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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上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江姨的,臨走時明明留了字條。

天蒙蒙亮,全家都還在睡覺,方簡下車遠遠就看見她,一臉的焦急在見到人後又是一喜,急忙開門來迎。

江姨樹皮一樣粗的手去搓方簡胳膊上凍出的雞皮疙瘩,一連串問:“偷跑出去玩了?怎麽穿這麽少啊,這是姐姐的裙子吧?什麽時候偷的?”

方簡付了車錢拉着她往家走,“別告訴她,以後不穿了。”

江姨圍着她轉圈,上上下下檢查,确定沒受傷後才說:“不告訴,給你洗了熨燙平整還回去,指定發現不了。”

方簡把手裏提的鞋遞給她,江姨一下樂出聲,“還偷了高跟鞋呢!”

穿過前門的小花園,兩人一前一後腳步很輕地上樓,方簡回房間進浴室放水洗澡,江姨站門口還不走,方簡脫光給她看個明白,“沒發病,哪有那麽容易發病,都好久沒發病了。”

是怕她在外面受什麽刺激,見身上沒傷,心情看起來也還不錯,江姨放心了,問她:“吃早餐沒?”

“吃了。”方簡數給她聽,“花生醬拌面,蒸餃,還有豆漿,都是人家請客的。”

江姨笑眯眯的,“談戀愛了?”

“沒——”方簡低頭丢了個沐浴球到水裏,臉都紅透了。

江姨不逗她了,“那洗完澡快睡覺吧,睡衣給你放這邊了。”

門關上,方簡滑進浴缸裏,兩手捂着臉笑,想起姜小萊伏在身上的樣子,心裏可不服氣。

明明她才是上面那個,姜小萊長得又細又小,怎麽會跑上面去了!她憑什麽!

——還有,她怎麽随便一釣就上鈎了,真就那麽巧,剛好也喜歡女孩子。她是新手嗎?感覺也不像,剛開始還嚷嚷呢,搞得像被人強女幹似的……其實技術也一般,還故作老練。

——她的背和腿都那麽直,人那麽挺,學舞蹈的嗎?是在夜場打暑假工嗎?

——喜歡皺眉,有點兇,老板着臉,冷酷極了。哪得罪她了?完全沒印象。

只一夜方簡就對小萊着迷了,明明在此之前,她早已對全世界都敗了胃口,并決定在天亮前死去。

可是現在……

方簡擡頭,隔着浴室百葉窗看外面一條一條灰藍的天,她竟然還沒死,包裏的錢也分文未動,怎麽去的怎麽回來了。

洗完澡吹頭發時對着鏡子傻傻笑,躺床上了還在想,不知道小萊有沒有想她……都把人家日了,不想不夠仗義吧?想的話想點什麽呢?是想她們在車裏做那事,還是在沙縣吃早餐?

方簡想起小萊拌面時的樣子,聽說她喜歡吃蔥,端着面碗專門找老板多抓了一把蔥,蒸餃問她蘸不蘸醋,豆漿問她要喝什麽甜度,吃完飯遞來紙巾。

方簡雙手捂臉在床上打滾——她好體貼哦!

總結今天失敗的原因,是一見到姜小萊就暈頭轉向,什麽都忘了,在羅馬假日的衛生間裏就想和她激吻,等不到去酒店在車上就滾作一團。

再說,小萊那麽好那麽溫柔,怎麽能把她的枕邊人弄成一具青白的屍體去吓唬她呢?就算排除萬難地去死,至少也該在上面弄她一次,那才死而無憾。

蒙在被子裏,滿腦子都是姜小萊,方簡情不自禁地撫摸自己。

精神病人的精神不受自己控制,方簡時而躁狂,時而抑郁,她為此飽受折磨,這種痛苦與外界無關,是身體內部出現了問題,精神總是處于極端的悲觀或是極端的憤怒狀态。

患病多年,除了吃藥、住院、按時接受心理輔導,方簡學會釋放自己。

但這次不是為了轉移注意力,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沒力氣再難過或生氣,只是單純思念小萊。

閉上眼睛,方簡思念她溫暖的身體和手掌、卷翹的睫毛、不高興的眉毛、小巧的嘴唇,她的一切……

房門已經反鎖,不用擔心被任何人發現,方簡毫無顧忌呼喊出聲,一廂情願癡戀她。

……

自從三年前方簡在姐姐公司年會上躁狂發作掀了桌子,全家都不帶她出去吃飯了,在家裏掀過兩次,父母也不叫她一起吃飯,她的飯由江姨準備好端來,在房間自己吃。

她時而傷心,時而不屑,後來也習慣了,自己吃自己的,還樂得自在,免得老是被說教。

江姨見她難得睡個好覺,中午也沒叫醒她,下午四點鬧鐘響了,方簡醒來,五點三十分吃過晚飯,換衣服。

小萊讓穿暖和點,不是讓她七八月天穿羽絨服的意思,方簡知道,小萊說的是讓她自在一點,別勉強自己。

方簡再一次因為小萊的體貼感動得稀裏嘩啦,在衣櫃裏翻出她最喜歡的一件監獄兔聯名灰色大T恤,沒忍住掉了兩滴鱷魚淚。

寬松上衣、直筒牛仔褲、運動鞋以及各式各樣的帽子是方簡最自在的打扮,她瘦瘦的骨架子能把這種衣服穿得很好看,灰黑色系讓她更有安全感,在人群裏沒那麽紮眼。

精神病發病情緒崩潰時難以避免成為焦點,方簡讨厭被關注,小萊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就像看那些剛入行的年輕女孩笨拙應對夜場裏狡猾難纏的客人。

