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窗外的天灰白一片, 又下起小雨了,幸虧小萊給帶了厚外套,換上舒适的衣物, 穿好襪子,方簡乖乖坐在床邊等,衛生間方向小萊擠在女人堆裏搶着接洗臉水, 大家你不讓我, 我不讓你, 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沒關系, 她們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家,到時誰也不用跟誰搶,馬桶坐穿也沒人敲門催。

方簡也很珍惜住集體宿舍的這段日子, 人多有人多的好玩, 聽她們罵人是最有意思的, 攻擊對象大多是場子裏的客人或男同事,開噴第一句:昨天晚上我遇見的那傻逼男的……

女人之間的友誼很單純,一起罵過人,有了共同敵人, 大家就都是好姐妹。

罵人的話方簡這兩天學了不少,比小萊教的野多了,想罵就罵,什麽難聽什麽惡毒罵什麽,不像小萊專門照顧她這個‘文明人’, 罵人還得找上一堆借口。

爹不能罵, 媽不能罵, 惡毒詛咒只能用在死去多年的先人和并不存在的二大爺身上。

方簡很能理解她們, 情緒發洩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身處這樣的環境。

否則人要憋壞的。

汪霞蹲在床邊往上眼皮撒亮片,方簡打了個響舌叫她,她頭也沒擡,“幹嘛。”

方簡說:“我第一次來羅馬假日,那天晚上吓壞你了吧。”

汪霞沒出聲,對着鏡子眨眨眼,小包裏翻眼線筆,半天才說:“你想要拿酒瓶子砸我那時候啊?那算個屁,我跟你講,我遇見的精神病太多了,你那次都算輕的,你還跟我打招呼了,給我時間讓我逃跑。我跟你說,真的想幹壞事的人,幹之前是不會跟你打招呼的,他怎麽可能跟你打招呼啊!就像警察要抓壞蛋之前,會打電話讓他提前逃跑嗎?”

這個比喻很妙,方簡瞬間洗白,成了塊軟豆腐,一邊舉着刀要殺人一邊嚷嚷“我要殺人啦,大家快跑呀,快快躲起來呀。”

“可我真是精神病。”

汪霞搖搖頭,“你不是。”

“為什麽不是。”方簡很好奇,她撒謊的時候沒人表示過懷疑,說真話反倒沒人信了。

汪霞給她一個‘真無語,你沒看見我在忙嗎’的表情,“不是就不是!哪來那麽多為什麽……你不要跟我講話啦!我要畫眼線了!”

沒有原因,不需要擺事實講道理,當時已經不重要,我說你不是你就不是。朋友之間的縱容是沒有底線的,盡管只是暫時的朋友。

“那你私底下有沒有罵過我。”方簡問。

眼線畫歪了,汪霞用棉簽蘸點口水擦掉,“罵了呀,我那天不是就罵你精神病了。”

方簡:“後來有罵過嗎?”

汪霞:“後來?你就來了啊,我咋可能當着你面罵。”

方簡:“在我來之前呢?”

她對着鏡子左看右看,轉臉問方簡,“好看不。”

方簡飛快說一句“好看”,不依不饒:“我問你呢,你罵沒罵我。”

汪霞一下就火了,“你都沒細看你就說好看!我覺得你現在就有精神病,你以為你是誰啊,一點破事還讓人惦記那麽久,你要不跟小萊回宿舍誰還記得你啊……算了,我問小萊去,你只會敷衍我……”

“小霞。”方簡叫住她,笑得很傻,“我只是想跟你道歉,對不起。”

小姑娘十八歲,高中畢業考了本地師專,暑假打工掙點小錢錢,她很受不了惡心地打了個寒噤,吐舌“嘔”一聲,跑出老遠才說:“沒關系啦,我早都不記得了。”

方簡笑笑,掌根習慣性搓搓膝蓋,小孩一定很早就出來接受社會毒打了,說話都一套一套的。

手機在褲兜裏很不懂事的“叮”一聲,方簡手下意識按上去,有很不好的預感,還是沒忍住掏出來看。

方純陰魂不散。

——我知道你的車在哪裏,你可以不見醫生,你來見我一面。

“操!”方簡真忍不住想罵娘了。

——你在我車上裝定位了?

方純沒有回答,直接發了公司樓下咖啡廳地址過來,要求她兩點前趕到。

方簡火氣騰一下上來:你有病吧?你叫我過去我就得撇下我所有的事過去,你憑什麽啊?你不是我媽,你憑什麽管我?

