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哥哥比我大四歲, 很溫柔,也很聰明。別看我現在這副模樣,小時候的我特別調皮頑劣, 天天都在闖禍,總是挨雄父的揍, 雌父也很嚴厲, 認為犯了錯就該受罰,只有哥哥永遠會在旁邊為我求情。”

“每次我一哭, 哥哥就會悄悄帶我去家樓下的小超市, 用他的零花錢給我買吃的。別問我自己的零花錢在哪裏, 早就花完了。後來我就經常在他面前裝哭,因為一哭就有糖吃,我想哥哥應該也知道我在假哭, 但他仍舊願意上當受騙,所以默許我屢試不爽。”

解雁行溫柔地笑了一下,笑完之後也淡淡地道了一個轉折:“我十四歲那年, 發生了一場大地震,無數樓房坍塌淪為廢墟, 死了數以萬計的人, 我的雄父、雌父都因此喪命,當然, 也包括我的哥哥。”

“他們班當時在上體育課,其實運氣很好,有很大機會活着,但因為他是班長, 地震的時候和體委去拿健身器材,壓死在了體育器材室……”

“當年我們一個班級三十九個人, 死了三十六個,還有一個高位截肢。我在廢墟下埋了三天,一度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但終究還是被救了出來。但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一名孤兒……嗯,孤雄崽?”

卻戎搖搖頭:“就說你們那兒的方言吧,我能理解。”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解雁行,正對着他站立在樓梯口,昏暗的壁燈無法照耀到全身,四周無依無靠,後退半步就會從高處跌落,但目光依舊平靜,脊背永遠挺直。在揭開傷口時雄蟲眉心微微蹙緊,凝結着化不開的憂傷,但又不是一味沉浸在悲痛裏的自怨自艾。

解雁行始終是溫和淡然的,但卻戎也感知到了他骨子裏的強勢與桀骜,絕非什麽風吹就會倒的菟絲子,而是勁松、頑石,是收斂利爪尖牙的狼與蛇。

溫柔不是生活所迫,只是出自他願意。

“嗯,謝謝。”解雁行垂下眼眸,“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時間,每天早晨睜開眼,記憶複蘇,就要再一次接受親人離去的事實,每天每天,循環往複。每每看到護士打開窗戶,我都有一種想從那裏跳下去的沖動,因為只有那樣才能逃避那種喊都喊不出來的痛楚。住院期間,聽到最多的聲音就是哭聲,每天,甚至每小時每分鐘都有人死亡,見得多了之後,疲憊又麻木。”

卻戎抿緊雙唇,悲傷之餘又十分憤怒,怎麽可以讓心理承受能力本就脆弱的雄蟲在養病過程中再直面這些疾苦?解雁行能堅持下來真可謂是奇跡。

“但怎麽說呢……”解雁行嘆了口氣,唇角浮現釋然的笑容,“我還是始終相信,人生真的很長,堅持下去,事情總會迎來轉機的。這是我的雌父告訴我的,她小時候家裏做生意破産,欠下大筆巨債,過了很長一段的苦日子,家裏甚至差一點集體燒煤自殺,但就因為某一個瞬間的堅持,全都活了下來,生活逐漸有了改變,後來還嫁給了我的雄父……”

“……你迎來轉機了嗎?”卻戎問。

解雁行沉默一會,想的是确實有轉機,如果不是堅持了下來,怎麽還會知道地球之外,還有這麽一個特別而龐大的蟲族宇宙。不過因為不好回答,他只挑了下眉梢:“遇到你算不算轉機?”

