!愚蠢凡人,你什麽都不知道!”
謝臻逃過一劫,捂着生疼的喉嚨,許久才緩過氣來。他朝時雨擺了擺手,“不是就不是,動什麽氣呢!”
謝臻出身世家,周遭所見,好男風,喜娈童,都算不上什麽稀罕事,甚至在名士貴族間被視作一種雅癖。他本人則一貫豁達随性,但凡有情,發乎于本心,一切皆可。原以為這些跳出六道者會比他更為超脫,沒想到時雨如此較真。
“你羞辱我也就罷了,休要搭上靈鸷。”時雨餘怒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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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對謝臻來說,時雨說什麽就是什麽。他恭維道:“我一看便知你是有情有義之輩。否則以你之能,未必要屈身于他。”
“謝臻,你且說說,活着是什麽滋味?”
時雨寒着臉問得一本正經。謝臻喝了口酒壓壓驚,“你不知道人活于世上有多麻煩,饑時需食,渴時需飲……”
時雨不喜污濁,所以謝臻及時打住,未将剩餘的幾項“麻煩事”一一道來。用不着擡眼看,他也能想到那張俊俏的臉蛋上必定滿是鄙夷。
然而時雨接下來的話卻平靜了許多,“正是如此,你們才有別于頑石塵埃那些死物。”
謝臻懶得去揣度他的用意,一徑大吐苦水,“你們這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哪裏知道……”
“我當然知道。靈鸷即是我的饑與渴。”時雨垂眸,“遇上他之前,我從無所求,遇上他之後,我更無他求。我只要他,無論以什麽方式,如饑者逐食,渴者盼飲,無對無錯,無休無止。”
謝臻搖晃着有些昏沉的腦袋,良久後方打了個哈哈,“你總不能将他吞進肚子裏吧!”
“我無此癖好。”頭頂傳來一聲輕哼,時雨似笑他荒唐,又似自嘲,“若能如願,也未嘗不可。”
謝臻不便評價,他也沒問“靈鸷知不知道”這樣的蠢話。以他的了解,靈鸷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會放在心上。他含蓄地提醒:“有所求固然沒錯,可……你當真認為靈鸷可以讓人‘求而得之’?”
其實謝臻無須刻意于那個“得”字上加重語氣,時雨也能意會。他們談論的乃是靈鸷,一個桀骜強悍的白烏人。靈鸷恰如那把傘中劍,薄而銳,寒而烈。他要麽勝,要麽折,唯獨不能設想被征服和駕馭。
時雨食指和無名指指尖莫名地隐隐生疼,那是曾被靈鸷身上的刺青印記灼傷之處。他将雙手負于身後,輕輕摩挲着疼處。
“沒有他,斷不會有今日的我。從他拔劍救我那時起,我已将自己與他視作一體。”時雨低聲道:“要不占有,要不臣服。這天地間若我還能臣服于一人,那也只能是他。”
他說來平淡,玉般容顏上笑容清淺,有如薄雲缭繞皎月。謝臻卻暗自咋舌,這非人的心思,凡夫俗子實在難懂。
“若非陰差陽錯,你與靈鸷在一處也算得上一對璧人。”謝臻笑道。
“你可知……白烏人成年之前性別未定?”時雨若有所思。
“非男非女是吧,絨絨跟我說過。在我眼裏,靈鸷就是靈鸷,無論男女他都是我的好兄弟,不,好朋友!”謝臻晃了晃空酒壇子。
“即使他日後或為女子,你對他也無旁念?”時雨也恢複了鎮定,輕撣袖口蹭上的塵污。
謝臻神秘一笑,“凡人嘛,難免俗氣,我喜歡這種……或者那種……。”
他手中略作比劃。同為男子,時雨自然心領神會,不屑地笑笑,未予置評。
“夜已深,各自歇下吧。明日前往藏龍灘,還不知會遇到什麽東西。”時雨挂念飲了酒的靈鸷,唯恐絨絨又在靈鸷面前聒噪,于是将自己剩餘的半壇子酒也抛給了謝臻。
“你房中擁擠,今夜你也可以與我同宿。”謝臻很是大方。
他并不知道時雨雖與靈鸷同宿,但夜晚多半以雪鸮之形栖于窗畔,而絨絨在屏風上,半空中,随處均可安身。床榻之上從來只有靈鸷一人。
時雨不欲解釋,卻忽然思及一事,神色複雜地問道:“你看不見我的幻術,玄隴山那晚,我化身雪鸮啄了你一下……”
“什麽雪鸮?”謝臻訝然,随即莞爾,“那天你一句話不說,撲上來就親了我一口,還啃得我滿頭是血。”
……
時雨只後悔自己剛才未下重手,留這禍害于世。他已說不出話來,連多看對方一眼都無法忍受,在殺心重起之前速速遁去了。
謝臻頓足大笑,只聽客舍周圍狗吠聲此起彼伏。馬夫披衣沖出來,朝着屋頂大喊:“什麽人在那裏……來人啊,房上有賊!”