——你能有什麽事,在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做服務生?一個月掙多少錢,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攪合在一起。

方簡無力為朋友和小萊辯解,告訴方純她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沒有能力去改變誰,改變幾十年根深蒂固的傲慢與偏見,争執毫無用處,這個道理她很早就懂得。

——你調查我?

——我是你姐。

方簡好笑回嗆:是嗎,我還以為你是我媽。

——長兄如父,說是你媽也不過分,現在爸媽不管你,我來管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什麽情況,還不引起注意,你知道不知道你到底在幹什麽?

方簡冷笑連連,瞧瞧她這口氣。

親姐們吵架有一點不好,平時脫口而出的國罵用在這裏就不太合适,片刻猶豫,氣勢就大大減弱,但也沒關系,還有別的。

方簡:我草你大爺。

方純:??

——很好,出去幾天,還學會說髒話了。

方簡:日你先人板板,你個砍腦殼的,瑞金大廈二十二層失大火了,你還不快跑?

手機那頭的方純沉默了很久,方簡得意洋洋:怕了吧。

過了兩分鐘,那邊似乎已經消氣,無視她的不敬,繼續下達命令:兩點前,樓下咖啡廳,我們談談。

談談這次詞很玄妙,方簡想,确實得談談,她不能再當遙控小汽車了,要把手柄操作權從方純手裏奪回來,要徹底獨立。

小萊抱着晾幹的衣服走過來,衣服一件一件拆下衣架,再一件一件疊成四方塊,她興致勃勃說起團建的安排,“她們說那個山莊下面有一片很大的湖,叫紅葉湖,湖岸種滿紅楓,秋天特別好看,現在不是秋天,但我們也可以釣魚游泳,你會游泳嗎?”

方簡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小萊上床換衣服,“問你會不會游泳。”

隔着床帳,方簡雙手攥緊,指尖幾乎掐進肉裏去,鼓起勇氣,“小萊,我……家裏出了點事,我必須得馬上回去一趟。”

床帳掀開,擠出一張焦急的小臉,“出什麽事了?爺爺奶奶嗎?還是別的人?”

心砰砰亂跳,方簡表情扭曲,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樣子有難看,“剛剛,接了我姐姐的電話……電話裏說不清,反正不太好,是……爸爸,摔倒了。”

爸爸身體好,壯得像頭牛,真的摔倒應該也會沒事的吧。爸爸,對不起了,真的非常對不起,女兒大不孝。

“那你快回去吧,反正不用上班,我向領班幫你告假,沒事的。”小萊快速穿好衣服出來,連拖帶拽把她送出去門去,比她還着急,“趕緊回去看看,別耽擱。”

方簡握住她的手,滿心的愧疚,真相幾番忍不住脫口而出,話到嘴巴,打了幾個轉又咽回去。

“可是你怎麽辦?團建怎麽辦?”

怎麽辦?不是該問你自己嗎,為什麽又把問題抛給別人。

小萊狂按電梯鍵,快速給出解決方案:“我不去了,我在宿舍等你吧,你要能早點回來,我們還有時間玩,你要不來,我一個人去也沒意思。”

方簡站在電梯轎廂裏,一動不動,小萊貼心幫她按了樓層鍵,等待電梯門合攏的那幾秒鐘,明明那麽近,卻似相隔山海。

“如果我能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電梯門合攏的一瞬間,方簡聽見小萊這樣說。

我想陪你啊,可我們是同性戀嘛,還沒怎麽好好在一起呢,萬一跟你去了被人發現我們的關系怎麽辦?我還不想和你分開呢……就算以後真的要分開,至少得有過一段在一起的時光吧。

多體貼多周到啊,這些問題小萊都幫她想到了,暫時的分離是為了更多的時間能待在一起。

事實呢?都是騙你的呀,方簡嘴裏沒有一句真話。

從小撒謊成性,渴望得到父母的偏愛故意泡冷水澡把自己弄生病;不想當兵在被窩裏打手電看漫畫毀掉眼睛;飯桌上吃很多東西私下卻催吐,為了得到一副瘦弱的會得到更多關心的柔弱身軀……

