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翌日,折衣再醒來時,末悟已不在洞中。

幾百年不曾做過了,一做便腰酸背痛,他躺了許久才慢吞吞起身,外頭天光大亮,洞口舒展的藤蘿葉嘩嘩然地響成一道簾兒,他呆呆地望了半天,才想起昨天白日裏還沒有這道門簾,恐怕是末悟到夜用法術催上去的。

于是他又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昨夜情不自禁處,可能還說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淫話,也不知這門簾有沒有隔音功能……

正胡思亂想之際,末悟高大的身軀已站在了洞外。他一把扯落了那可憐的藤,将一個小包袱往折衣身上一抛。折衣連忙接住了,打開,卻見是一身苦褐色的長袍,一只小布囊,還有一雙木屐、一雙白襪。

“換上吧,這是人間的衣裳。”末悟一身箭袖甲衣,逆着光,眉宇清冽,卻看不清表情。

折衣翻了翻,“這是要我扮什麽?”

末悟勾了勾唇,“讓你扮別的你也不會啊,這是和尚穿的納衣。”

“和尚?”折衣一驚,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後腦勺,這動作把末悟給逗樂了:“你是我座上消災解難的大師,倒也不必剃頭。”

折衣道:“消災解難,這倒不難……”他隐隐有些高興,摸着這僧人衣袍,都生出些親近感,“我從未穿過這種衣裳。”

他是佛祖座前的一盞燈而已,不像阿難、迦葉他們,曾經歷了千萬苦修而得道飛升,是真正的高僧大德;他充其量只是日日仰慕佛法,一個近水樓臺、特招入編的造物罷了。

他總覺得自己比之真正的六道生靈,要欠缺一些什麽。

末悟卻在一旁笑他:“你若真穿着這種衣裳,又如何嫁給我?”

折衣擡起頭,“我還沒有問,你在人間,叫什麽名字?”

末悟的笑容靜了一靜,“我在人間的名字,你不知道?”

這話問得莫名其妙。我怎麽會知道?折衣腹诽着,但還是溫和地說:“你告訴我嘛。”

“……我叫沈雲閣,如今托生到長羅王麾下的大将軍身上。”末悟道,“我每一回下凡,差遣也好,渡劫也罷,都是這個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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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閣,折衣念了幾遍,不太順口,“不如末悟這個名字好,有寓意。”

末悟倚着洞壁抱胸看他,“是麽?”

“是啊。”折衣一提這個話題就來勁兒,“我給你取這個名字,是想你懷揣着阿修羅一族最後的希望,盼你能開悟大道,證成正果。當年我将你從戰場上撿回來,一直是按着佛陀的訓誡來教導你,你如今成為魔君,也是——”

末悟卻打斷了他,“養大我的是你不假,可把我丢下的也是你啊。”

他說這話卻很平靜,好像根本沒打算和折衣吵架,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折衣卻呆住了。

他從未想過對方會提起這件事。這件在他看來根本無關緊要的事。

“——你血口噴人!我沒有丢下你,只是你長大了要自個兒去渡劫,你若始終跟着我,如何能得道……”

“渡劫的事,你還未想起來麽?”

“渡劫升天本就要抹去前塵,我為何要想起來?”

“可我,”末悟垂了眼簾,“我卻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折衣驀地轉過身去,連肩膀都在顫抖。

一邊對自己說,他的話沒錯,在他們各自修行、各自渡劫的那幾千年,确實不曾有過聯系;一邊卻還是覺得不忿,他們好歹有着近萬年的因緣,他又何必把話說得那麽難聽?

遠的不說,就說這近的三千年,若不是有他在,末悟身為一頭阿修羅,恐怕早就被惡念摧殘得發瘋至死了!

“你記得清清楚楚,”折衣将牙關一碰,說出了一句他自認兇狠的話,“卻不曉得感激。”

“是啊,”末悟低低一笑,“神仙們都說我運氣好,一族滅門的時候偏被你給撿了,走了佛祖的關系當上了魔君,還能娶到你日日為我除業。我感激啊,怎麽不感激?

“可是折衣,”他的聲音漸如呢喃,“人家就算養一只狗,也知道有始有終。”

折衣抱着自己雙臂,不知為何感到了些許寒冷,下意識地啃起了自己手指頭上的死皮。

這是他的一個壞習慣——當他不想說話,又不得不做點什麽來反應時,他就會開始咬手指。

身上忽而一暖,卻是末悟抖開了那一件僧袍,給他披在了肩上。

末悟的大掌似乎還摩挲過了折衣的肩臂,但是很短暫,很快他也就收回了手去。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到底沒有再說出口,只是靜靜地望着折衣的背影。?

呆了片刻,折衣忽然開始自己換衣裳。扯着肩頭的僧衣心不在焉地一遮,身上的白衣滑落下來,便露出一具幾乎是聖潔的胴體。人間的衣裳難穿,裏衣、中衣、外袍,最後他扯好了衣帶,将那只小布囊挂了上去,感覺自己似乎有了點兒帥氣居士的模樣,轉過身,便正對上末悟赤裸裸的直視目光。

他想也不想便往外走,卻被末悟叫住:“鞋。”

折衣停下步子,袍角下的腳趾蜷了蜷。他沒來由尴尬,澀澀地道:“我不要穿鞋。”

“哪有不穿鞋的凡人。待到了人前,也不好随意用法術了。”末悟将那雙白襪與木屐捧在手上,走到折衣面前蹲下,像對待孩子一般,擡起他一只腳擱在自己膝蓋上。折衣的一雙雪白赤足,就算在血海中行走也不會髒上分毫,落在末悟眼中,卻讓他怔忡了。

折衣不言語地踩了踩他的膝蓋。末悟回過神來,三下五除二地給折衣套上襪子,又給他蹬上木屐。折衣走了兩步,木屐噠噠的聲響讓他不快,狹長的眼角挑起,他朝末悟道:“你方才,動欲了?”

空氣中有股清甜香。

末悟道:“我對我夫人動欲,犯法麽?”

“……”折衣有些羞赧,更無法克制地想起昨夜的荒唐事;但無論如何——

很快也便不是你夫人了。

這句話,他最終沒有說出口來。

它只是像刀子般在折衣心裏旋了一旋,割出一片空蕩蕩的響,又铮然地掉落。他抿了唇,複噠噠地走開了,沒有再看末悟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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