待小二與掌櫃也挑燈出來,屋頂上已無人影,只是地上多了“賊人”落荒而逃時打滑踩落的幾片碎瓦。
不知是否因為思無邪的緣故,久未做夢的靈鸷在入眠後又回到了小蒼山。他尚在山上時,族中的沉悶肅穆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撫生塔無不讓他想要逃離。如今走得遠了,小蒼山的一草一木卻在心間缭繞不去。
夢中的他尚且年幼,赤足坐在鸾臺的大黑石上,聽溫祈為他描述江南的蓮。
小蒼山是沒有蓮花的,現存的白烏人無一見識過真正的蓮長什麽樣。然而白烏人真正的故土遠在西海聚窟洲,據說那裏曾有萬頃蓮田環繞,花葉香聞數百裏。也許正是這樣,前任大掌祝醴風給她心愛的弟子取名“蓮魄”,意在讓後人莫忘昔日來處。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靈鸷動了動腿,銀鈴在他左足無聲輕晃。“大執事,你說凡人的這歌謠唱的是采蓮之樂。可是采蓮有什麽可值得歡樂的呢?”
“是啊,樂從何來?我都快忘了,在小蒼山之外,世間尚有毫無因由的快樂。”
在夢中,溫祈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靈鸷記得很清楚,大執事說這話時依舊平靜溫和,他在描述着人間的樂事,然而他的眼中殊無歡愉。
自靈鸷懂事以來,小蒼山已不知“樂”為何物久矣。他并不為此介懷——毫無因由的快樂想必毫無益處,要來何用?
可他為何獨獨忘不了這一百五十多年前的舊事?
大執事的面孔逐漸淡去,白水繞黑石的鸾臺也換作了西北小鎮粗陋瓦頂。思無邪的酒氣,絨絨的淚,謝臻的笑,時雨的冷嘲熱諷,吹滅了燈火的人家交織着俗人夢呓和孩童輕啼,秋蟲在暗窗深草處切切應和……靈鸷本想找個清淨的所在靜坐調息,這撲面而來的吵鬧令他無所适從。可他并沒有敗興而去,相反,他喝了酒,聽他們的哭笑唠叨,憑白虛擲一段光陰,竟有種陌生的痛快,仿佛萬般無用的明月清風墜入心間,一時盛得極滿。
靈鸷翻了個身,有微涼的觸感自額角傳來,是時雨的手。早在時雨輕飄飄從窗外進來時,靈鸷已悄然轉醒。
這小畜生還真是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窺探于他的機會。
靈鸷酒後心性寬和,不欲大動肝火,因而懶得與時雨計較,只是收心凝神。他默默忍了片刻,想等時雨無隙可乘之下知難而退。時雨果然收手起身,然而頃刻又旋返,這次他的手竟然落在了靈鸷胸膛之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靈鸷的仁慈瞬間被消耗殆盡。只聽時雨一聲低呼,他右手已被利物釘穿在床沿。
“死性不改!”靈鸷起身斥道:“我不想髒了手,你卻得寸進尺。”
絨絨還蜷在角落,似比先前睡得更酣。想來是時雨狼狽之餘還不忘設法摒除了旁觀者。他低頭看向傷處,貫穿他掌心的原來是客舍中的燭剪。在靈鸷的怒火下,圓鈍的剪口整個沒入時雨血肉之中。
這點傷口愈合不難,然而入骨疼痛卻在所難免。
“我見主人酒意未散,額角布有細汗,以為是被子捂得太實,故而鬥膽掖了掖被角……萬萬沒想到會擾了主人好夢。都是我的錯!”
靈鸷沉默良久,将頭調轉一側,“我提醒過你,離我遠一點。我不喜人動手動腳。”
時雨一把将燭剪自掌心抽出,淋漓鮮血即刻沿他手腕而下,将潔白的袖口浸染成了比緋色外衫更為深重的殷紅。他皺了皺眉,苦笑:“換作謝臻,主人想來不會下此狠手。”
靈鸷對時雨驟然提及謝臻很有些意外。“他并非沒有分寸的人。”
“唯獨我是下作之流?主人為何不肯承認對我早有偏見!”時雨揚起下巴,“我自知區區小奴,不敢與主人好友比肩。然而你既已允我随行,卻從不曾信任于我,這又是何苦來哉?”
靈鸷心下煩躁。時雨看似卑微,實則步步緊逼。他不擅應對這種局面,支額道:“既然委屈,趕緊滾就是!”
過了好一會,他才聽到時雨發澀的聲音:“難道這一路甘苦與共,主人對我連一絲眷顧都未存下?”
“沒有!”靈鸷轉過身來,面色冷淡,“你自己都說了,區區小奴毫無用處。我為何要在意于你!”
“方才通明傘就在手邊,主人為何不直接拔劍,偏要舍近求遠用那勞麽子燭剪來傷我?”
“再敢多說一句,我就如你所願!”
通明中暗藏的傘中劍的确是稱手的利刃,然而它所傷之處無法再用法術複原。若剛才靈鸷用的是傘中劍,時雨的手多半已廢了。
時雨看似平靜自持,眼角已隐隐發紅。又來了又來了……靈鸷大感頭痛:“滾一邊去,孽障。你的血滴到我新衣服上了。”
燭剪在時雨手心悄然化作齑粉,擡手時,掌心傷處的血已止住,他臉色也如雨過天晴,嘴角止不住地上揚:“我知道,主人不忍傷我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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