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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簡坐在人工湖邊的長椅上掏出手機自拍,屏幕上清晰顯出她一對饑了五年的深眼窩、半個月沒睡的黑眼圈和死了三天的臉唇。

就這幅尊榮,姜小萊竟然還誇漂亮,她什麽眼神啊?!

這可不行。

方簡手指狂戳,一口氣下了四五個拍照軟件,一個一個點開試,光選濾鏡和調美顏就花了半小時。

小萊都等得不耐煩了,問她:你還沒到家嗎?

過了十分鐘方簡才把照片發過去。

選了個挺粉嫩的濾鏡,搭配長椅後種植的大片紅色美人蕉,整體色調偏暖,美顏很好修飾了臉部微小瑕疵,唇角微揚,雙目含情,她偏硬朗深邃的五官籠上一層淡粉朦胧,很有些清豔文青味道。

小萊發了個流口水粉紅桃心眼的熊貓頭過來,表情下面還有四個黑體字——姐姐超我。

方簡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不知道怎麽回事,好怪哦,這張照片拍出來不像我。

小萊說:就是你啊,好漂亮!好喜歡!我要拿去做屏保!

方簡:就是不像嘛,我本人沒這麽好看。

小萊回複三個問號,方簡得了便宜還賣乖:感覺怪怪的。

過會兒那邊直接丢張截圖過來,小萊把照片設置為鎖屏了。

方簡捂臉笑,曲腿躺到了長椅上。

——你幹嘛啦!

小萊:心滿意足睡覺覺咯!

方簡說:我也要跑步了。

小萊:醒來想看到姐姐濕身的樣子(色眯眯)。

方簡回了個捂臉羞羞的表情。

這次是真的要開始跑了,方簡手機揣回兜裏,剛準備爬起來做熱身,身後冷不丁一聲喊:“你躺在這裏做什麽?”

她驚愕回頭,不是老鱷魚還能是誰。

方正顯然是剛運動結束,黑背心中間有一條深色的汗漬,但他氣息很穩,就是再繞湖跑十圈也不帶喘。

方簡轉動着腳尖和手腕,心情很好的,“熱身呢。”

“我剛還看見你躺着。”方正說。

躺不到半分鐘就讓他看見了,方簡煩死,早不早晚不晚的,跟小時候一樣,人家練琴寫作業的時候看不見,放松看會兒電視就讓他看見了,經他嘴就成了一天到晚都在看電視,不務正業。

方簡想起小時候媽媽一個神婆朋友說,她和老鱷魚八字不合,老鱷魚命太硬,沖孩子,孩子十歲以前最好是改口叫伯伯。

老鱷魚不屑一顧,罵人家封建迷信,背地裏叫媽媽不要再跟神婆來往。媽媽爽快答應了,她很會敷衍,不讓明着來往,就暗着來往呗。

直到方簡六歲那年被拐,老鱷魚不得不信邪,孩子找回來後他提着禮物親自上神婆家賠禮道歉。那時候方簡已經懂事,讓叫伯伯也乖乖叫了。

只是長大後再改口就不容易了,唇舌粘黏着怎麽喊都不夠利索。現在也是,別人家都是很脆利的一聲“爸”,方簡還像小時候那樣,含含糊糊,黏不拉唧孩子氣的叫“爸爸”。

“爸爸,我去跑步了。”方簡耷拉着眼皮說。

方正問:“吃過早餐沒有,我和你媽媽要不要等你?”

方簡說吃過了,方正問吃的什麽,方簡心說這可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帶一點發洩的怨氣,她微微揚起下巴,卻不敢與他眼神交彙。

“垃圾食品。”

今天小萊帶她吃的煎餅果子,加雞蛋、雞柳、火腿腸、培根、薄脆,卷得好大一個,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完的。好吃死了。

方簡吊兒郎當站在那,有節奏輕點着腦袋,準備好挨罵。

晨風送來湖邊濕潤的蘆葦香氣,天陰着,灰灰的像要下雨,方正沉默許久,濃眉深皺,卻罕見沒發火,只叮囑,“跑完早點回家。”

方簡神經質給他鞠了個躬,“謝謝爸爸關心。”

