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折衣再不理他,自己跑到隊伍前頭生悶氣去了。

繞開那河道,便又多走了十餘裏的冤枉路,四面荒山冷野,到落日時分,距離可落腳的村莊還有很遠,副将建議先到前方山林中休息。

被夏日蒸烤過的松樹林也幾乎禿了頂,好在底下有些幹燥空地,兵士們紮營煮飯,熱鬧起來,折衣便尋了塊僻靜地方念經。

傍晚那一絲霞光挂在樹梢,宛如殘血般涼。近地處又有大風卷起沙土,四方昏蒙如黃霧,折衣閉目拈指,黃霧下,天下冤,百姓勞苦,奔亡不安。

一路過來,他已見過太多殘破景象,即使他太上無情,也難免心生悲憫。便說那只大河裏的妖物,若不是陰陽倒逆,河道幹枯,它又何至于殺生掠食?

趕路令他疲倦,連和末悟吵架的事都抛在腦後。末悟也似乎不來管他。他獨自運功,氣息流轉一周天後,靈臺清明,這空阒山林也徹底入夜。不遠處吃飽喝足的兵士們各自抱着兵戈呼呼大睡,篝火也踩滅了,只留兩三人守着夜。折衣走了幾步,便聽見一陣低低的人語聲。

他複折回來,往山林更深處去。木屐聲響噠噠地令他煩躁,索性脫了下來提在手上,不過繞過一棵巨松,便見到末悟在喂馬。

玄天馬此刻只是一匹普通的黑馬,沒那麽威風凜凜了不說,甚至還會肚子餓。它嫌棄地嗅了嗅末悟手中茭草,最終抵不住食欲,還是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馬鼻子往末悟的手上蹭個不停。末悟癢了,便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拍着馬脖子一邊說:“幹草不值錢,管夠的。”

玄天馬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末悟黑衣黑發,幾乎與夜同色,只是面具摘去後,那一雙眼睛便發着亮,躍動着無拘無束的光。他先喂好了玄天馬,又走到樹下提來半桶水,自己盤腿坐下,解下長刀擱在膝上,拿一塊又舊又破的布巾擰着水擦拭了起來。他自己都沒能洗澡,那半桶水珍貴,卻全被他用在了刀上,待洗得淨潔清亮了,他舉起刀身,迎着微弱的夜色細細端詳,嘴角便噙起一抹淡淡的笑影。

那清淺溫和的笑影令暗處的折衣望得怔住。

他從未管過末悟的那匹玄天馬,也從未正眼看過末悟的那一把修羅刀。三千年來,它們伴随末悟無數次出生入死,而自己從來只是在西天的大宅子裏,等末悟披血歸來,再為他念經消災罷了。自己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他的刀、他的馬,抑或他在凡間每一段厮殺的過往。橫豎都是工作而已。

心上蒙了一層翳,像今夜的月亮被吞噬在暗影裏。未留神處,屏住的氣息漏洩出去,那邊的末悟立刻警覺,長刀挂着水珠倏忽劈下:“誰?!”

洗得銳亮的刀鋒貼在了折衣纖細雪白的脖頸。待看清了折衣,末悟又險些抓不穩刀,立刻收了回去,不自然地道:“你來做什麽?”

折衣搖搖頭,“只是瞧見了。”

“瞧見了什麽?”末悟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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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你……開心的模樣。”折衣想法子形容,“你在我面前,不曾這樣過。”

說出這話,折衣沒來由有些傷感。他們相識近萬年,成婚三千年,可末悟身上,竟還有他不曾見過的模樣。末悟總是在外忙碌,回家又惡聲惡氣,他們除了吵架以外鮮有正經交流,待如今要和離了,折衣才感覺到,自己似乎始終立在末悟的人生之外。

末悟聽了,許久,不曾接話。倒是玄天馬,似乎吃飽喝足,前腿跪下,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半眯了眼睛。

折衣低聲:“它能聽懂人話麽?”

玄天馬立刻睜開眼,不滿地瞪他,吓得他喉嚨一咕咚。

末悟倒轉刀鞘捅了捅它的耳朵,“時懂時不懂。你若對它有惡意,它能察覺到。”

“哦……”話雖這樣說,但折衣也不敢輕易開口了。末悟瞥他一眼,又道:“所以在戰場上,它非常靈敏。”

“我……沒有惡意。”折衣說。

末悟道:“你也傷不了他。”

“……哼。”折衣赤着腳靠近了幾分,玄天馬果然也不再理他,只是呼嚕嚕地睡。折衣很少見到這種暗界的生靈,有些新奇,小心翼翼地蹲下來,伸出手,摸了摸玄天馬那漆黑的耳朵。

“……連耳朵都是硬的。”他抱怨。

末悟不知何時也在他身畔蹲下,忽而擡手碰了碰折衣的耳朵。

折衣驚得跳開,捂着耳朵道:“你做什麽?”

