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馬提尼
陰雨季節的雲都沒白淨過,烏蒙蒙地籠罩在這座城市的穹頂之上,像是在醞釀着一場即将洶湧而來的大雨。
天色漸暗,周肆一行人從會議室裏走出來。
“熬了幾天,總算是把這事平息下去了。”方曉跟着舒了一口氣。
他穿過辦公室,被窗外暗下來的天色吓了一跳,他忙問身邊的方曉:“幾點了?”
方曉看了眼手機報時:“才五點半啊。”
“哦,那還來得及。”周肆說着快步走回辦公室,拿水抹了把臉,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疲憊,噴了點香水,還特意打了個領帶,頗為正式地問了進來放資料的方曉。
“我…這麽穿沒問題吧。”
方曉被周肆一句話問懵了,她擡頭打量了一番:“沒,沒問題吧。您和程一那麽親近,吃個飯而已,不用搞這麽隆重?還噴香水?等下,你走之前,把字簽了再走。”
“那不一樣。你不懂。”周肆拿筆在文件上簽了兩筆。
“我是不懂!”
“對了,讓財務那邊把報表送過來。這次的事情,晚點告訴王總,我要看看是哪顆老鼠屎來攪了一鍋粥。”
“好。但是報表不是都那幾天給嗎,我們提前要的話,短時間也給不過來……”方曉提醒道,“而且副部又是您小舅子……”
“那給他三天補作業的時間。三天後崽給我。正好你和會議室那幾個也休息休息。”
交代完的周肆扣好了自己的手表,拿好車鑰匙,徑直離開公司,去了FOR ONE。
For One 最近準備出新活動了,程一本來是想和店長商量一下,做個市調,但是被周肆家的小姑娘纏了半個下午——融融趴在紙板上,拿着程一遞過來的油畫棒,埋頭認真地跟着程一的要求填色。
一邊填色,她一邊說:“叔叔,黑色不好看,可以不塗黑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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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着這兒塗。”程一湊過去,手指給她圈了一下,“不能不塗喲。”
“可是這裏為什麽要塗黑色呀?”
“因為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色的。”程一答。
“那叔叔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叔叔的眼睛也是光照不到的地方嗎?”融融歪頭,正好對上程一的眼睛,所以擡手指着程一的眼睛,開口問道。
程一被小姑娘的“十萬個為什麽”給問得一愣。
幸好,有人來解救他了。
“周筱彤!”
出現在門口的人,看到融融這孩子整個趴在桌上,手指朝着程一,他下意識以為她在煩程一,所以情急之下直接叫了人大名。
融融很少被周肆叫大名。
她吓得一愣,然後趕緊連滾帶跳地下了桌,小人兒站在桌子旁邊,把背挺得筆直,小聲地喊了句:“爸爸……”
程一連忙扶着小姑娘生怕她真摔了,等她站穩了之後,才看過去,就看着周肆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小孩子下意識地往程一的長腿後面靠了靠。
程一瞥了眼自己身後的小丫頭,眼裏露着笑,脫口而出:“肆哥……”
剛開口,就發現了有哪裏不對味兒,正準備改口,就看到周肆的眼神都軟了下來,人湊近來,眼裏帶着比程一更甚的笑意,明知故問:
遖鳯獨傢“你叫我什麽?”
程一不答,周肆反而一字一頓地喚他:“程、一、一?”
帶着點危險的信號,不太妙。
程一忙把融融推出來:“你的女兒在我這兒托管半個下午了,記得結下賬,周先生。”
周肆瞥了眼程一身邊抓着程一褲邊的融融:“豔豔阿姨呢?”
“豔豔阿姨被融融叫回家了。”小姑娘砸吧砸吧嘴。
周肆把小人兒牽回來,手在小姑娘身後未用勁地教訓了一下:“厲害呀,小丫頭,現在敢自己一個人待外面了?以後找不到爸爸媽媽,被壞人帶走怎麽辦?”
“可是一一叔叔不是壞人呀。爸爸也認識呀。”融融擡頭,“我喜歡一一叔叔,他要陪融融玩,還教融融畫畫!”
“爸爸認識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下次不許,豔豔阿姨要回家,你就跟着豔豔阿姨回家。”周肆一本正經地說着,話裏根本沒有哄人的意味。
融融下意識地往程一那兒看了一眼,程一跟她點了點暗示,她也跟着點了點頭,聲音弱弱的:“知道了…”
“那你現在回家去找豔豔阿姨吃晚飯,我叫司機把你送回去。”
說完周肆拿出了手機,忽略了小姑娘眼裏的不情不願,把人安排給了自己的司機。
程一等人走了之後,才自顧自地收起了畫筆,把他和融融共同創作的那個紙板拿上了二樓,靠在自己工作臺旁邊的牆邊。
他二樓的辦公室在這幾天斷斷續續地軟裝之後,終于看起來溫馨了不少。就是還差點綠植,只有桌面上那一束被玻璃杯潦草裝着的将萎的栀子幹花還帶着點聊勝于無的生機。
程一走過把萎蔫的栀子花拿來,正準備丢到樓梯口的垃圾桶裏,就看到周肆。
大概是跟着他上來的,但出于禮貌,沒有更進一步,只是站在樓梯口靠着牆等着他。
他偏頭,聽到周肆問:“怎麽把花丢了?”