晚上七點,方簡如約而至,被迎賓小姐安排在前廳等候,八點才開始正式營業。

沒看見小萊,她也許在裏面打掃衛生,方簡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過了會兒感覺有人走到面前,她沒急着睜開眼睛,先用鼻子聞,熱熱的,香香的,确定是小萊了才睜開眼睛。

果然是她,還是昨天的樣子,只是皺着的兩條眉毛舒展開,嘴角有笑,手心裏躺了幾顆陳皮糖。

“你怎麽認出我的!”方簡微微擡起上身。

小萊把糖舉至她唇邊,方簡張嘴接了,牙齒咬住糖紙,用力往後一拽,糖粒擠開包裝落到嘴巴裏。

小時候吃陳皮糖都是這麽吃,她們不由相視一笑,小萊也吃了一顆,剩下的都給她,看她揣進褲兜裏。

陳皮糖酸甜的口感在口腔蔓延,她小心不用牙齒磕碰到它,要慢慢融化品嘗。

“有什麽認不出的,你很好認。”

“我哪裏好認……”她垂下眼簾,右手摸摸腦袋,“我還戴了帽子。”

“看起來很舒服。”怕她誤會,小萊解釋,“不是說我看起來舒服,是你穿得舒服。”

寬松的衣物掩蓋過分消瘦的身體,不用擔心動作不雅走光,漁夫帽遮擋了許久沒修剪的劉海,齊肩發貼着脖頸彎出溫柔的弧線。

身上哪處都能将就,唯獨鞋子不能将就,腳是最受不得委屈的,換回自己的鞋子,雙腳不必高高架在半空,能踏實落在地面,人立馬就自在了。

“你要忙嗎?”方簡說:“我會不會耽誤你?”

陳皮糖的酸甜味道撲過來,小萊輕輕搖頭,“我今天早來半小時,我負責的區域已經打掃幹淨了。”

小萊索性在她身邊坐下,“再說你是客人,領班不會說什麽的。”

方簡因她那句“早來半小時”心裏湧出蜜,見不到的時候想她,見面了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兩個人并肩坐着,方簡偷偷瞟她一眼,視線落在暗紫色絨布沙發上擱着的兩只手。

“這是什麽?”小萊指一下她的彩虹手鏈。

也是沒話找話,就是手鏈呗,還能是什麽。

彩虹布鏈五六厘米寬,剛好能蓋住腕上的疤,方簡一下有些緊張,手胡亂比劃着,好像故意不給人看清。

小萊說:“很好看。”

方簡“嗯”一聲,手老實放在膝蓋上,“……那你喜歡嗎,我可以送你,我再去買一條。”

“好啊。”小萊笑着,“期待。”

她笑起來很好看,很陽光,眼睛彎彎的,咧出一排小小的白牙。是直抵內心的笑,牽動的面部肌肉每一處都是那麽和諧,看見她的笑,心情會變好。

相比之下,方簡覺得自己長得有點苦,眼窩太深,看起來心事重,臉很瘦很薄,嘴唇顏色也很淡。

她記不清是第幾次病發住院,同屋的有個老太太給她批了命,說她是典型的短命相,尤其是鼻子上那顆小痣,是兇痣。

現在姜小萊那根小小軟軟的手指頭就點在她鼻頭,“你這顆痣很好看,一直都沒怎麽變。”

小萊突然地逼近使她緊張往後一縮,忽略了話中隐藏的更重要的訊息,連連搖頭,“不好,是兇痣。”

“兇痣?我還胸罩呢,聽誰說的,迷信。”

方簡笑得彎腰,脊椎骨一節節從衣服裏透出來,小萊手按在她後背,“你太瘦了,要多吃一點。”

方簡不敢擡頭,怕那對很深的眼窩吓到她,估計着帽檐能遮擋的位置,只露出她比較滿意的鼻子和嘴巴,“今晚請你吃飯,好不好,吃你平常吃的,好嗎?”

“好啊,這有什麽不好的。”小萊頓了頓又說:“你不用那麽小心,我又不是你的長輩、老師,我們正常說話就好了。”

方簡只是搖頭,她還沒這意識。常常被否定的孩子大多都像她這樣膽小。

她太緊張了,手按在她背上,她就一直繃着,動也不動,像小貓給捏住了後脖子。

小萊說:“你跟昨天不一樣了,昨天那麽膽大,今天那麽膽小。”

方簡手背抵唇笑一下,“怕你不喜歡我……你跟昨天也不一樣了,你昨天有點兇的……嗯,應該是今天。”今天她們見了兩次。

小萊垂着眼皮不說話,搭在她背上的手卻也沒放,直到大廳裏領班吹哨子喊集合,方簡才小心擡頭看她,不得已露出那對害羞的眼睛,不再掩藏心中的渴望。

“那我們,今晚……”

小萊說:“等我下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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