末悟道:“我瞧瞧你的傷。”

傷?不說都要忘了,許久以前遭赤谷王大軍夜襲,自己的耳朵确實被鐵箭劃過一道口子。但折衣身體裏本沒有多少血,那傷疤很快也就愈合了。

于是他咕哝:“不給你瞧。”

末悟凝望着他,卻道:“二百多年不見,你似乎變了一些。”

“是麽?”

“嗯。”末悟道,“變得更白了。西天沒太陽吧?”

“……”

末悟又淡淡笑了笑,“其實分居後的頭十來年,我無事可做,比下凡來這二百二十年都要難捱。”

有工作和沒工作,那自然是大不相同。折衣望着玄天馬,目光卻沒有焦距,道:“我卻沒有感覺。十年,百年,千年,都那樣過來了。”

“你是一盞燈嘛,沒有七情六欲的。”末悟溫和地說,好像不苛責他一般。

折衣對時光的流逝确實是很遲鈍的,他愣愣地轉頭看末悟,覺得這阿修羅好像和初見的時候也沒什麽兩樣。也許只有吵架變得更利索了吧。

他不知自己在末悟眼裏是什麽模樣。是萬年前的那一尊救命恩人,還是三千年前的新嫁娘,抑或如今面目可憎的怨偶?阿修羅總是很記仇的。

末悟将手中的茭草擰成了結,又去拔野草,折衣盯了半天,沒盯出個端緒。

“我,”折衣開了口,“剛成婚的那段日子,還是很快活的。”

末悟笑了,倒沒頂撞他,“那段日子,我也很快活。”

這氣氛有些不對勁。像兩個老頭子在說往事,和現實一點兒關系都沒有的往事。可明明是有關系的,折衣想。

但末悟的笑容到底少見,就算只是對着往事裏的他。折衣想了想,又道:“我還記得你馱房子的時候,我在你背上睡覺,卻被你的毛撓得直打噴嚏。”

“這都記得。”末悟笑道,“那你記不記得你醒來時,手上薅了我一大把狼毛?”

折衣皺了眉,“還有這事兒?”

末悟道:“你該慶幸我毛多,沒被你薅禿了。”

折衣想了想末悟那威武橫暴的灰狼真身被薅禿的模樣,認真地道:“身上倒無所謂,尾巴絕不能禿。”

末悟挑了眉,“喜歡尾巴?”

折衣重重點頭,“喜歡尾巴。”

末悟的狼尾巴又大又暖和,像最舒服的裘毯,能卷着他打滾。他們有時在須彌山中幕天席地地午睡,他枕在末悟的尾巴上,尾巴尖尖兒還可以蓋着他的小肚子防他着涼。

盡管那樣的時光也實在少得可憐,但折衣命長,總能把快活的日子咀嚼得清清楚楚,直到所有的甜味都被咀嚼幹淨了,一絲絲都不再剩下。

如今他們分居二百多年了,沒有末悟的大尾巴,他一樣地無情地生活過來。那麽往後,他一定也可以就這樣生活下去的。

折衣想得深了,一轉頭,卻撞進末悟眼裏。也不知末悟盯着自己看了多久,那一雙幽深的狼眼睛裏意味不明地沉着欲望,熟悉的清甜香味散發出來。折衣陡然心慌,直挺挺地站了起來,道:“回、回去了。”

他有一種感覺,如果自己再不逃開,末悟興許就要變出真身撲上來了。

他慌不擇路地走,可末悟卻并沒有發作。只是在他身後無可奈何地說了句:“鞋,你又把鞋丢了。”

見折衣不理他,末悟只得提起他扔在草叢中的木屐,跟了上去。

折衣說:“大晚上的,我不要穿鞋。”也不知晚上與穿鞋有什麽必然的沖突。

“不穿便不穿罷。”末悟看了一眼他的腳,折衣莫名覺得自己腳髒,往回收了收。

末悟知道他潔癖又犯,走到他身前蹲了下來,招小孩似地,“上來。”

折衣只覺今晚的末悟像是格外地好說話,不吵架,不發昏,像終于有了點要訣別的神容,以至于引他留戀又慌張。終于別別扭扭地将雙臂纏上了末悟的脖子,末悟哎喲一聲,便将他背了起來。

兩個人,一雙腳印,踩着今夜看不見的朦胧月光,搖搖晃晃,沉默不語,往那簡陋的營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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