額角青筋幾跳,方正轉身大步離開,再晚一步怕控制不住體內的焚寂煞氣。

最近老叫她一塊吃飯,方簡估計是沒好事,也懶得猜想,滿心滿眼都是小萊。

不知道小萊要的是哪種濕身照,方簡都給她備上,一張是剛跑完步的流汗照,證明她有乖乖聽話,另一張回去拍。

臉頰因運動騰起的紅尚未褪去,方簡光溜溜站在鏡前地板上,舉着手機時而往前,時而退後,身上水都幹了還沒選出合适的照片,又打開花灑淋一道。

江姨在外面叫門,聲音欣喜:“簡簡,姐姐回來了!你洗完了沒呀。”

“最近怎麽樣?”方純在房中掃視一圈,床頭櫃上看見只鼓囊的帆布包,江姨跟在她身後說:“都挺好的,簡簡可想你了,好幾次都忘記你不在家,去房間裏找你。”

方純拉開帆布包粗略看一眼,沒有可疑物品,又掀開被子和枕頭檢查。皮帶扔在車上的,錢也早存卡裏了,方純當然是什麽也沒發現。

方簡頭上頂着毛巾出來,方純剛出差回來,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灰藍色女士西裝,鼻梁架一副無框眼鏡,長發用一根木簪在腦後盤起,額前分出兩縷碎發,修飾臉型的同時也柔和她偏冷硬的五官。

“最近怎麽樣?”方純在家也是大老板派頭,拉開餐桌椅坐下,翹起二郎腿,兩手合十放在膝頭開始審她,“聽說你最近都是天黑了出去,天亮了才回來。”

“我都二十四了。”方簡坐在床邊擦頭發。

“你六十歲也是我妹。”方純說。

吹幹頭發,方簡掀開被子靠在床頭,摸出手機,點開相冊,開始修剛拍的果照,盯着照片裏濕漉而消瘦的女體,她臉皮一陣陣燒。

方純伸手拿了個蘋果削,說起這次出差的一些經歷,哪裏有好吃的好玩的,說抽空帶她去。

方簡不一定聽,但她必須得說,這個習慣就小就保持着,有什麽話她們都不怎麽跟父母說,姐妹倆自己說自己的。

醫生也建議方純繼續保持,對方簡的病情有好處,只是方簡的病大部分都是因為她,這幾年有什麽話也不愛跟她說了。

拍照時候開了磨皮濾鏡,照片拍出來效果挺不錯,粉白的。就有些地方還差點意思,方簡兩指不斷地張開、收攏,檢查細節,發現姜小萊真沒冤枉她。

這塊平時不怎麽照鏡子看不出來,今天照片裏一見,真是夠貧的,可以直接當停機坪了。

就這樣發出去可太丢人了,方簡用變形工具一點點擴大那兩個圓,一邊還有心思嗯嗯啊啊回話,完全沒注意方純的腳步聲,不經意間擡頭,冷不丁跟她對上視線,吓得心髒驟停,狠狠地打了個激靈。

“幹什麽你?”方純瞟一眼她手機屏上放大模糊的肉色,右手端着切成小塊的蘋果。

“沒。”方簡就這樣舉着手機不動,眼睛死盯着她,強自鎮定,“你走路怎麽不出聲。”

這眼神裏太多的生分,方純不知道和妹妹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她怨父母,但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

“吃蘋果。”方純把盤子往前遞了遞。

方簡看她一眼,手機摁滅塞枕頭底下,坐直身體。她不接方純就一直端着,無聲地逼迫她。

“我很困了。”方簡說。

“你吃完再睡。”方純用牙簽叉了一塊蘋果喂她,方簡臉偏到一邊,深深地吸氣,方純手就這樣舉着。

方簡無奈只能把盤子接過來,蘋果的酸甜刺激不了她的胃口,只是完成任務地機械咀嚼。

吃完了蘋果,方純還有話說:“要不你去談戀愛吧。”

方簡擦嘴的動作頓住,無邊無際的煩悶沙暴般将她淹沒,她在這黃沙中掙紮翻滾,粗糙砂礫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也是看你無聊,談戀愛的話,好歹有點事做。”方純說:“你最近是不是認識了什麽人?你不要和外面的人來往,萬一碰到壞人怎麽辦?我認識一個醫生,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只比你大兩歲,這次出差認識的……”

“你到底要幹什麽呀!”方簡猛地一揚手,瓷盤飛出去落在地上,摔成大小不一的碎塊,飛濺的碎瓷在她眉骨上方劃出一道淺淺的紅印子。

方純驚得身體一縮,雙手徒勞地平舉,眼眶迅速蓄滿淚水,模糊了鏡片,“簡簡,我只是想彌補你。”