卻戎:“……”

“你這什麽表情?你成為我的警衛員,保護我的安危,确實是轉機啊。”解雁行笑了起來,“與此同時,我不也是你的轉機?沒有我,你現在就得去睡橋洞喝自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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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産生了些許粉紅色誤會又被無情打破的卻戎嘴硬道,“也不是,大不了我就認慫回家宅住着……最多被陶成天念叨管束,再被杜文嘲笑幾句,但他們又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我餓死。”

雖然知道卻戎聰慧,應該能理解他特意說這麽一大段話坦誠秘密的言下之意,但解雁行笑過之後還是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用意攤在臺面上:“我一直覺得我的命很重,因為同時承擔了我的父親們和兄長的生命,除了最初的那段時間,之後無論生活再艱難,我也再沒想過輕生,反而更加惜命,因為我還要為了親人活下去。”

“卻戎,我也希望你能夠珍惜生命,複仇不應該成為你餘下生命的全部意義,複仇結束之後,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說着說着,解雁行擡眼看向卻戎,發現對方注意力好像已經不知道飄散到了哪裏,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你是不是嫌我管得太多了?我當過兩年學院輔導員助理,遇到過好幾個問題學生,還有一個求愛失敗要跳樓的,雌蟲……職業病……”

“沒有,”卻戎甕聲甕氣地低下頭,“你說得挺好的,都已經講到複仇結束了……締結特組織老巢藏得極其隐蔽,軍部動用了無數人力財力,打了十年持久戰都拿他們無可奈何。黑暗無垠的宇宙是他們最好的僞裝,想要到第五星的那些衛星上去,必須通過準确精密的躍遷點,僅僅是數據小數點後的不同得出的位置就是天差地別,可想要獲得這些躍遷點的精确數值豈止困難一詞能夠形容。能夠覆滅締結特為哥哥們報仇就很不易了,至于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複仇中也要惜命。”解雁行嚴厲指正,“不要頭腦一熱什麽都不管就去送死。”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卻戎說,“這些話你應該提前幾年來,說給卻征聽……不過他估計聽不進去,那只黑皮蟲子犟得要死。”

“嗯……”解雁行想想還有什麽要提醒的,但實在困得不行,打了個哈欠道,“我哥哥的事情,只說給過你一只蟲聽,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要保密,齊諾也不準告訴。”

卻戎樂了:“你蟲毒和翅膀的事情也沒告訴他,他會不會覺得我們合起來排擠他?”

這還不是怕齊諾這大傻子嘴上沒把門的,即使知道不能亂說也容易被騙得什麽信息都往外掏。光一個雄蟲素解雁行就已經很苦惱了,如今再添個高等雄蟲和翅膀,真要傳出去,景鳴晖這別墅的門檻都能給雌蟲們踏平了。

“最後一件事。”

“嗯?”

“今天還沒給我捏翅膀。”

“……”

又是嶄新的一日。

齊諾硬是中午十二點才扶着牆爬了起來,腳步蹒跚,像沒了半條命,嘀嘀咕咕道:“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再也不喝酒了……”

卻戎也難得沒有晨練,捂着頭不知死活地癱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只有解雁行神氣活現地在廚房裏準備午飯——五袋泡面,只有五袋的原因還是卻戎說他胃口不好,“只用”給他下三袋就夠了。

“雄保會把你們派來是來伺候我的。”解雁行佯裝抱怨道,“怎麽現在角色調轉了?”

“對不起雄子……”齊諾真的很抱歉,“我再也不敢了。”

卻戎腦袋後仰擱在沙發上,倒轉着看向解雁行,後者對上他的視線,好笑地搖了搖頭。

“快起來吃,等會還有客人要來?”

“客人?……哦,主蟲你指的是客蟲?”齊諾系上圍裙接任剩餘的烹饪工作,“誰要來啊?”

“嗯——”解雁行賣了個關子。

就在半個小時之前。他收到了雄保會的視頻通訊邀請,那個時候卻戎剛捂着宿醉的腦袋爬起來,走到客廳,見到是雄保會打來的通訊,再想起昨晚在格瑞戈登城堡的鬧劇,小作聯想就知道肯定是來他告狀的。卻戎倒也沒客氣,一屁股坐在解雁行身邊,陷進柔軟的沙發背中,示意解雁行快接,他倒要聽聽這回自己被罵些什麽。