從小到大,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數也數不完。

謊言被揭穿後會怎麽樣,方簡從來沒想過,所有細節她都考慮到了,不會被發現的,撒謊是她最擅長的事。

再說發現就發現呗,反正也是家裏的透明人,沒人在乎的。

父母也慢慢知道,她只是一個缺愛的小孩,到最後都會原諒她的。

沒關系的。

跌跌撞撞走在仲夏清晨的小雨裏,行走間體溫漸漸升高,外套穿不住了,方簡脫了外衣在雨中狂奔,不知怎麽得跑到了停車場。

兇案現場已經被處理幹淨,只餘地面大塊斑駁殘紅,死人、小斧、受傷的保安早就沒有了。

不明情況的人們走過鮮血蜿蜒的水泥路面,若非親眼所見,誰敢相信這裏幾個小時前死過一個人。

四十分鐘後,方簡在瑞金大廈樓下停車場放好車,熟門熟路乘電梯抵達跟方純約好的咖啡廳。

隔着玻璃門,她看見方純坐在沙發上沖着她笑,這笑有幾分無奈的寵溺,更多是自得——看吧,再怎麽跟我吵架,你還是得趕來見我,我是你姐姐。

“我幫你點了一杯摩卡,你看起來需要補充一些糖分,再來個小蛋糕?”

方簡點點頭,她确實需要補充能量,不然待會兒怎麽有力氣吵架。

“你為什麽在我車上裝定位。”落座後方簡劈頭就是這麽一句。

“我不放心你,為了你的安全着想。”方純雙手交握平放在桌面,領導派頭十足。

方簡放松身體靠在沙發上,“你還是這麽自以為是。”

方純搖頭,面上是她慣常的不計較,攤上這樣一個妹妹真是很無奈的事情,時時刻刻都得注意,偏偏她還不領情。沒錯,就是這樣的無可奈何,當個姐姐可太不容易了。

小蛋糕上桌,方簡張嘴就啃,黑森林三口下肚,方純從皮包裏翻出紙巾,方簡跟她作對的方式是手背在嘴巴上滾一圈,右手五根手指分別刮過上下嘴唇,這才接過紙巾慢條斯理擦去手背上的巧克力醬和奶油漬。

這是她吃羅馬假日員工食堂學來的,佳麗部的主管就是這麽擦嘴的,完整版還得再擤一把鼻涕,擤鼻涕的大拇指和食指在身後自建房的粗糙牆面上抹一把,就哪裏都幹幹淨淨了。

哦對了,揩在手背上的辣椒片和油漬最後是直接蹭在褲子上,反正黑褲子也看不出來。

方簡想,她還是欠點火候,下次注意,最好是在年夜飯上當着全家人面表演一次完整版。

方純已經傻了,送咖啡過來的店員也傻了。

午休時間,咖啡廳擠滿寫字樓裏的社畜,公司幾個實習生小跑上前跟老板打招呼,方純禮貌微笑,喚來服務生,把她們的賬一起結了。

方簡端起咖啡杯就開始嗦,“噓噓噓”地嗦,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方純臉上縱容寵溺的笑逐漸崩塌,方簡知道她和方正的弱點在哪裏,要面子,相當的要面子。

“稍微小聲一點。”方純低聲警告她。

方簡意味不明一聲哼笑,騰地站起來,逼近她,幾乎是鼻尖對着鼻尖,惡魔般陰沉低語,“我的事你少管,你再管東管西,小心我死給你看。”

她解開左手腕上的彩虹手鏈,腕內白色刀疤深淺不一,那次她一共切了十四刀,留下了一半的疤痕,除了診所縫針的大夫,沒有第二個人見過那份絕望和深紅。

手腕怼到方純面前,一字一句從牙根裏擠出來:“我的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生來都像你這樣好命,你可以瞧不起她們,你心裏怎麽想我真管不着,但我希望你嘴巴放尊重點。還有,我不想再做你的傀儡了,以後沒事別給我打電話,也別給發短信,也不要把切好的蘋果喂到我嘴邊。”

“我最讨厭吃的就是蘋果,我牙龈不好,每次啃蘋果都是一嘴血!你既然是我親姐,為什麽連這個都不知道!還一次又一次讓我吃蘋果,無時無刻不安排我,我從來不愛吃蘋果,我讨厭蘋果!我恨蘋果!我也讨厭你的安排!!”