“方純。”方簡狠搓一下眼睛,眉骨上方那道小口子馬上浸出血來。她閉了閉眼,“我沒有覺得你欠我什麽,我生病也跟你沒關系,我說過很多次了,你別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了行不行?你也別再管我了。”

方正和谷映蘭就在客廳,谷映蘭坐在沙發上,方正站在樓梯口擡頭看着樓上,聽見方純“嗚嗚”的哭聲,随即是一聲重重的門響,她被趕出來了。江姨站在門口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眼見要吵架,默默遁走。

在公司雷厲風行的女強人,此刻攀着二樓圍欄悲戚落淚,看見樓下的父母,眼神飛閃過怨怼。

照醫生的話說,每一個有病的孩子都有一個有病的家庭,孩子是家庭的代表患者,替這個不健康的家庭服藥治療。

方簡的病除去部分遺傳因素,更多還是因為家裏。病因很複雜,遺傳、生物學、家庭,心理素質也是一方面。

方正不理解的是為什麽別人家孩子那樣教育也好好地長大了,方簡卻變成這樣。遠的不說,方純和方簡,姐姐妹妹,一個環境長大的,為什麽會生出兩種模樣。

難道他這個父親真的做得很差?現在連方純也恨他。

方正不懂精神病,女兒病了五年,到現在他還是不懂。

一家人互相埋怨,谷映蘭說:“你管她幹嘛呢?她高興不就完了嗎?最近都挺高興的,回家樂樂呵呵的,現在你一回來就變這樣,你少管點吧。”

“你們就一直這樣。”方純摘了眼鏡沖着樓下喊:“不該管的時候瞎管,該管的時候不管。”

方正吼了一聲,“怎麽跟你媽媽說話!”

方純閉了嘴,谷映蘭讓她兩句給罵哭了,坐在沙發上默默擦拭眼淚,小狗豆豆跑到樓梯口沖着方純很兇地叫了幾聲。

方簡看見這個家從裏到外都被一片灰霧籠罩,仲夏的亮白日光也無法驅逐的陰暗濕冷,怪不得小時候同學朋友都不敢進門。

父母和姐姐各據一方,方簡認為,其實兩方都沒有錯,也确實不怨任何人。

她只怨自己是個多餘的存在,既然已經有了姐姐,為什麽還要把她生下來?僅僅是為了和姐姐比較嗎?讓家裏吃多張吃飯的嘴?

或者六歲那年就不該被找回來,死了還是丢了都無所謂。

方簡抱膝坐在床上哭了一陣,抽抽搭搭摸出手機,把修好的照片給小萊發過去,垂首盯着聊天界面,眼淚大顆大顆落在屏幕上。

模糊的視線裏,好像多出來一條白色的對話框,她起初以為是眼花,又看了一陣,疑惑地偏了偏頭,揪着衣服邊趕緊把屏幕擦幹淨。

——我靠!差點讓人看去了!

方簡眨眨眼,小萊一說話,僅僅只是在手機上顯出的一行黑體字,全世界的苦難都在瞬間遠離了她。

姜小萊就像一只快樂的小鳥,靠近她,就會被她身上的快樂感染,暫時忘卻所有悲苦。不在她身邊,更迫切的渴望她。

眼皮被擦得火辣辣疼,方簡吸吸鼻子,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幾遍,确定不是眼花,捧着手機顫巍巍打字:你沒睡覺嗎。

小萊回:你不也沒睡。我去,你不知道,剛才吓死我,差點讓你被人看去了!幸好我躲得快!說是濕身照就真是濕身照啊!你也太老實了吧!!

想象小萊抓着手機滿臉興奮的樣子,壞心情一掃而空,方簡即刻止住眼淚:我能來找你嗎?

小萊:你沒睡覺嗎?

方簡說:沒有,特想見你,我能不能來找你?

那邊沒消息了。

一分鐘,兩分鐘……足夠她腦子裏生出千萬念頭,哪句話說錯冒犯了她,還是照片?不可以在白天見面嗎?現在該怎麽辦……

難道連小萊也不要她了嗎,酸澀翻湧醞釀成淚,洪水即将決堤時,手機上又彈出來一條。

——我打電話給領班調休了,你在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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