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折衣将碗筷都收拾好,端去了廚下,然後将剩飯剩菜一股腦兒地都倒掉了。
将軍府的下人雖多,但今日原都被他屏去了,說是給他們放假,讓大家都可以去觀賞燈會。其實,只是因為他想自己給末悟做一頓飯吃,又不好意思讓旁人瞧見。
他原本是一盞只會聽經說法的燈,不說嬌生慣養,那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是在近萬年前,為了照顧那頭來自阿修羅地的小狼,才學着烹饪。小狼任性不肯吃素,他只得去人間求來三淨肉,想盡辦法烹調得美味可口;在這些肉食之中,小狼又似乎最愛兔肉。這是野獸本有的習性,折衣并不嫌棄,只是盡可能地滿足他。
誰料後來有一日,小狼竟将一只自己獵殺來的兔子血淋淋地扔在了折衣的房門外,一大清早地,駭得折衣幾乎變回一盞燈。他抱着小狼給他講解了大半晌什麽是三淨肉,什麽是佛弟子的戒律,他雖然不是修行的僧人,不受戒律拘管,但到底承了佛陀恩澤,而小狼出于尊法,也絕不應當殺生,雲雲……
這一頓飯耗了折衣一個下午,吃飯卻只用了短短片刻。他捋起袖子,将雙手浸入水中,又很疲累地垂下了頭。許久,才重新振作起來,将碗筷一一擦洗了,收拾好,回屋沐浴。
他在浴桶中呆了大半個時辰,恍恍惚惚地出來,在西院的廊下又停了停腳步。他想起沈飛說的,七夕之夜,牛郎織女會在天上相會,于是他擡頭望去,夜是一片幽深的海,又或千重靜默的山,因為淫雨不絕,纏纏綿綿、淅淅瀝瀝地,卻連一顆星星都望不見了。
他不認識牽牛、織女二位星君,但他們很有名氣,只因為夫婦琴瑟相諧,便得了人間無數的供奉香火。他真羨慕他們啊。
他想起自己向佛祖遞訴狀的時候。妙音鳥的唱誦聲中,彌勒佛祖升壇而起,垂眉含笑,問他,你可想清楚了?
他答,弟子想清楚了。
那個時候,他是真的以為山窮水盡,無可挽回。于是佛祖派了人去給他們解籍,末悟卻耍起賴來,不肯搬出須彌山的那一座房子。折衣也曾對他說過,你若非要那房子不可,大可以自己将它再背走。
這話說得狠心,他至今仍記得末悟眼中碎裂開的光。但他說的也是實話。
末悟不願意,他就要那房子,他就要用那房子占住須彌山的那一片寶地。
于是二人拉拉扯扯遷延不決,直到整個天庭都來看他們的笑話,直到末悟下界除惡,直到折衣自己也跟了過來。
在人間不過一個夏天,折衣所受的煎熬之多,卻仿佛過去的三千年都屬浪擲。
他轉身走入寝閣。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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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沿着窗棂無情地透入閣中來的雨,讓折衣陷入清冷的秋夜之中。越是冷,他的淚水卻越是幹涸,地面上只鋪了薄薄的藺席,他坐了片刻,又倒下去,側躺着思索,腦子裏卻只有空白一片。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前院裏漸漸有下人歸來,似乎是燈會都結束了。
雨聲漸歇,在那些下人小心壓低的交談聲中仿佛仍有意猶未盡的熱鬧,都随着煙火氣挾帶了回來。折衣怔怔地聽着,沒有聽見末悟的聲音。
大約末悟仍沒有回來。
而他仍舊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錯的。
折衣突然站起了身,拉過衣桁上的外袍嘩啦往身上一披,便徑自快步地奔了出去。
街道上已漸無行人。不少攤位上貨品都收走了,只仍支着孤伶伶的木架子,燈火也不再亮,只有幾盞像是被人丢棄的紙糊燈籠掉在地上的水窪裏,又被人踩得癟了,未燃盡的燈芯在水中嘶嘶冒出最後的塵煙。
他終究錯過了這一場燈會,末悟曾承諾給他的燈會。
雖不再是狂風暴雨,卻仍斜斜地飄着零星的雨點,斷了線,從衣領後頭滲進去,一瞬便能涼透。折衣披發赤足,從寂靜之中飛快地奔過,起初他以為自己是出來找末悟的,但漸漸他又要忘記了,他只是覺得冷。
人間的夜,竟是這樣地冷。
他過去也曾經歷過嗎?
拐過一個街角,忽見一座莊嚴寶剎。因是深夜了,寺廟也該休息的,卻不知為何大門敞開,數十步石階之外的寶殿上竟還亮着燈火。
折衣一怔,他先是看見了殿中供奉的高足丈許的彌勒金身,而後,便看見了佛祖的蓮花座下,一個孤獨跪拜的影子。
他咬了咬牙,往裏走去。
那個跪拜的影子像是張皇地動了一動。
折衣慢慢地走到佛陀寶相之下,雙手合十為禮,心中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熟稔的經文都忘卻,只在這一刻,貪嗔癡、怨憎會,都占據他的心,他複害怕被佛祖看穿,又倉促地更加低下了頭。
“……對不起。”
身邊的人忽而沙啞地說道。他像是跪了一夜,聲音都透出寒氣。
這一聲對不起,卻幾乎又要催出折衣的淚水。
末悟靜靜地跪着,“方才是我懦弱,才會沖你亂發脾氣。”
末悟竟會道歉,可這道歉折衣卻難以理解,“懦弱”和“亂發脾氣”之間是什麽關系?末悟說完,撐着膝蓋站了起來,他的每一個動作好像都需要經過艱難的決定,那麽慢,那麽安靜。
“對不起。”末悟重複道,“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有彌勒在,想必你說話也有底氣些。”
眼底忽而起了亮光,映出折衣洇了一半的視阈,他擡頭,才見是末悟将佛前已經微弱的燈火裏又添了些燈油。
末悟揭開那青銅的燈蓋,微微傾斜油瓶,小心地滴出些素油;只一眨眼,光焰大盛,也将佛祖慈悲的臉容映得更加敞亮。折衣怔怔望過去,末悟的動作如此平和熟練,神色之中甚至有一縷捉摸不透的溫柔,就好像他做這件事已經做過無數次了一般。
“你……”他開了口,才發覺不妥,可末悟已經看了過來。折衣用一整晚積攢起來的勇略都在對方的目光下消散去,他只得不知所措地問:“你喜歡長明燈麽?”
隔着飄搖的燈火,末悟凝望他半晌,終于垂下眼簾,回答:“我所喜歡的,是佛祖座前的那一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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