“蔫了,留着也不香了。”程一回答。
“那我明天讓人送束新的來?”周肆随口說道。
程一挑眉:“周先生,什麽意思”
周肆站正了,理了理衣服,将同樣觑眼打趣的目光還回去,偷換概念:“等你吃飯呢,還能有什麽意思。方曉沒給你說?我晚上訂了位置。”
說到這裏,周肆特意頓了頓:“JW空中餐廳。”
程一卻像被周肆的話燙在了喉頭心口,明明全身暖洋洋的,卻又不知道要怎麽開口。
幾年前,他們還在沿海上學的時候,周肆說過:
“程一一,等我以後賺了錢,我就請你去空中餐廳,我們吃一頓好的。”
“等你賺了錢還不知道要多久呢。還是等我賺了錢吧。”
“也不會太久吧。十年之內,怎麽樣?”
“那好,等你十年,那必須要點個大龍蝦,把你吃窮。”
……
好像這些話都還在耳邊,好像眼前人和當時也沒差別多大。
程一點了頭,上了周肆的車,去了那個比承諾裏晚到了三年的空中餐廳,任由周肆給他點了一只波士頓龍蝦。他幫周肆補全了頭盤,湯,甜點……
但等真的上了菜,兩人相對舉杯前,程一才恍然覺得,時過境遷,就是時過境遷了。
他沒有了年少時的興奮,周肆不像之前那麽吊兒郎當,相反他們都穿着大人衣服,變作了大人模樣,一餐飯吃得冷冷清清,曾經少年的氣息都被這一身“成人氣息”掩蓋住了。
中間周肆找了幾次話題,大多是問程一在國外的生活。
程一卻無心回答,寥寥地回答了幾句“挺好”,“不累”“賺了點錢吧”……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周肆眉眼上,周肆那眉頭的疲倦一直延續到了眉尾,眼裏的血絲濃重到把笑意都要掩蓋了。
“要喝一杯嗎?”程一問。
“可以,但……”周肆從沉默中擡頭,“你不是酒精過敏?”
“你喝。”程一叫來服務員,給周肆要了杯Martini,“我喝氣泡水陪你。”
周肆自覺地把車鑰匙放在了桌面:“那,你可能要送我回家了。”
程一看了眼周肆,看着他微微上揚的眼角,算是默認一般把車鑰匙收下來,等着Martini送上之後,才開場:“好喝嗎?”
“還行。”周肆抿了一口,嘬嘬嘴品嘗味道,“你喝過?”
“喝過,第一年跟導師去見參加一個宴會的時候,喝過。還喝了一杯多。”
“你不要命了?”周肆顯然不太認同程一那個時候的舉動。
程一還是笑着,不以為意地繼續講:“确實是不太想要命了。那天晚上就去醫院了,折騰了一晚上,國外醫院的護士姐姐一點都不溫柔,那之後,我就不想進醫院了。也得益于這一杯酒,後來他們就不讓我去喝酒了。”
“嗯,再說說。”周肆放下刀叉。
“說什麽?”程一抿抿嘴。
“什麽都好,我想聽聽。”周肆見程一開了話匣子,跟着追問,“住哪裏,吃什麽,遇見什麽,我都想聽。”
只要是關于你的,我都想。
周肆的目光突然軟了下來,不知道被服務員突然點起來的蠟燭光照着了,又或是被程一替他點的這杯酒醺着了。
深情款款,情愫綿長。
“那好像沒有什麽特別值得說的。就是日複一日,加班,賺錢。”
程一故作雲淡風輕,把國外那七年的委屈吞并在過去的日夜裏,但在被周肆的目光包圍時,他又動容了。
周肆的目光像是被一陣無名的浪潮包圍,把他泅渡其間,兀自掙紮,努力給自己尋找一個不可能有的借口抽身。
“這樣聽起來,像是你又不想說了,那就算了。”
“那你想聽什麽?”程一問他。
周肆只是搖搖頭沒答,就好像周肆知道自己說了想聽什麽,程一也不會應一樣。
“不如一會兒跟我講講,你和衛恣?”周肆擦了擦嘴,叫了人買單,走之前還故意看了眼程一,大概是想聽程一好好辯解。
沒想到程一白了他一眼。
“我真挺想聽的。”
周肆掃完碼付了錢,追上去。
“想聽啥?想聽我和他卿卿我我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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