視頻接通,對面果然是區雄保會的副會長,滿臉嚴肅地說昨夜收到消息,卻戎在市雄保會會長舉辦的慈善拍賣宴會上 意圖傷害多名雄蟲,他們強烈建議解雁行立刻解除雇傭合同。

解雁行一邊想着傷到了雄蟲的心算不算,一邊好脾氣地解釋事情始末為卻戎開脫。

副會長臭着臉聽到一半,實在是忍不下去了,憤怒地打斷道:“雄子,我感覺你在排斥雄保會,你不應該這樣,我們永遠是為了保護雄蟲的利益而存在的。雌蟲并不是什麽值得可憐的家夥,他們貪婪、暴力、愚鈍、重欲,想想你現在為什麽膽戰心驚地躲在家裏無法自由行動?你為什麽出行必須帶警衛,他們為什麽敢肆無忌憚地攻擊你,就是因為你心軟、好欺負,你拿他們沒辦法,所以他們就變本加厲,肆無忌憚。

如果雄蟲不夠強硬,就會被他們踩在腳底下,當作滿足自己的工具。高等雄蟲或許有辦法克制雌蟲,但那麽多普通的雄蟲呢?他們怎麽辦?這不是沒有例子,第五星被圈養致死的雄蟲數不勝數。你覺得你在鋤強扶弱嗎?不,你在助纣為虐。你要知道,為什麽在你被攻擊的時候,有一名高等雌蟲兢兢業業地保護你,那是因為雄保會為你争取來的!沒有雄保會,你早就被一群雌蟲攻擊致死了!”

“……”解雁行沉默地看着副會長滿是怒火的面容,他不是會輕易被幾句話術就唬住的人,與之相反,他極善于思考,總能抓住深層次的東西。過了會,解雁行才淡淡地說:“副會長,我并不是排斥雄保會,也從未否認過雄保會存在的意義,我很感謝雄保會對我的幫助……但我認為,你對卻戎的态度更像是一種針對,而并非建立在對我的保護目的上。”

僅僅是極為短暫的接觸下,解雁行也看得出副會長是一個非常注重雄蟲權威的蟲,像個封建的大家長,他希望雄蟲的地位至高無上,說一不二,卻戎弑雄的行為在他眼底簡直大逆不道,無論任何緣由都是絕不允許存在的。

“副會長,雌蟲和雄蟲,應該是相互依存的。我們……”

“行了,跟他廢話那麽多做什麽?”卻戎忽然一把搶過了通話懸浮屏,兇神惡煞地盯着屏幕,“雄保會,确實有存在的必要,但存在的意義是保護雄蟲,而不是包庇雄蟲,更不是挑起性別對立。”

副會長臉色差得簡直要冒紅煙,顫抖道:“我們包庇誰了?”

“當初我交的證明材料,你們壓了多久?如果不是你們卡了下逮捕令,死活要辨認真僞,查什又怎麽可能有時間逃出第三星?一切就因為他是翅翼高等雄蟲,你們不要命似的包庇他。但你知道我們死了多少雌蟲才在第五星尋到他的蹤跡嗎?他逃亡期間甚至還死不悔改地害死了一只雄蟲。”

“你——”

“不就是你們好幾只蟲因為這件事遭到貶職,所以看我極其不順眼嗎,有什麽不敢說出來的?……再說你們怎麽保護解雁行了?說得倒是振振有詞,解雁行幾番遇險都是自己逃出來的,你們除了把我派來還算幹件蟲事之外,還做了什麽?眼睛裏只有有錢有勢的高等雄蟲,底層雄蟲你們管過沒有?”

“卻戎!!”

“啊,副會長,我收到了新的通訊申請。”解雁行連忙趕在他們徹底吵起來之前強行攔住,“不好意思,感謝你的關心,我們下次再聊!”

他倒也沒說假話,确實有一個陌生號碼發來了視頻邀請。解雁行疑惑地接通,懸浮屏中央忽然冒出一個可愛的典型女性面容,一頭烏黑的長發披在肩頭,耳垂兩枚白金色耳釘,嘴唇紅潤,杏仁眼在見到解雁行的那一刻亮了起來:

“解先生,你好!我是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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