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咆哮着吼出口,情難自控,眼淚洶湧而下,吼完端起桌上咖啡一飲而盡,大步沖出,薄瘦的身影漸漸模糊在天地間灰白的雨霧裏,與這城市的森冷融為一體。

咖啡廳在這場不管不顧的情緒宣洩裏沉默了五秒,時間好像也暫停了五秒,店員和客人們兩三秒的匆忙側目,一切又恢複原樣。

方純跌坐在沙發上,眼淚不知不覺模糊了鏡片,幾個實習生圍在她身邊,保持着遞紙巾的動作,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這是方簡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對家人,反對她的安排,像公司年會上控掀翻飯桌那樣掀翻了她。

方純确信,她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肢體接觸,可她還是覺得臉好痛,像被狠狠扇了兩巴掌。

她腦子裏亂糟糟,人的牙龈怎麽會脆弱到啃蘋果也會啃出滿嘴的血呢?她明明已經把蘋果切成很小塊了……

還有家裏炖的湯,進口魚油補藥,全家人無微不至的愛,怎麽就一點也養不胖她?

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

方簡帶着一身的潮濕水汽繞路跑回停車場,躺在車後座那晚匆匆離去來不及收拾的小窩裏。

被褥和枕頭還殘留着小萊身上的味道,這股淡淡的好聞的味道稍微使她好受一些,可淚水仍難以止歇,她漸漸感覺到呼吸困難,太陽穴青筋每一次跳動都牽扯來一股難以忍受的劇痛。

事情完美解決了,方純的樣子多受傷啊,肯定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過問她,可還是好難過,好難過……

每一次給身邊人帶來傷害都使她痛不欲生,可明明也沒有做錯什麽,只是試着表達內心的真實感受,為什麽這也成了一種罪惡。

不想被管着,想自由自在,想自食其力,連十八歲的小霞都完成得很好,為什麽二十四歲的方簡做起來就這麽難呢?

二十四歲,不論男女都已經超過了法定結婚年齡,為什麽家人還總拿她當未成年,剪掉向上攀爬的藤枝,不準她長大。

好累好疲憊,這場情緒宣洩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腦海裏不斷回閃的片段是黑色小斧落在那顆頭顱的一瞬,黏稠炙熱的鮮血淹沒了她,頭好痛……

方簡在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絕望像黑色的海水包裹,她努力向上游,好不容易破水而出,極目之處,卻無所依托,唯有沉沒。

她警告自己,不可以再哭了,不要再發病了,還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深呼吸,慢慢地吐氣,平複心緒,什麽也別想,放空……她平放身體,扯了被子掩住自己,體溫漸漸回暖,在睡眠中修複一地零碎的自己。

停車場不分晝夜,這一覺睡得很深很很沉,罕見無夢,她驚醒時慌忙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來看,已經是下午六點。

方簡爬到前座,掌心搓一搓被淚泡發的腫痛的臉,發動車子駛到大路上,雨還沒停,把天都下黑了,可又沒有完全黑,路燈也沒亮,目之所及盡是冷冷一片灰白,如她心底那片蒼涼。

她穿行在這片茂盛的鋼鐵森林,尋找藏在其中某一枝丫上的,用茅草河泥築成的小小巢,那是她的家。

晚高峰整整堵了兩個小時才趕到宿舍樓下,期間方簡還去汽車修理廠花錢請人拆了GPS,那個黑色的長方形小玩意最後被她扔在路邊環衛工人的垃圾車上。

她在修理廠的衛生間洗幹淨臉上的口水和眼淚,用冰棍給眼睛消腫,謊話甚至都不需要怎麽編——爸爸摔倒了,但他身體很好,沒什麽大礙,我就抓緊趕回來了。

乘電梯上樓,通道盡頭那扇門半敞着,無聲地等待着,方簡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推開門,人全部被大巴車拉走了,屋裏又黑又靜,僅餘陽臺玻璃門那塊四方的深藍。

一個瘦瘦的、小小的剪影,孤零零坐在床邊。

小萊抱着枕頭,四肢放松耷拉着,睡着了。

她換好衣服鞋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累了困了也不敢躺到床上去睡,這樣方簡回來的時候,不必再花時間等她整裝梳洗,她們馬上就可以離開,追上大部隊開心去玩耍。

就這樣等啊等,坐啊坐,直到天黑。

作者有話要說:

方簡這孩子從小就愛撒謊,我看你以後怎麽辦!哼!

還有一更,九點更。

感謝在2022-05-16 13:57:05~2022-05-18 17:58: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V 2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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